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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鼠

2019-03-22方达明

辽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圣人儿子老师

方达明

傍晚一转身天就翻脸了。闪电抽打着乌云,轰轰隆隆地打东南方向压过来,风忙不迭地追上来,在行道树上一脚接一脚踹出自己的大胖模样,走廊晾衣架上的衣服吓坏了,推推挤挤地要抢入屋内,一派惊惶。

雨突然冲过来,把天和地缝在了一起。

吴春勇和妻子在厅里往旅行袋里塞东西——举人粿、红龟、发糕、寿金、高香,还有苹果一袋,袋口扎了一朵红花。

“哐!”一声巨响,妻子手里的香烛扑到了地板上。是劈雷吗?不对啊,窗外没有异常啊。那是儿子房间里炸出来,里面还有动静,儿子喊,打死你打死你!

儿子的房门锁死了,敲不开。吴春勇感觉血液轰隆隆从脸皮底下奔涌而过,脑子一热,肩膀一沉往门上撞去。

门开了。有只小东西灵魂一般打脚面飘过。吴春勇一激灵,往门框上一缩,差点把腰闪了。儿子举着一只枕头,将将劈到吴春勇的脸上。儿子气喘吁吁,五官都不在正常的位置上,眼镜也歪了。房间里像古代大战后的战场,无处下脚。书架倒了,架在床和书桌上,摇晃,像失血过多的将军,还在有所努力。地上床上桌上,躺的都是书,小兵的尸体一般。台灯也倒了,悬在桌边摇,像牧师在对士兵进行临终关怀。

等儿子五官回到了各自的大致位置,吴春勇小着声问儿子:“怎么回事?”

儿子没吱声,吴春勇赶忙轻轻接上一句:“不要紧吧?”

儿子看着台灯,手里的枕头一直抖,半天才抖出两个词:“老鼠。老鼠。”

吴春勇从小是个骄傲的人。你想,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走起路来每一步都能切实地体会到公孔雀开屏的感觉。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照片里的自己背有点驼,脖子往前探着,好像要前往未知世界。不知是怎么回事。偶然跟着小同事在网上看一位香港大叔坐巴士上发飙,才知道,压弯自己脊梁的东西叫压力。香港大叔怒吼:“我有压力,你有压力……大家都有压力!……未解决!未解决!!”

闭上眼睛,才发现压力这只猴子是儿子上了高中后一下窜上自己后背的。儿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很拔尖,所以吴春勇特别喜欢和别人讨论孩子的学习情况。可是儿子考进一中后,形势大变,仿佛进了绞肉机,每天做不完的作业,天天都得撑到凌晨才上床,天还没醒又得从被窝里弹出来。家长会上班主任老師说,如今大学扩招了,大学生比街上的狗还多,不值钱了,必须考上清华北大等名牌大学才有出路!老师还用多媒体放了一个片子,那是某人才招聘会的现场,整个体育馆里挤挤挨挨的都是求职的大学毕业生,张大着嘴,像暴雨前池塘水面上的鱼,巴巴地望着招聘摊位,一列挤着一列的队伍,曲曲折折,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长龙,背景音乐是《龙的传人》。儿子眼眶黑得像熊猫,可是成绩却直线下降,体重也直线下降,嘴巴臭得像没人冲洗的公共卫生间,带到医院一查,坏了,肝炎。学校领导一听,马上建议孩子在家自学。没想到孩子在家自学,天天吃好睡饱,不仅嘴不臭了体重回来了,连成绩也发飙似的往上窜,每次大考,成绩不是年段第二,就是第一。孩子干脆就不到学校上课了。吴春勇打心底感激网络,感谢乔布斯,感谢比尔·盖茨。但是,孩子不上课,吴春勇的一颗心总是悬着。

一颗心悬到了今年开春,学校推荐儿子上北京参加北大的自主招生考试。

和儿子条件相当的是一个女孩子,叫小兰。小兰瘦得枯树叶似的,一阵东北风就能把她挂到云上。小兰眼窝深深的,眼睛里有蓝幽幽的火苗。她的父母是工人,下岗了,正在等待再就业。她和儿子关系特别好,经常替儿子整理学习资料。

校长亲自拍板:“吴局长的孩子心理素质比较好。”

孩子进了北大的考场,因为眼看着孩子们就要成为同学了,家长们开始攀谈起来。吴春勇发现,这些家长们都是各地市县的主要领导。有位四方脸三下巴的市长亲切地问吴春勇:

“您在您市里分管宣教口吧?”

