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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和秋霞

2019-03-20刘虎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2期
关键词:南江春雪老徐

刘虎

1

白的叫春雪,红的叫秋霞。

这是两只常年生活在我们矿区附近的狐狸。

矿山位于青藏高原海拔4800多米的山上。缺氧,寒冷,气候恶劣,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道路艰险,土地爷说陷车就陷车,生产季节短,紧抓慢赶中大地已经封冻。

矿区周边均是高原荒漠,植被稀疏。

动物据说原本倒是常见,野牦牛、狼、猞猁、羚羊什么的,后来因为我们开矿,它们好像不喜欢爆破的巨大动静和炸药漫漶在空气中的气味,渐渐就远离了我们。

这两只狐狸和少数动物例外,好像是故土难离。

秋霞周身赤色,宛如一团火焰,煞是迷人;春雪浑身雪白,犹如一尊冰雕,甚为冷艳。

最早被发现的当然是秋霞。

矿区常年有雪,我们每次上山都在雪窝子里摸爬滚打。火焰般的秋霞即便凝固不动,在冰雪的映衬下也显得格外醒目。

最后被发现的自然是春雪。冰雕样的春雪就算是在雪顶子上舞蹈,你也根本看不出哪是雪,哪是春雪。

在矿区工作期间,多半也都因缺氧,嘴唇黑紫,走路总是病歪歪的,尽量缓慢,大嗓门也会变得低调,生怕浪费弥足珍贵的氧气。

为了安全,我们每年都要等到四月中旬,春暖花开了才能开工。那时冰雪开始消融,草也开始发芽,能够帮我们制造些氧气。十月底,又得赶紧收工。否则,一场大雪把山路一封,撤都撤不下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春天,老徐总是第一批上山,搭好锅灶,我们才能出发;入冬,老徐总是最后一批离开,因为我们吃完饭他还得收拾残局。

2

春雪何时开始在这里生活的,她的家又到底安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说得清,包括索南江布。

索南江布是我们的向导。七十多岁的他自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青根河草原。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一草一木,了解很多动物的习性,但春雪对他来说始终也是神秘的。

“这家伙真是太狡猾了。”索南江布总是这样说,“她总是生活在靠近雪的地方,始终和人类的生活区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带着她的孩子挪窝。好几个猎人曾经打过她的主意,都没有成功。”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猎人垂涎春雪那张雪白的皮,斋戒多日,沐浴之后,悄悄潜伏在春雪的洞穴附近。他在雪窝子里猫了一晚上,人都快冻僵了,也没有发现春雪。正当他体力耗尽,准备撤离的时候,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猎人当场就被熏昏了过去。

原来,春雪早就发现了猎人。猎人自以为埋伏好之后,她就在距离猎人不远的地方,陪他窝了一个晚上,不停地关注着他,想看看他这回有什么高招,挑战一下自己的智商。天色放亮后,看出这个弄不出什么新鲜花样的家伙居然想跑,心烦的她就对着猎人放了个臭屁。

“从那以后,那猎人只要听到狐狸两个字,就会眩晕,呕吐。”

我到矿区也有好几年了,依然很难准确地描述春雪的容貌。我只在很偶然的机会碰见过春雪,都是在远离矿部的雪山地带。每次遭遇,她始终和我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很少和我们对视,多数时候都是倏忽一闪,就没了踪迹,偶然停下来朝向我们投来的警惕性的一瞥,也都很短暂。只要她意识到人们已经看见她,就会选择尽快离开。

春雪在我们印象里,就始终宛若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遥远得不仅是物理上所说的距离。

我曾经担心,春雪所生活的地方条件那么恶劣,哪里有足够的食物供她生活?

