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孟华，屠爱萍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引言

“X是X”中“是”的前后成分为同一词语，但该句并非简单的重复判断，是一种必须带有后续小句的特殊语法构式。例如：

（1）漂亮是漂亮，就是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比谁都聪明。①

（2）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3）他演得真好，眼神是眼神，身段是身段，做派是做派。

早在1942年，吕叔湘就注意到“X是X”这种语法现象，指出该句式具有“容认”的功能，“因为有下文的一转，‘是’才有了‘虽然’之意”。事实上，“是”并无“虽然”义，“虽然”是“X是X，（转折词）”的构式义。由于该构式的各小类的差异较大，大多数相关研究都着眼于分类。张弓将“X是X”命名为“同语式”，并将其分为单提式和对举式；彭增安和张少云在此基础上补充了“并列多项式”等；邵敬敏将“同语式”归纳为“对举式”和“转折式”等。

文献关于“X是X，P”分类的研究，从句法角度一般将其分为单项式“X是X，转折词……”和多项式“X是X，Y是Y（Z是Z）……”两类，其中“多项式”还被分为双项式和排比式；从语义角度一般将其分为转折（或称为“容认”“让转”“让步”等）和对举（或称为“区别”“并列”“列举”等）两大类。②此外，有些研究还注意到了与之相关的其他格式，例如，邵敬敏还关注了X1或X2带着一个同位成分、谓语中心词采用准系词“象（像）、成、为、做”等、X1或X2受定语的修饰等。彭增安和张少云还列举了系词“是”前后同形词语字数相等和字数不等的同语式、肯定式同语和否定式同语等。吉益民对“比X还X”和“X中的X”等“主观极量图式构式”进行了考察。桑勇还指出当“P”为零形式的时候，“X是X”具有指代义。但是，这些格式与“X与X，P”有很大的差别，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进行探讨。

前贤的研究给我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需要注意的是，该课题尚有较大的研究空间。例如，以上各小类能否分为更小的次类，是否另有别的结构或语义类别？结构类和语义类之间是否具有对应关系？其中的“是”和“X”的性质如何？这些问题都是本文考察的重点。

一、“X是X，P”的再分类

“X是X，P”的结构和语义类型之间的关系，现有文献并没有做过太多讨论。我们拟从句法角度入手，对“X是X，转折词……”和“X是X，Y是Y（Z是Z）……”两类句式进行再分类，然后，补充出后续小句无特殊标记的第三类，同时，揭示该构式句法语义之间的对应关系。

（一）“X是X，转折词……”及其次类型

“X是X，转折词……”从语义角度称之为“转折类”，该类句子具有让步义，说话人有所保留，只是部分肯定，也就是吕叔湘所谓的“容认”。黎锦熙指出转折词有重转、轻转和意外三类。重转以“然而”“但是”“但”“可是”等为形式标志；轻转以“只是”“不过”“其实”等为形式标志；意外类如“不料”“不想”“反而”等为形式标志。③“X是X，转折词……”中前一分句一般没有关联词语，只是在后一分句中经常使用表示转折的关联词语。根据该类句中转折词语的不同，可以将这种含有转折词语的句子分为重转和轻转两类。

1.“X是X，重转类转折词……”类。“X是X，重转类转折词……”表示重转，其中重转类转折词一般位于“X是X”后续小句“P”的开头，只有少数位于后续小句的中间。该构式中“X是X”及其后续小句之间虽不是完全对立，但转折性也非常明显，能够对“X”进行否定。例如：

（4）夜班编辑苦是苦，但也很有乐趣。

（5）高树槐好是好，但是他的“老黄牛”精神太“传统”了。

（6）睡是睡着了，可是睡得不太好。

（7）回顾和它们一起拍片的日子，累是累，可心情极佳。

（8）那个艾艾，漂亮是漂亮，性格却很自我。

在这种句子中，因为“X是X”具有肯定“X”的作用，能够以肯定语气来缓冲转折的强度，整个句子比含有“虽然X，但是……”这种重转类转折复句显得较为委婉。

2.“X是X，轻转类转折词……”类。“X是X，轻转类转折词……”表示轻转，其中轻转类转折词（如“只是”“就是”“不过”等）一般位于“X是X”后续小句“P”的开头。说话人首先对“X是X”进行肯定，然后再用后续小句进行补充，指出存在不足或有所欠缺。全句虽表转折，但是比重转类语气轻，较为委婉、含蓄。例如：