吴春勇汗登时就下来了,这才想起,儿子有两个同学是市领导的孩子,早就到外国留学了。吴春勇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万分感激那两位市领导以及他们的祖宗,要不机会怎么会落到自己一个副科级代局长身上呢。

吴春勇和儿子在故宫目测午门高度的时候,小兰从她们家阳台飞下来了。目击者说:“只听得像热水瓶爆裂般的‘啪一声……”

她的灵魂飞到云端上去了,据说,那里没有烦恼。

吴春勇他们父子一回来赶忙跑过去,发现地面已经冲洗过了,比常日里干净了不仅五倍。可是墙脚溅上的血迹星星点点,像准备绽放的腊梅。儿子当场就吐了,旁边泡茶的闲人不满意了:“没见过世面!”

回到家里,儿子一言不发,把房门锁死了。吴春勇的心一下就慌了。儿子以前从来不锁房门的。这回话也不说了,丢下碗筷就把门摔上,“嘭!”看都不看吴春勇夫妇一眼。

只好天天陪着小心。压着嗓门说话,猫着脚走路。

费了半天的力气,总算把房间清理清楚了,一句话不敢多说,退到厅里来,顺手把门带上了。儿子一直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庙里的菩萨似的。

刚要把旅行袋拉上,老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轻声说,等等,等等。卷起眉头想了半天才说:“对!”起身到佛龛前拜了拜,请下一只挺括括的红包袋来。吴春勇打开一看,不是钱,是一张烫金的卡片,上面写着孩子的名字、性别、出生年月日,还有时辰,准确到了分钟,和准生证上一样。

老婆说:“你跟圣人说,保佑我们震宇考上省状元,以后我们天天给圣人您烧高香!”

上星期天,儿子的老师们在校长的率领下,到大山深处的九层岩求了三平祖师爷,祖师爷最灵验了。在祖师爷金身所在的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塔殿里,校长趴在祖师爷身后的地上使劲磕头,额头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擦掉了好几张湿纸巾。可惜的是祖师爷忙不过来,没给上上签。所以,校长交代前三名的家长,特别是吴震宇的家长,到月港的文庙再求一求,毕竟这事归孔圣人管,要是能考出个省状元,就算其他人都考趴下,我们一中也不怕啊。“一定要去啊!”校长在吴春勇家里紧紧抓住老婆的手。

老婆说,记住了,要烧三支香,上香时,要心无杂念,想象圣人是我们家最亲最近的亲人,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老婆说,明天早上一定要吃素啊,不能才三天没吃肉就忍不住,见圣人斋戒是最要紧的。还有啊,晚上一定要洗干净。

吴春勇把自己搓得皮都脱了,换上睡衣睡裤坐在沙发上数自己的手指。数到眼皮重得像铁门,儿子房间里的灯终于灭了,这才放心地爬到床上。望着老婆起起伏伏的身子,吴春勇忽然起了兴致,但老婆坚决不配合,只好作罢。老婆说:“明天你要做正经事,别开玩笑。”

只好逃进梦里。在梦里他听到厨房里窸窸窣窣都是动静,拉开灯一看,哇,满满的一地老鼠,每一只尾巴都竖得像旗杆一样,小眼睛晶晶亮。老鼠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顾自抱上东西就啃。不时地还有老鼠从墙上扑下来,一落地,尾巴噔就竖成旗杆。