索南江布说,是啊,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估计她能靠的就是劳顿和奔波了,野生动物们都是这样啊。

我所见的春雪很瘦,皮子松垮,毛色黯淡,关于她曾经飞扬的风采,多停留在当地牧民的传说中了。

3

秋霞不同。我在到矿山工作的头一天就碰到了她。

这可不单纯是因为她色彩鲜艳,而是她距离我们的矿部实在是太近了。

当时,我刚刚下车,因为刚到一地的新鲜感,来到门口,站在矿部院子外面的平台上眺望周围的景观,就这样隔着一条平缓的沟谷,看到了对面的秋霞,并一眼就看出她是一只狐狸。

我用自己了解的狐狸的平均体型做参照,推断我们的距离最多也就一百来米。

显然,秋霞早在我发现她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我。她端坐在一块突出在平缓草滩上的白色岩石之上。那应该是一块大理岩,周边的绿草,白色的石头,将她衬托得如同一朵呼呼燃烧的焰火,在高原的风中突突突地闪烁着,跳跃着。

怕是在擔心被我忽略的缘故吧,已经高高耸立的秋霞挺着胸膛,后面的尾巴也陡然地竖立着,让人想起孙悟空变成庙后插在屁股上的旗杆。

我们的目光相遇后,秋霞居然兴奋地摇了摇尾巴,抬起一只后爪在耳朵后面挠了挠,然后努力地摆正了自己的姿势,直视着我。

我在西北高原的旷野里漂泊了二十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狐狸,还头一次碰到这么主动和人表示亲昵的成年狐狸呢。

我拿出手机,对着她拍照。

那狐狸好像知道我要干什么,竟然在石头的尖顶上不停地调换姿态,全然一副大牌明星正在接拍广告的范儿。

我收起手机,双手搭在平台的护栏上,做出一个端枪的架势,假装瞄准她,口里发出“biu”的一声。

那个家伙居然随着我模拟的枪响,猛地往起一跃,垂直着落在岩石上,仰面朝天把四肢一蹬,尾巴耷拉在石头的边沿,整个身体都软塌塌地向四周摊开,做出中弹死亡的样子。随后,她忽地起身坐好,再次摆正姿势,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想看看我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我顿时就有了黔驴技穷的感觉。

我痴愣愣地望着她,发现虽然才刚刚开春,她的身体却很圆润,毛色油亮,全然没有刚刚经历了寒冬折磨的野生动物通常都有的干瘪的疲态。

莫非这是矿山自己豢养的狐狸?

矿山怎么会养狐狸啊?

厨师老徐正好出来倒泔水,听到我的疑惑,很是惊讶。

“不过,怎么说呢,咱们在这里开矿以后,周边的多数野生动物都搬家了,这个家伙不仅没有把家搬到远处,还逐渐把家搬到了现在的位置,距离咱们越来越近了。你看,就是她正卧着的那块石头。那石头的下面有个洞,那就是她现在的家了。洞不算深,我曾经在她不在的时候尝试着探过,只要趴下身,伸出胳膊,就能摸到洞的底部。要是搁在一般狐狸的身上,我这一骚扰,早就搬家了。她却不,依然妥妥地住在那里,而且已经在那里养育了两批小狐狸了。”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狐狸真的能够成精?”我一脸惊讶。

“这有啥啊,古书里早就有记载,狐狸天生都是精啊。”老徐不屑地瞥了瞥我,向我讲述了秋霞“成精”的过程。

矿山上关于是谁最早发现了秋霞尚有很多争论。有的说,他一到矿山就看到秋霞了;有的说,他还在来矿山的路上就见过这只火红的狐狸。

不过,关于秋霞“成精”的功劳,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归于老徐。

秋霞原本居住在那块石头后面的山脊之后两公里外的石崖上,距离我们日常工作地点还是有点距离的。先前的地质人员老早就发现了她,不忍心打扰到这只甘愿陪我们忍受炮声和硝铵气味的狐狸,上山时总是尽量避免靠近她的巢穴,矿山原本计划施工的两个钻孔也都因此放弃了,为此我们将损失不少富矿。

