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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古道的中心驿站

2019-03-26李旭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扎马帮茶马

李旭

我在茶马古道上行走了三十多年,竟然延宕至2018年才第一次来到嘉黎,来到早已如雷贯耳的阿扎措湖畔。

1950年,随着川藏公路南北两线全线通车。南行的318线沿帕隆藏布和雅鲁藏布江峡谷,经林芝到拉萨。北行的317线由昌都地区所在地、类乌齐、丁青再经过巴青、索县到那曲,最后由那曲南下拉萨。马帮运输时代传统的由此南北两线中间通行的茶马古道,顿时淹没在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崇山峻岭中。作为茶马古道重镇的嘉黎县,包括清代和民国时期在茶马古道上赫赫有名的老县城所在的老嘉黎,也从此销声匿迹,难得一见其身影。现在位于阿扎措湖畔的新县城,是1989年才搬迁来的。

无论时间之轮如何转动,茶马古道还是与嘉黎相依相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从人类最善于利用的河流来看,嘉黎是麦地藏布(拉萨河上游)、易贡藏布(雅鲁藏布最大支流帕隆藏布重要支流)和桑曲三条有名的大河的汇合之处;从人类文明交流阻碍最为严峻的山脉来看,嘉黎也正好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它的南面是东西横亘两千四百多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东面是中国非常独特的地理单元——南北纵向的横断山脉,西面是冈底斯山脉,北面是念青唐古拉山脉,嘉黎正处在四大著名山脉的交汇点上!这独一无二的山川风水,决定了这是一个自然与人文都必然有也必须有故事的地方。

然而进入现代社会,这里却静静地享受它的孤独与寂寞,享受几乎是世外的质朴与安和。

我们拜访了77岁的阿布孜纳、71岁的次仁吉措等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生于1947年、以前见过马帮商人的才觉老人讲,过去老嘉黎一年四季都有马帮来往,多的一队有四五十匹骡马,少的一队也有二三十匹。他们有的由东向西从康区过来,带着茶、红糖、白糖和冰糖等,其中带把的沱茶煮茶特浓特香,价格也更贵。

虽已6月中,嘉黎新县城至老嘉黎的22公里公路,却因海拔高度可能超过5300米的帮达拉垭口冰雪未消而无法通行,我们只有绕行76公里,翻越海拔 5220米的较平缓的叶拉山口到老嘉黎。在整个清代和民国时期作为县城的老嘉黎,我们拜访了77岁的阿布孜纳、71岁的次仁吉措等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生于1947年、以前见过马帮商人的才觉老人讲,过去老嘉黎一年四季都有马帮来往,多的一队有四五十匹骡马,少的一队也有二三十匹。他们有的由东向西从康区过来,带着茶、红糖、白糖和冰糖等,其中带把的沱茶煮茶特浓特香,价格也更贵。茶包是用牛皮缝制的。马帮或由西向东从拉萨过来,带着毛呢、羊羔牌的毛呢,还有里面有绒、外面平光的平绒布,也有鼻烟等等。吃的糌粑由工布地区送来,用牛羊皮毛和酥油之类换得。盐巴来自藏北那曲的盐湖,用蔓菁换盐。做衣服的氆氇也是马帮驮来的,不知出自哪里。嘉黎是最适合马帮落脚的地方,马帮最多的时候集中在初秋,而回返的时间在初冬,也有一年四季常驻在此地的。在大路边,有一个康巴人、汉人的大驿站。民间的小商帮就落脚在当地的“主人家”。只有大户人家有能力帮来往马帮准备马草马料。一般馬帮会留在嘉黎待上几个月,他们会跟当地人一起跳锅庄,拉二胡之类的乐器,关系很好。当地最富有的商人是塔青,他热衷于社交,交际广泛,好赌。塔青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过世了,但他家的房子还在,其后代还有重孙生活在老嘉黎。