白水市的老鼠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尾巴竖得像旗杆。

这时,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黑猫,头小腰长,轻轻喵了一声,回头就走。老鼠们赶忙丢下爪子里的东西,排成长龙,屁股一扭一扭,扭出狐狸一般的步伐来,跟在黑猫的身后。老鼠们的尾巴直挺挺,仿佛古代的士兵举了长枪准备去赴死。走廊长长的,月光飘进来,老鼠的队伍拉得很长,很浩荡,很不真实。

队伍咔嗤咔嗤走着,突然变成了一列高速列车,吴春勇就坐在列车里,要回老家。他忽然发现列车开错了方向,于是跟身边的人说了,可是没人搭理他,大家刷白着脸望着眼前的空气。吴春勇喊,我们跳车吧!没人出声,动都不动一下。他走到车头一看,天,竟然没有司机。前面是深渊。列车“呜——”的一声惨叫,一头扎入深渊里。吴春勇吃了刀子一般叫起来,醒了,背上都是汗水。

月港在白水市的东南方向,月港是吴春勇的老家。五百年前,那里是中国最大的走私港口,烟叶和番薯就是从这地方和一船一船的银元一起踏上这块老气横秋的大陆的。那时,月港的风都会讲好几国的语言。在老家门口的江滩上,还能找到当年留下的七个码头,一串珠子似的,散落在绿油油的咸草丛里。月港的空气腥腥的咸咸的,一走进鼻孔,眼睛就看见大海了。去往月港的公路两边都是平展展的稻田,一入夏天,稻子一路黄过去,喊都喊不住。不过吴春勇离开那里许多年了,连做梦都很少回去。

月港的文庙就在月港中学里面。记得一进校门是一条林荫道,树是凤凰树,每年夏天一到,满树花朵,天空都是红的,着了火一般,风一起,花瓣下雪似的,整条道都是略带黄晕的胭红花瓣,犹如千千万万的蝴蝶在跳舞,你每一步都得陪着小心,怕把它们的翅膀踩折了。

长长的林荫道尽头是座花圃,花圃里坐着半个雷锋,没有双臂,没有下半身。花圃的背后是个半月形的池塘,叫泮池,泮池的水是活的,夕阳西下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水面就碎作一摊金子,仿佛一群金色的小鲤鱼儿约好了,一齐翻了个身。泮池过去就是文庙,坐北朝南,沉寂肃穆,像饿了肚子的文天祥一般沉着一张脸。庙门高大,一走近人就自觉矮小许多,想跨过门槛得使劲搬腿。

记得文庙右边有一棵大木棉,直挺挺的,高到天上去。那棵木棉太大了,想抱住它,要比市里中山公园的那棵木棉王还要多叫上三四个人。吴春勇后来再没见过那么高大的木棉了。木棉旁边一株塔松,仿佛站错了地方,板着脸,撑着。

木棉树上挂着一粒小铜钟,时间一到就当当当,当当当。声音可以跟着海风跑老远,全校的人都听它的话。木棉树下,蹲着一个齐膝高的石碑,不厚,上面刻着字:“圣旨 文武官员到此下马”。字迹不清不楚。

上午十点整,吴春勇来到了月港中學。月港的天空没有云,地上一点雨水的痕迹都没有。他一眼就看见了学校的后围墙。林荫道不见了,花圃不见了,泮池不见了。迎面四座汉白玉石桥架在一条窄窄的水沟上,乍一看,以为自己来到了故宫门前。印象里,学校是座幽深的园林,到处都是树,几十上百岁的树,从校门口到后面的田径场,得拐好几个弯,要在树荫底下走上老半天,走着走着,忍不住要把书掏出来再看上两眼。到处都是时间的影子。