秋霞和春雪一样,矿山最初开工的时候,始终对我们怀着几分警惕,我们稍有靠近,她就会显出焦躁和不安,隐隐地还会摆出一副武力抵抗的架势。

后来,据索南江布分析,那年秋霞可能是因为生养的孩子太多,实在难以搬迁,所以才临时留了下来。

慢慢地,秋霞似乎感觉到了这群人的善意,就没有像别的野生动物那样,在我们到达后陆续离开,但在最初的那几年,也并未主动向我们靠近。

4

这个故事正式开始是在一个春天。

那年开春,老徐先期到达后,第一眼就看到,厨房面朝院子外面的窗户被打破了。

老徐很惊讶,这里冬天怎么会有人经过呢?即便有人,按照山里的民风,也不会有谁破窗而入啊。

进入厨房,他发现,头年冬天下撤时没有吃完的一点生肉消失了。

索南江布从留在厨房外面的爪痕判断,是狐狸干的。但他弄不明白,狐狸是如何打破窗户玻璃的,连索南江布也不知道。

老徐沿着残存的印记,追索到了秋霞洞穴所在的石崖下面。

秋霞感觉到了人类的逼近,误以为老徐是来找她报复的。她老早就钻出洞穴,端坐在洞穴口子上,龇牙咧嘴地向老徐展示她的武装。

她是那么羸弱,平日红彤彤的毛发仿佛行将熄灭的余烬,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徐本想继续朝前走几步,测试一下这只狐狸的反应极限。但他很快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老徐看到了秋霞身后躲藏着的几只小狐狸。

老徐定定地对着秋霞和她的幼崽看了一会儿,没有吭声,转身回到矿部,拿了点刚刚买的鲜肉,返回身,放在秋霞的洞穴下面,安静地离开了。

第二天,老徐再次拿了点肉去那个石崖,原先的肉不见了,秋霞远远地坐在洞口,神情里已经没有了敌意。

半个月后,当老徐再度出现的时候,洞穴里的小狐狸们都争先恐后地从妈妈的身体后面钻出来,朝着老徐手舞足蹈。

就是从那时开始,秋霞的洞穴逐渐和我们的矿部靠拢,最后,就把营寨安在了距离我们对面一百来米的那个浅浅的洞穴里了。

“要不是我,她和她的前两窝幼崽怕是早就饿死了。”

老徐得意地向我炫耀。

最近的这几个冬天,每次封山前,老徐都会刻意多留些吃的,并把厨房的窗户留个缝子,但他会把厨房朝向矿部封闭式大院的门锁好,免得秋霞一得意,吃饱后跑进院子,没准还把谁的床当了卧榻。老徐不想给秋霞惹麻烦。

老徐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在西部高原,每年冬天都会有一些野生动物因饥饿和寒冷而死亡。

就是从老徐主动给秋霞留门开始,矿部房门的窗户再也没有被打破过,开春时的秋霞也总是皮毛蓬勃而鲜艳。

大家都很赞成老徐的这种做法。长期生活在大山沟里的矿山人,谁不喜欢自己身边有几只和你亲近的野生动物呢?

不过,秋霞的那些孩子们似乎不太适应被我们照顾,在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不久,就纷纷离开他们的妈妈,到距离矿山很远的地方谋生去了,多数人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时间长了,秋霞不再害怕人类,逐渐还成了我们的朋友。她不仅把家安在我们对面和我们做了邻居,还把矿山当成了她的后花园,除了露天采坑和布設了探矿工程的地方,她都经常光顾。

矿工们要是看到秋霞,都会想办法找点吃的,放在地上,远远地躲开。秋霞在确定我们已经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后,就会跑向食物。

一开始,只要狐狸能吃的东西,秋霞都会吃。后来,秋霞就会选择那些她最爱吃的食物。要是谁放的食物秋霞只是闻了闻就跑开了,那人就会生出点小郁闷;要是谁喂的食物被狐狸狼吞虎咽地吃掉,就会生出点小得意。