（9）这儿好是好，只是路线太远。

（10）这个规划好是好，就是不合时宜。

（11）这副对联好是好，不过太消极了。

重转和轻转看似区别明显，但是也存在两类转折词连用的情况，一般重转在前，轻转在后。两个相邻的转折词标志的转折程度有别，重转之后用上语气较为缓和的轻转类连词，转折强度介于重转和轻转之间。例如：

（12）这样好是好，可就是有点儿太拖累你和小廓了。

（13）漂亮是漂亮，但就是有点儿自以为是。

除了重转类和轻转类，黎锦熙认为转折关系还包括“意外类”，通过对语料库中相关语料的考察发现，意外类转折词“不料”“不想”“反而”等一般不出现在该类句中。这主要是因为这种句子一般用于阐明说话人自己的主观态度，一般不表达意外。

（二）“X是X，Y是Y（Z是Z）”及其次类型

从结构上看，“X是X，Y是Y（Z是Z）”虽然两项并列的情况较多，但并非一定是两项并列，还可能有三项、四项或者更多的并列式，可分为双项式“X是X，Y是Y”和多项式（或称为“排比式”）“X是X，Y是Y，Z是Z……”两种。该句式前后一般还会出现解释性成分，用以说明句子的整体意义，表明列举的目的。从语义上看，结构上的双项式和多项式之间并无明显区别，我们在讨论语义类别的时候不再进行区分。一般认为该句式双项式和多项式都可分为对举（或称为“区别”）和列举两类。其中，曾海清认为，对举类主要强调“X”“Y”之间的区别，可称为“区别类”；列举类表示同时拥有具有共同的特征的两项或多项并列成分。例如：

（14）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区别）

（15）不过说是说，做是做，只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我就又不顾自己。（区别）

（16）人家卧室是卧室，客堂是客堂，吃饭有餐厅，烧饭有厨房。（列举）

（17）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长得可真俊。（列举）

如果仔细观察上述列举类的两个句子，可以发现，这两个句子的语义和功能并非一致：例（16）主要用于肯定列举事物“卧室”和“客堂”等的存在，表示应有尽有，可称为“肯定类”；而例（17）并非用于肯定列举事物的存在，而是对列举对象“眉毛”和“眼睛”等的出众性表示赞美，可称为“赞美类”。另如：

（18）那一天，风是风，雨是雨，还响着雷。（肯定）

（19）我这里汤是汤、水是水、焖是焖、燉是燉，还调养不了她。（肯定）

（20）按说当那个……交际花儿吧，总得盘儿是盘儿，条儿是条儿。（赞美）

（21）一头垂腰的长发烫得丝是丝，缕是缕，丰厚无比。（赞美）

（三）无特殊标记的“X是X，……”及其次类型

除了文献中公认的“X是X，转折词……”和“X是X，Y是Y（Z是Z）……”两大结构形式，粘着构式“X是X”的后续小句也可以没有特殊形式标记。例如：

（22）漂亮是漂亮，脾气不太好。

（23）你是你，跟我们不一样。

这两个句子从语义角度可以分属为上文提到的两种类型：转折类和对举类。只是较上述转折类和对举类，该类句子有自己的特点，可分别称为“弱转类”和“分辨类”。

1.弱转类。与“X是X，转折词……”类似，没有转折词的“X是X，P”也可以表示转折。如果将句中加上转折词，该类句子就会转换为强转类或轻转类。例如：

（24）漂亮是漂亮，但是/就是脾气不太好。

正是因为这类句子没有转折词，与上文介绍的重转和轻转相比，这时的转折语气较弱。弱转类对“X”的肯定程度比重转类和轻转类都要强。说话人在肯定“X”的同时，陈述不同的事实，或者表达不同的个人见解或者顾虑等。例如：

（25）打法好是好，咱们学不了。

（26）来是来了，住了一天又回学校去了。

（27）好看是好看，买回去做什么用呢?