一口酸水涌上喉头,感觉月港中学像一个极端优雅端庄的女人,猛然大咧咧地把胸膛扒拉开了。

吴春勇把车开过了汉白玉石桥。一推开车门,日光如一盆热水劈头盖脸泼下来,全身的皮肤烫得尖叫起来。看着手臂上的汗一粒一粒迅速肥大起来,无可奈何。

忙不迭地眯起眼戴上了墨镜。

木棉不见了,圣旨不见了。树都不见了。田径场挖开了正在盖楼房,地上摆满了模板和建筑垃圾。

风和孩子自由来去的大成殿两边用钢栅栏锁住了。

空气还是咸咸的腥腥的,但有一股怪味隐隐约约,偷偷摸进了鼻腔,怎么也不肯离去,那是长年堆积的垃圾养出来的馊味。

小跑着来到大门前。大门关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面无表情。只能从侧门进去,不想门槛比膝盖高,差点绊翻了。

抬眼一看,狠狠吃了一惊。条石垒砌的高高的台基上,大成殿金碧辉煌,飞檐翘角,红彤彤的大柱子一根紧跟着一根,斗拱弓梁描龙绘凤,完全不是记忆中的寒酸模样。月台正面是青石浮雕的盘龙陛石,四周环着汉白玉,双龙戏珠、如意牡丹、古瓶梅菊,雕工一刀细过一刀。

石头雕的孔子站在月台上,比姚明高大许多,略略探着身,微微笑着,好像很不好意思。孔子的脚下是一丛杜鹃,开疯了,薄薄的花瓣拼死拼活地抢在日光里,孔子的衣角都染红了。吴春勇突然想,杜鹃开花根本不是为了结果,不想结果的花是谎花啊。

天井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插满了学生,正在一个胖得像粒篮球的老人率领下,向圣人像行跪拜大礼。老人穿得像五百年前的日本浪人,头顶一只饭窠模样的帽子,吴春勇知道,那叫“冠”,古代的官员在公共场合都要套一只的。

是黄老师。黄老师屁股肥大,脑袋细小。日头煎下来,黄老师油涔涔的。

吴春勇突然起了心思:他要是摔倒了,扶哪一头好呢?

黄老师是吴春勇初中时的政治老师,后来当了校长,兼党委书记。他原是食堂的大师傅,操把铁锹在大锅里炒菜,高丽菜、大白菜、空心菜,不用油。他说自己天生是劳动人民,根子比菠菜头还红。

有回黄老师上课,讲爱国主义。黄老师说:“我爷爷五岁就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所以我特别地恨小日本!”

同学们很受感动,眼眶里都是咸水,坐在吴春勇身后的团支书都哭出声来了。

吴春勇心想,你爷爷五岁就死了,那你是谁的孙子啊?!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因为怕黄老师不开心,他把嘴巴埋入了胳膊弯里。

黄老师的脑袋很小,但是他的耳朵大得像蒲扇,一下就听到了。他走下讲台来到吴春勇面前,蹲个马步,回身往天上一踢,恰似一张大石桌翻转过来,劲爆力道,有风。

当然,他踢的是空气。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黄老师的声音高亢嘹亮,像长鞭一样甩到天上。两只在飞檐上歇脚的白鹭鸶惊得忽忽忽飞上了天。

一千多号人齐刷刷地双手合十,举过胸、额、头顶,然后平扑在地上。他们的头磕到地上去时,屁股撅向了天空。吴春勇恍恍惚惚就看到了一千余只王八浩浩荡荡趴在眼前,身子不由自主一颤,鸡皮疙瘩爆满了全身。

忍不住往周围看了看。

香客们围在两庑和大门边,一个个长着脖子。身旁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人一只大香袋。不远处有一只红头发的脑袋高高地探出来,是个白人青年,也掮了一只大香袋。

每个香客都挎着一只大香袋。昨晚吴春勇觉得一个大男人挎个大香袋不伦不类,于是不听老婆的话,坚持要用旅行袋。可是到了这里,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了,一点专业精神也没有。