偶然间,秋霞也会光顾位于矿井周围的简易工棚,那些守护工棚的寂寞的矿工,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会把自己的午餐分享给秋霞,只要能够换得这火红的狐狸的一次驻足、一次回眸。

有人在的时候,秋霞从来没有进入过矿部大院,但老徐每次倒泔水的时候,她都会显得格外兴奋,远远地就跑过来,站在很近的地方,等老徐倒完泔水离开,她就走上前,美美地吃上一顿。

老徐偶然也会直接给秋霞丢些新鲜肉。那可都是我们自己的伙食费买的啊,但大家不会责怪老徐。

唯一例外的就是索南江布。

每当我们给秋霞投食,老人那向来慈祥的脸上就会涌起一团沧桑,拖着一副神秘的腔调,忧郁地说,你们的善良可能会害了秋霞。

我们给秋霞投放的又不是毒药。

我们就不理会索南江布的警告。

老人成为矿区唯一一个对秋霞吹胡子瞪眼,并且一碰到她,就挥舞着胳膊,发出尖锐的吼声,试图驱逐她的人。

索南江布把自己弄成了矿山上唯一一个不受秋霞待见的人。她碰到老人,就朝他龇牙咧嘴,做出各种轻慢的怪相。

老人跑不动了,哪怕秋霞和他近在咫尺,除了发出几声色厉内荏的吼叫,他什么也做不了。

有了我们这些友好的伙伴,我们就很少见到秋霞在整个矿山生产季节外出觅食了,她把多数精力都投放到了闲逛和游戏之中。

动物看来也和人类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无忧后,有了闲情逸趣的秋霞开始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逐渐学会了配合我们的玩笑,有时还会在一定距离之外,主动跟我们游戏。

5

生产时节,我經常性地会在山上和秋霞相遇,她不会躲开,偶然还会隔着一段很近的距离陪着我一起爬山。那距离近得有时相互能够看清对方的眉眼,看清对方细致的神情。

秋霞脑门圆而轮廓清晰,嘴巴尖而俏丽,眼睛大而有神,身材圆润而不失苗条,尾巴粗壮而不失蓬松。

漂亮活泼的秋霞宛若一根火柴,碰到她,枯燥的生活就像干柴碰到火焰。有了她的陪伴,野外调查就有了一份奇特的情趣,变得没那么艰苦了。

有一次,我们在野外相遇。她先是陪我走了一段路,见我总是用地质锤敲打岩石,她居然也模仿着用前爪叩击一块石头,还学着我用放大镜的样子,把眼睛紧紧贴在石头上,逗得我哈哈大笑。在翻越一道流石坡时,我经常需要手脚并用,她就在和我近乎平行的地方轻灵地跳跃,不曾掀动一块小石子,很快超过我,端坐在山顶,低下头,无限怜悯地望着我,似乎想不明白,这些总是不缺少食物的人,此刻怎么会变得这么笨。

我偶然也会碰到春雪,她多数都是远远地就躲开了,我只能看到她在风中留下的一丝虚幻的痕迹。

大家都很喜欢秋霞,而防范着春雪。大家都把秋霞当朋友,把春雪当外人。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感觉不到春雪的存在的。我们自己,或者回家后给家人朋友讲起矿山的狐狸,说的都是秋霞,那只随时都防范着我们的春雪,和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春雪听不见,听见了也弄不懂我们的议论,而且想想,她就是弄懂了,也肯定不会在意我们的这些废话吧?