2.分辨类。与“X是X，Y是Y”类似，例（26）也可以表示区别，但因为没有类似的比较项，不能形成对举或列举，只能将后续小句中的某事物、行为、性质等与“X”分辨开来，可称之为“分辨类”。这类句子，一般用于同类事物以及属性之间的比较，强调前后小句之间的不同，并说明辨别的对象，突出显示“X”的特殊性。例如：

（28）老师是老师，跟学生能一样？

（29）可爱是可爱，跟漂亮还是有差别的。

（30）事实是事实，想象只是一种奢侈。（老舍《牛天赐传》）

可见，“X是X，P”从句法角度可分为“X是X，转折词……”“X是X，Y是Y（Z是Z……）”和无特殊标记的“X是X，……”三类，并可以做进一步详细的划分；从语义角度可分为转折、对举和列举三大类，且句法和语义之间还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可图示如下：

表1 “X是X，P”的句法、语义及其对应关系

二、“X是X”中“X”的性质

关于粘着构式“X是X”中的前“X”表示指称，这一点是学者们公认的，而关于后“X”则颇有争议。邵敬敏没有关注转折类“X是X，P”中后“X”的性质，指出了对举类“X是X，P”中的后“X”表示评价。朱敏则认为后“X”的属性取决于前“X”的性质，当前“X”为体词性时，后“X”表示属性；当前“X”为谓词性时，后“X”表示陈述。通过对“X是X，P”的再分类，我们发现，后“X”的语法意义与它们所在句式的语义类型有关，下文以转折、对举和列举这三个不同的语义类型为切入点进行分析。

转折类“X是X”中的“X”大都由谓词充当，主要是形容词性成分。这是因为转折类主要表示对性状的评价。进入该构式的“X”也有一些名词性成分，但是名词性成分后面的“X”是类名词性成分，④具有形容词性成分的语法属性。例如：

（31）夜班编辑苦是苦，但也很有乐趣。

（32）女人是女人，可说话做事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

（33）男人是男人，但也有柔情的一面。

侯贤慧认为，句中的前“X”表示指称，指代交际双方已知的事物或者属性，后“X”表示陈述，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即并非完全同意前“X”的属性，只是部分肯定，属于主观消减量。

对举类主要表示事物的区别，列举类所列举的对象主要也是事物，所以对举和列举类的“X是X，P”中前“X”作为已知信息依然表示指称，后“X”表示属性，对前“X”表示肯定。其中“X”主要由体词充当，以名词性成分为主，但也存在谓词性成分。例如：

（34）他是他，咱是咱。（代词）

（35）老板是老板，跟我们这些人能一样吗？（名词）

（36）一是一，二是二。（数词）

（37）好是好，坏是坏。（形容词）

例（34）中，两个分句形成对举，表示“他”和“咱”区别对立，后一分句中后“咱”是对前“咱”的完全肯定，以区别于前一分句中的“他”。例（35）中“两个分句意义对立，辨别“老板”和“我们这些人”的不同，所以后“老板”是对前“老板”的完全肯定，从信息量上看，前后两个“老板”是等量的。

三、“X是X”中“是”的性质

关于粘着构式“X是X”中的“是”，景士俊认为取决于“X”的词性，谓词前是副词，体词前是判断动词。朱敏认为取决于后续小句的结构形式，如果后续小句也是同语式，则“是”为动词，否则为副词。侯贤慧认为该构式中的“是”已经不是判断动词，而是一个焦点标记词。下面同样以转折、对举和列举三个不同的语义类型为切入点进行分析。

转折类包括重转、轻转和弱转三类。在这三类句子中，当“是”轻读的时候，都可做判断动词，表示判断。但是，当该构式中的“是”还可以重读，重读时全句的“肯定”义加重，重读的“是”同时具有强调和判断的作用，可以用“确实是”“的确是”来替换，是动词与副词的扣合。例如：