也许是站得太久耐心偷懒去了,香客们唧唧喳喳地说起话来。身旁两个女人的口水都飞到天井里了。老女人说儿子要考博,以前考本科考硕士都来求过,圣人都答应了,灵验!小女人胸口鼓胀,似乎还在哺乳期,她抢着说,孩子要上小小班了,如今竞争太激烈了,一定要赢在起跑线上。老女人听了直点头,还用手里的葵扇帮小女人扇扇扇,仿佛是人家的亲娘。

总算到了最后一个环节,誓师。一个油头粉脸的小男生爬上月台去,因为脚步太碎,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嘴巴差点吃上了条石地板。他爬起身抓过黄老师手里的话筒,脖子一长咳嗽两声,开始念手里的稿子,声音尖尖的像第一次打鸣的公鸡:

“又到了高三学子们高考的季节,想必大家都有梦想,亦或是梦寐以求的大学通知书,亦或是朝思梦想的女神,亦或是大洋彼岸的美利坚。你要做一个屌丝撸一辈子,还是成为高富帅去啪啪啪?这是一次属于我们屌丝逆袭高富帅的节奏!拼吧,骚年!通知书会有的,草莓味的粉木耳也是会有的,碉堡的逆袭也是会有的!骚年为梦想硬一回!!此时不勃更待何时!!!”

——天,读书十几年就为操个逼?!

学生们啪啪啪地鼓掌,暴雨一般。孔子一脸的不解。

黄老师吊起嗓门:“求圣人保佑月港中学的全体高三学子!”

学生们振臂齐声高呼:“感谢圣人!感谢圣人!!感谢圣人!!!”

喊完了低着头一个接一个翻过门槛出去了。队伍很长,像蜿蜒曲折的龙,翻了老半天。吴春勇闪在一边,突然想唱“龙的传人”。

天井空出来了,香客们呼啦啦围到孔子的脚跟前,抢着把拜拜用的东西摆上去,开始烧香,开始闭上眼睛和圣人说心里话。

好不容易才空出一个位置来,吴春勇赶忙蹲下来打开旅行袋。拉链刚打开,有个影子窜出来,一闪,闪入了杜鹃丛里,像一句谎话,没影子了。

吴春勇眨眨眼,没看到什么异常,于是决定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把举人粿、红龟、发糕、寿金、香烛、苹果摆在孔子的脚板前,把装有寫着孩子的名字、性别、出生年月日时辰的烫金卡片抽出来,踮起脚尖塞到圣人的手里。

抽出三根香到香炉里点燃了,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余下三指合拢了,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开始想象圣人是自己家最亲最近的亲人,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圣人啊,我是月港人啊,我儿子也是我们月港的孩子!托您的福,他书读得特别好。他想读北大,北大说了,照顾20分。但是最近心里不踏实。请圣人劝劝小兰,别骚扰我们家震宇,小兰书读得好,肯定听您的话。请您在关键时刻帮帮震宇,让他为我们月港争光!如果能让他考个省状元,我们夫妇天天给您烧高香!”

吴春勇还在和圣人说心里话,黄老师从大成殿里踱出来,在功德箱前站定了,一股真气打胸膛昂然而出:“请各位贵宾添油香!一万不嫌多,一百不嫌少!!捐资助学,多多益善!!!”

一些香客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走,更多的香客排成一条龙向功德箱走,吴春勇连忙赶上去。

黄老师看看差不多了,面露微笑高喊一声:“请捐了善款的贵宾觐见圣人金身!”

白人小伙子没捐钱,两手一摊歪歪头耸耸肩挤到吴春勇前面。黄老师卷起眉头,嘴皮动了动,没吱出声来。

吴春勇摘下墨镜,看着黄老师。黄老师的脸红扑扑,表情没有变化,两个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钞票。吴春勇只好把“黄老师”三个字和口水一齐咽到大肠里。

大成殿的门楣上“中华至圣”四个鎏金大字气派堂皇。吴春勇上学时那地方只有三个字,“图书馆”,校长的办公室就窝在图书馆的尽头。原来的校长还活着吗?校长每次在大成殿前碰到吴春勇都要摸摸他的脑瓜:“这是一个聪明透顶的脑袋!”