多年来,虽然我们从来不曾伤害过春雪,还一度试图亲近她,远远地看见她就给她一个善意的微笑,她却始终坚持和我们保持足够的距离,稍有犯戒,就会引来她的敌意,向我们展示她的牙齿和爪子。我们也曾经尝试在她经过的路上投放点食物,以期慢慢改善这种隔阂。春雪也从来不吃,哪怕是在她抚养幼崽的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吃过我们给她的食物,有时还会恶作剧地将那些美食弄脏,或者干脆扒拉到臭水坑里去。每到冬天,我们撤离了,矿部已经没人了,她也从来不像秋霞那样开始享用我们的食堂,继续谨慎地保持着和不见踪影的我们的距离,保持着和我们残留的气味的距离。

春雪就总是显得比秋霞瘦弱,神情小心而忧郁。

我们曾一度怀疑,春雪是不是得了自闭症?否则,同样是狐狸,性情差别咋就这么大呢。而老徐总是这样解释,说,那就叫造化,也就是所谓的修行。

“动物和人是一样的。人修行够了就能成仙,动物修行够了才能成精。春雪修行得不够,所以只能做一只普通的狐狸,当然,这也和她的天分有关。秋霞呢,她的天分自然很高,生来就不是俗物,后天的道行很深,等她继续修行下去,一定就是蒲松龄笔下的婴宁或者葛巾。你们以后上山的时候要当心,没准哪天就能碰到一个明星般的美女,千万记住,不要过于靠近,因为那就是秋霞变的。”

我们自然是不相信狐狸成精的,但人总是喜欢那些和自己亲善的事物。我们就权当老徐说得有理,虽然我们知道,他是在认识了秋霞之后才开始看《聊斋志异》的原文的,虽然我们也知道,初中毕业的老徐看《聊斋志异》原文的水平恐怕比秋霞高不了多少,虽然我们还知道,秋霞无论怎么修行,都不可能成为婴宁或葛巾,但我们依然愿意生活在这个浪漫的假设里,每次看到秋霞,都愿意把她想象成一个幻化成仙的女子,给她一个微笑。秋霞真是聪慧,她完全能够读懂人类的表情,和我们的关系更近了。

偶然的时候,我们还开玩笑地说,秋霞喜欢转悠,等有机会,把她带到城里逛一逛。而春雪呢,或许她那一身皮毛真能卖个好价钱。

6

前年冬天,青根河草原的大雪来得格外早,刚到九月底,雪就铺天盖地地来了,而且落下后不融,很快就把山路给封了,交通严重受阻。气温急剧下降,河水结冰,厂子的管道多处冻裂,用水紧张,矿部的食物供给中断,我们被迫提前结束生产,紧急撤出青根河。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徐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出什么可以留给秋霞的食物,只得把最后的小半袋大米倒在一个盆子里,又把自己的两袋方便面也放进盆子。

内地的春天已经过去多时了,高原上的青根河依然没有解冻。看看就是五月了,矿山着急开工,我们接二连三地踏勘,都无法接近矿部。

好容易进入了五月,公司决定派先头部队强行进山,提早做好准备,免得影响全年的生产任务。谁知道,汽车刚进入青根河口,老天爷就又下起了大雪,越野车陷到雪窝子里,人只好下车步行出山。亏得他们果断。那雪一下就是两天,多户牧民家的牲畜损失严重,其中一个牧民还为抢救牲畜而被冻成重伤。

五月中旬,老天爷总算是消停了。积雪逐渐融化,青根河白色的冰面上也涌出一道青色的水流。为了弥补前期时间上的损失,我们生产人员和后勤服务人员一同进山。

山路背阴的地方多处都还覆盖着积雪,向阳的地方,积雪消融,地表的泥被雪水濡湿,下层的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的,这被分为两层的泥泞更加湿滑,车轮不住地在原地空转,车身时不时就像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地四处猛窜,司机完全无法预测汽车在下一个瞬间会冲向哪里。我们只得把速度放到最慢,提心吊胆中,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往山里进发。