（38）夜班编辑苦确实是苦，但也很有乐趣。

（39）这儿好确实是好，只是路线太远。

（40）打法好确实是好，咱们学不了。

对举类包括区别和分辨两小类，列举类包括肯定和赞美两小类。对举和列举两大类在“X是X，P”中的“是”一般只能轻读，不能重读，一般也不能在“是”前面加上表示确定的副词“确实”“的确”等。例如：

（41）*老师确实是老师，跟学生能一样？

（42）*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你确实是你，我确实是我，他确实是他。

（43）*人家卧室确实是卧室，客堂确实是客堂。

（44）*眉毛确实是眉毛，眼睛确实是眼睛，长得可真俊。

可见对举和列举两大类中的“是”对“X”进行了充分的肯定，后续小句或与“X是X”区别对立，或与“X是X”平行列举，表示对列举对象的充分肯定，一般都不再对“是”加以确认。从语用上说，“X是X”及其后续小句中的焦点在后续小句中，“是”并不能作为焦点标记，但可以对听话人的观点进行肯定，发挥肯定性的评价作用，属于评价性标记。⑤说话人为了避免受话人误解，使用评价性标记表明自己的态度，相对委婉。

四、结论

“X是X”构式是一种特殊的判断句，在现代汉语口语交际中十分常见。该构式后需带有后续小句，形成了独特的构式义。我们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根据后续小句的句法结构，发现了无特殊标记的“X是X，……”类，将“X是X，转折词……”“X是X，Y是 Y（Z是Z）……”和无特殊标记的“X是X，……”三种结构类型划分出“重转”“轻转”“弱转”“区别”“分辨”“肯定”和“赞美”七种次类型，并分析了句法和语义之间的关联性。

基于该句式语义类型的不同，我们从多角度考察了该构式中的“X”和“是”。当语义类型为转折时，“X”一般为谓词性，前“X”表示指称，后“X”表示评价，后“X”是前“X”的消减量，“是”可以重读和轻读，是判断动词和副词的扣合，具有判断意义和强调意义。当语义类型为对举和列举时，“X”一般为体词性，前“X”表示指称，后“X”表示属性，前后“X”等量，“是”只能轻读，为判断动词，具有判断意义。

注释：

①本文语料均来源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汉语语料库（下文简称为“CCL”）、北语语料库（下文简称为“BCC”）、中国传媒大学媒体语言语料库（下文简称为“MLC”）、研究文献中的语料以及少数在日常生活中收集的语料。

②张弓（1963）将带有后续小句的“X是X”分为单提式和对举式，向平（2000）将该其分为三项，分别是单提式、对举式、排比式。曾海清（2011）将“是”字同语式分为单项式、双项式、多项式，而且双项式和多项式中都存在列举和对举，对举又称区别，表示“X”“Y”区别对立；列举实为并列，“X”“Y”“Z”等构成一个整体，共同表现人或事物的地道、不含糊等。可参见张弓（1963）、向平（2000）、曾海清（2011）等。

③黄伯荣和廖序东（2013）将转折关系分为重转、轻转和弱转三类，其中，“重转”以合用“虽然……，但是……”类关联词语为形式标记，“轻转”以只用一个关联词语“虽然”“但是”或者“可是”等为形式标记，“弱转”以单用“只是”“不过”“倒”等为形式标记，或者无形式标记。因为“X是X，P”句式中没有“虽然”等转折前项的关联词语，不属于黄伯荣和廖序东（2013）所谓的重转类，所以我们采用了黎锦熙（1924）的分类方法，同时援用了黄伯荣和廖序东（2013）“弱转”的概念。

④Li（1999），黄正德（2008）等指出个体名词可以指涉人、事、物、时、地等，其语义类型是实体；而类名词指涉的是一种属性，相当于形容词性成分，可以充当谓语。

⑤Fraser（1996）将语用标记分为四类：基本标记、评论性标记、平行性标记、话语标记。我们认为“X是X”中的“是”属于评价性标记。乐耀（2016）考察了不同的会话序列结构中，让步类“X是X”表达主观评价立场的功能，这和我们的分析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