但是这颗聪明透顶的脑袋也没带来多大动静,只不过当了个副科级的代局长,而且当了不到半年头发就掉光了。当年文庙里没有孔子,自己没地方找人说心里话,而且他的政治一直读不好,一看到政治考卷就想起黄老师那大石桌一般的屁股,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老校长还在人间吗?

一进大成殿,夏天的手脚缩了回去,凉气贴着地面涌过来。

一字排开的跪垫有上百个,整整三排。香烟缭绕,烟味迎面撞来,一下满鼻满胸。一束阳光从大梁上方挤进来,斜斜地披在孔子的胸口上。孔子比外面的石头像高大多了,头都快顶到了藻井。巨大的檀木孔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和皇帝一样,一身明黄,黑着脸,一声不吭。孔子头顶正上方悬着一面大匾额,“师道尊严”。圣人身旁站着四个木头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东边两个,西边两个,低眉顺眼。比人还高的仙鹤、麒麟一左一右站在香案两边,用下巴颔看着大家。

刚才还在唧唧喳喳的女人们闭了嘴,鞋子擦过地面的声音清清楚楚。

牌匾的上空,藻井像一朵巨大无比的金色莲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一会儿挺近,一会儿很远。

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如花腔女高音过分激动唱破了音。循声望去,小女人面白如纸,左手掩嘴右手遥指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孔子,眼眶里都是白眼珠子。大殿里连鞋子擦地的声音都不见了,只有喘气声,又粗,又短。

站在吴春勇身旁的老女人双手一长抓住他的右臂,把全身的重量吊在了他身上,牙齿嗒嗒嗒,不知道要说什么,眼神直直向前飘去。吴春勇跟着一瞭,呼吸一下子就停了,嘴巴大起来――高大庄严的孔子那蒙着金黄色龙袍的胸口正在起起伏伏!那是活人的心跳!圣人显灵了!奇迹正在发生!

圣人好像要起身离座向大家走来。

哆嗦一浪挤着一浪,吴春勇整个人浮了起来,双掌不由自主合在胸前,嘴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黄老师热泪盈眶一身肥肉哗愣愣地响,脸红得像刚烤好的猪头,嘴巴大大的,下颔挂在了脖子上。白小伙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从上到下、再从右往左,一遍一遍地在胸前写十字,嘴巴呶呶呶念个不停。

不少人已经扑到跪垫上开始练习五体投地了。吴春勇身上肉忽忽的,忽想拔腿逃走,膝盖酥了,如果挂在手臂上的老太太再重上一点点他就碎了。

且慢!圣人的胸口平静了。一乍眼,圣人的裆部有了动静!鸡啄米似的,好像憋了很久的周公见到了身段妖娆的周婆,不斷地行礼。

吴春勇的膝盖僵在了半空中,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圣人的裤裆行了半天的礼,终于累了,安静了。

突然,一阵波浪顺着圣人的右大腿闪电一般射了出来,“嗖——”射到香案上。

是一只老鼠!一只昨晚进过吴春勇梦里的白水小老鼠!

小老鼠在香案上站稳了,小眼睛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扭过头,尾巴“噔”竖起来,在香案上来来回回地走,这个闻闻,那个嗅嗅,满意了,张嘴就啃。众人冻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大家看看老鼠,不相信,又互相看看各自的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哆嗦潮水一般退走了,吴春勇的脚踩在了实在地方。他看见了小兰蹿着火苗的眼睛,像圣人面前的长明灯,蓝幽幽。

这时,黄老师合上了嘴巴,咬一咬,又张开了:“各位贵宾,这是神鼠!圣人答应你们的请求了!”

黄老师用了膛音,洪亮深沉,铿锵有力。大家争先恐后地又埋头磕下去。

吴春勇狠狠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回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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