大约走了不到一半的行程,司机忽然望着河的对岸,说,快看,那好像是只狐狸。

果然,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老徐眼尖,他很快就认出,那就是春雪。

大概是距离比较远的缘故,春雪在看见我们后没有像平时那样着急跑开。她站在河谷对岸的一片雪地上,眯缝着眼睛,无神地望着我们。如果不是她的毛色黯淡,身上还沾有很多黑色的泥斑,我们怕是看不出雪地上的她就是一只狐狸。

春雪瘦得可怕,四肢如同干枯的木棍,肋巴骨突兀地排列成一个搓板,仿佛直接搭在一副骨架上的皮毛在寒风中突突突地摆动,像是要带着她赶紧升空,离开这过于艰难的尘世。

这里距离矿区还有五六十公里,距离下游一个牧民聚集地却只有两三公里。按照野生狐狸通常的习惯,他们是不会如此靠近人类的居所的,因为牧民家撒开的狗对狐狸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一只老鼠出现在不远处,在雪地上一跳一跳地寻找食物。

春雪扭开目光,伏下身子,等那老鼠距离自己近了,才猛地向前一扑。那老鼠飞快地跑了几步,哧溜一下就钻进了一个地洞。春雪把鼻子伸进洞穴,又用爪子在洞口刨了刨,毫无收获的她昂起头,呆呆地凝视着我们。

“我给她丢点吃的吧。”

说着话,老徐下了车,从后备箱里翻腾着。我们知道春雪的习性,但没有劝阻老徐。老徐终于从一大堆物品中翻出一块排骨,猛力一掷。老徐到底好体力,排骨飞过河岸。

正呆立着的春雪忽然恢复了灵气,噌地一跃,像躲避炮弹似的,远远跑开了。她再也没有回头,一直朝北边的山根跑去,继续在苍茫的雪野里搜寻猎物去了。她的单薄的身影,很快就和白茫茫的雪地融合在一起了。

“真可怜,她要是能有秋霞那么活泛就好了。”

老徐发出一阵感慨。我也在内心附和着老徐。

秋霞在我們的间接豢养下,始终长得那么肥壮。每当入秋,老徐都会加大她的营养,名曰“贴秋膘”,帮助她过冬。同样经过这个残酷而漫长的寒冬,秋霞肯定会因为老徐的“贴秋膘”和临走前在食堂里留下的那点食物而过得更好吧。

7

汽车继续在湿滑的山路上谨小慎微地行驶,天即将要黑了,我们才抵达矿部。

矿部完全被包裹在厚厚的积雪下面,仿佛一个巨大的雪堆,横亘在山谷里。两间堆放杂物的彩板房和最边上的食堂居然被雪给压塌了。

看来,今天的晚饭只能自行解决了。好在,我们都带着饼子榨菜火腿和方便面。大家把门口的积雪铲开,汽车进入有玻璃棚顶的密闭的院子,生上火,烧好水,泡好面,正准备吃饭,却听到了来自食堂方向的一声嘶喊。

“快来人啊!”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跑到已经倒塌的厨房跟前,看到老徐正一脸伤痛地望着地上,手里还抓着一块被压弯的彩板,那是从倒塌的厨房废墟里拿出来的。

顺着老徐的目光,我们都看见了一个倒卧在废墟里的火苗样的身影。不过,那火苗早已经停止跳动,像一个用蜡制作的火炬的标本。标本的旁边有个盆子,盆子里除了一些已经结成冰的雪块,空无一物。

我心里一阵发冷,朝伸向秋霞洞穴所在的方向看了看,没有看到她走过时留下的任何痕迹。说明秋霞早就已经按部就班地来到这里,享受了老徐特意留给她的食物,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食堂,直到这食堂在大雪的压迫下倾塌,连同她一起被大雪掩埋。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不能过多忧伤。我们就劝老徐赶紧回屋收拾自己的行囊,照顾自己的肚子。

老徐执拗地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始终没有吭声,一直呆呆地看着秋霞的尸体。

忽然,他咧开嘴,露出一副哭腔,说了声:

“唉,是我害了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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