老嘉黎还有两个不大的庙子(藏语为“拉康”),一个是关帝庙,另一个是否清真寺,当地人都说不清了。关帝庙以前由一个有汉族血缘的名叫扎西卓玛的妇女管理。进关帝庙可以抽签,签上一半是汉文,一半是像拼音一样的文字,连在一起,由扎西卓玛来解签。到西藏解放初,这两个庙子都毁坏了。扎西卓玛有一个儿子在林芝,他将老母亲接走,后来就不知下落。老嘉黎还有汉人官家设的办事处,在此任职的官员和办事人员都不带家属。当地老乡卖柴火等给办事处,他们给的价格很好。后来多数人离开了,只留守一个人。再后来办事处的房子被大火烧毁,老乡抢出来一些大米,洗洗淘淘,各自吃了。那个留守的人只有寄宿在塔青家。才觉老人听老辈的人说,汉人拉马车从这里经过的很多。过去当地藏族也像清朝人一样剃光头,后面留辫子。才觉小时候还见过这样打扮的人。看来,在老嘉黎,各民族早就因茶马古道的贯通而融合在一起。

位于老嘉黎北面山脊上的拉里寺已有600多年历史,格鲁派,为拉萨哲蚌寺属寺,他们现在汉译为“神山德庆寺 噶丹胜利院”。现年55岁的拉里寺堪布塔杰17岁就入寺学习,那是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1980年,寺院里还有几位七八十岁的老僧人,塔杰每天听老僧人们讲过去的事情,他很好奇很用心,许多都记住了,传统得以悠悠承继。塔杰带领我们在寺里寺外探访,一些茶马古道当年的情景和故事,历历在目。

在规模不大的大殿前的平台上,既可见四面环绕的雪山峻岭,也可俯瞰整个老嘉黎,南来北往、东西交通的路径也清晰收在眼底。在拉里寺的传说记载里,老嘉黎是夏贡拉、怒贡拉、帮达拉、朱拉拉、岭拉和拉卡玛六座大神山的中心,因而也自然成为通往四面八方的交通枢纽。以往,这里就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康熙年间,岳忠祺率大军进藏平乱,就经过这里,也是历史上中央王朝军队入驻西藏之始。茶马古道经由老嘉黎到拉萨,一共11站,上点岁数的老人都能将这些站点一一道来,十分清楚。这些老人没有亲自走过茶马古道,但他们从小就听长辈不停絮叨,也就了然于心了。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用自己的脚步走出来的,虽然茶马古道已停滞了半个多世纪,但当年茶马古道的兴盛和辉煌,令那些十分封闭的山民印象深刻、心驰神往,以至于代代相传不忘。

塔杰堪布指点着告诉我们,拉里寺的山脚下,由东至西有三座寺庙,依次为加拉贡巴(关帝庙)、格康拉贡和卡吉拉康。至今,当地老乡在指称“菜刀”“筷子”“桌子”“板凳”这些汉人带来的东西时,直接就是用的汉语词汇。远处桑曲河畔的路边,就是康巴人、汉人的大驿站。当然,这些地方早已被新的民居取代,连遗址都看不到了。但寺庙里,却在无意间,保存下几件十分重要的文物。有两块大匾,一块刻有“浩气凌霄”四个大字,右侧有“钦赐蓝翎管理拉里 站兵马钱粮把总抚边营把总侭先(光)千总李肇龙 敬立”字样。立匾的时间部分已被截掉,估计是乾隆年间的,应该是驻守当地的头衔繁多之最高长官李肇龙受到皇帝嘉许而立。从其头衔,可见嘉黎的重要。另一匾则更加漫漶不清,大概是“莫不尊德”四个大字,立匾时间倒还看得出:大清道光十一年八月初三。这两块匾都曾经被取去做了门板,弄了门枢、装了门扣,从而因有用而幸存下来。寺里还存有三口直径近1米的熬茶大铜锅,内里有八吉祥图案和藏文铭文,有一口还镶嵌了三枚西藏银元。僧人说铭文记述的是当地官员和上师的名字。这些文物,顽强地诉说着嘉黎当年作为茶马古道重镇的历史和辉煌。

在由昌都地区边坝县怒贡拉西进嘉黎茶马古道路口、仅有18户人家的“比赛顶”,我们拜访了世居于此的次仁老人。次仁年已69岁,精神矍铄,他端着他家祖传的宝木镶银的酥油茶碗,娓娓道来,再次印证了嘉黎在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他说以前这里是个赛马场,所以得名“比赛顶”,至于那是什么年代的事,早已说不清了。过去常常有康巴人、汉人的马帮在此停留。这里比较开阔平坦,确为放牧的好地方。次仁老人还说,这里也是文成公主进藏经过的路途站点。他还听说过有驻藏大臣从这里经过,有一个是大高个子。当然,从这里走过的商帮商人更多,但由于年代久远,都记不清了。次仁七八岁的时候,就见过大队的马帮来往,大的有一百多匹驮骡,小的二三十匹。驮运的主要是茶叶、粉条、挂面、大米、红糖等,还有木碗、铜器等。因为跟汉人交往多,也有留居在此的汉人,这里的藏族讲到“剪刀”、“菜刀”、“桌子”、“火柴”和火塘中间的“架子”等等,至今仍使用的是汉语词。次仁老人的儿媳妇一家就是汉族。茶马古道从东面的夏贡拉到甲江措林到加贡到怒贡拉,再经过擦曲卡和拉琼色娘就到这里,再由这里经萨庆龙到老嘉黎,再到太昭和拉萨,一共13站,沿途都有编了号的驿站。次仁老人甚至如数家珍将每个站程一一道出。以次仁老人从更长辈者听到的说法,拉里就是西藏卫藏、康巴、羌塘和工布等东南西北四方面的“郭”(藏语,意为“尽头”),也就是说,拉里是上述四个区域最边缘的重合地带,这里就是天造地设的各地区间通商之路的枢纽,四面八方的人流和物资在此交汇,形成拉里的中心地位,形成它丰富多彩而融合一体的文化局面。

至今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何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崇山峻岭中,并且没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的藏族老牧民,会有如此恢弘的视野,如此高瞻远瞩的眼光,如此清晰的地理观。这大概只能归功于茶马古道。

从老嘉黎返回新嘉黎县城,顺激流滚滚的桑曲东下,经过解放后曾一度作为嘉黎县城的达孜乡,再经过相当壮丽的独俊大峡谷,即是卡塞河与上尼屋河汇合形成著名的易贡藏布的尼屋乡。这是一个海拔仅3200米左右的东西向的河谷,四周为漂亮的花岗岩峭壁环绕,山坡上长满沙棘、接骨木和西藏刺槐。由此逆卡塞河南行,翻山就可达工布江达。在尼屋乡我有出乎意外的发现:在乡上年龄最老(93岁)的老奶奶家的门钥匙串上,拴了一个核桃大小的马铃铛,是个有相当年份的老东西,一看就是昔日云南马帮所使用的式样,铸有带“王”字的虎头图案,一面是“世興”二字,另一面是“木記”,我猜可能是“杨记”。主人家已说不清这个老铃铛的来历。它的存在起码可以说明,很久以前有云南马帮在这一带活动过,茶马古道几乎渗透到每个有人烟的地方。

位于阿扎措北端的阿扎寺高耸在一座陡峭的石山上,气喘吁吁爬上去,不仅能见不远处的嘉黎新县城,更可见一条小路从寺后的山上伴一股白花花的溪流陡急而下,跨过易贡藏布,延伸到阿扎措的波光里。在小巧的寺里转了一阵,不见人影,正要离开,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僧人,打电话找来另一位管钥匙的僧人,打开大殿门,又让我们大开了关于茶马古道的眼界:寺里还存有半截汉字残碑,有“马姓之……”字样,左边的小字题刻为“嘉庆十一年……”很可能是一位马姓商人在嘉庆年间不幸死在这里,另有只知其为马姓的人为之土葬掩埋,并按汉地风俗立碑;另还有两片石板,拼在一起也是一块碑刻,块头不小,主体的大字大半不存不可识,但能清楚看出有汉字“……府张捐修”的字样,另一面则被后来的藏族信众,刻上了藏文的玛尼经咒。虽然未能从这两块残碑窥见更多信息,但起码,可见这里过去各民族商人的生与死都与嘉黎相关,可见汉藏交融之密切和深刻。这里上接由北面的帮达拉下来的路,下扼进入阿扎措湖畔的去路,过去有悬臂桥过湍急的河流,沿东边的山脚顺阿扎措往南,翻过海拔5200多米的朱拉山,就进入工布江达的娘蒲,由娘蒲而金达(太昭),再西行翻越米拉山,就到拉萨河谷了。

我们一直沿着阿扎措东沿的公路,驱车到了湖的南端,路的尽头,那里就是黑白两水交汇的地方,由高峻的朱拉雪山上流下的雪水,源源不断地注入阿扎措。当年的茶马古道,就由北而南,从湖边经过。早在1990年代,在西藏和印度经商35年的云南商人张乃骞先生就绘声绘色给我讲述过他当年如何趟水由阿扎措走过的难忘经历。如今我自己徜徉在绚丽壮阔的阿扎措湖畔,无数思绪涌上心头。茶马古道是一条遥远艰辛得令人难以想象的物流线路,而且采用的是今人不可思议的马帮和牦牛帮驮运的运输方式。正是由于茶叶的必不可少,身处大山高原上的人们才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双脚和骡马、牦牛的四条蹄腿,将汉地的茶叶运送到渴求茶叶的人们手中,将横断山脉与雪域高原,联接在了一起。如果我们将横断山脉和雪域高原看做一个有机的人体,那么,茶马古道就是这一有机体上的动脉和静脉,运行在这古道上的马帮、背夫和牦牛驮队,就如同鲜活流动的血液,将藏区如氧气般必不可缺的茶叶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雪域高原。正是那些商人、马锅头和赶马人的进取精神和冒险性,克服了高山峡谷、草地雪岭种种的艰难险阻,使得横断山脉与雪域高原之间有了持续不断的联系。哪怕在今天,那些职业探险家所谓的壮举,跟当年茶马古道上的马帮生涯相比,也会黯然失色。

我们还特意请来生于1957年的当地文化名人嘎塔,想尽办法多方位复原当年茶马古道的盛况。嘎塔果然能言善道,一串串藏语如滔滔河溪不绝倾泻,连同行的嘉措拉有时也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只能通过他们的翻译知道个大概。茶马古道从昌都与嘉黎交界的夏贡拉、怒贡拉翻山过来,就进入嘉黎阿若部落所在的拉琼色娘和郭玛乡,到达老嘉黎;从老嘉黎翻帮达拉(帮达拉下大雪路不通,就绕行岭拉),就到德哇部落所在的阿扎寺、阿扎措,到杂嘎塘有一块被称为“达赖东布”的巨石,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围着转三圈,再往前就到黑水、白水交汇处的湖头,由此上山翻越朱拉雪山,垭口上有许多石刻,有藏文的,也有汉文的;下山经楚乡、朱村、托村、拉如到江达或金达镇(太昭古城),再到拉萨。嘉黎一带的藏族更多从事牧业,对茶叶的需求量更大。这里一个四五口人的家庭,一年大约要喝掉四条茶砖。所以嘉黎不仅是茶马古道的中转大站,也是茶叶、皮毛等物资贸易的重要地区。过去,活跃在这一代很有名的聪本(藏语生意官、老板),藏名叫格桑嘉措,汉名叫“木世龙”(音),是从云南、四川过来的马帮商人,他从汉地驮运茶叶过来,也送到拉萨去。过去这里也有汉族落脚定居,跟藏族通婚,有张姓的,也有李姓的。嘎塔的亲戚里,就有汉族姓江(姜)的。通行了上千年的茶马古道,在各民族互通有无的贸易基础上,润物细无声地密切了各民族的友好关系。茶马古道无疑是一条融合之道。这跟茶这种物质与藏民族的天然亲和力有关,也可能与费孝通先生的老师史禄国所提出的“凝聚力”有关。像茶这样的物资,在汉藏等不同“民族单位”之间流动,是同样具有凝聚作用的。享誉世界的年鉴派史学大师布罗代尔在经过深入研究后就指出:“茶在中国与葡萄在地中海沿岸起的作用相同,凝聚着高度发达的文明。”这一文明体现着历史和空间的持久联系,使其历史与它四周的历史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一个比喻胜过任何冗长的解释:汉地的茶跟藏区的乳,真正做到了水乳交融,藏族嗜爱的酥油茶成为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经济、文化相互需求、相互汲取、相互容纳、和谐涵化的象征。这似乎是一种奇迹,却也正好在情理之中。

华裔日本作家陈舜臣在其获得日本第四十届读卖文学奖的作品《茶事遍路》的最后,曾深切发问:“世上有许多追求茶的人,他们内心深处必须紧密相连。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纽带呢?”我想,我们在嘉黎能寻找到某些答案。

从嘉黎返到那曲的路上,雪霁天朗,晚霞奇幻地皴染着天空、雪峰和原野,云天诡谲神秘——那种只有在高原上才有的极致之美,永久曝光在每个人的心底。

茶马古道的魅力,就在于你不知何时何地与极美的风景和极有意思的人相遇,随时随地都会有意外的惊喜,无可抗拒地心醉神迷。

嘉黎,我肯定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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