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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再见

2019-03-20翟攀峰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2期
关键词:野狗爷爷爸爸

翟攀峰

车子开在颠簸的山路上,阿枫看着车窗外朝后退去的白杨树,突然回头问:“老爸,快到了吧?”

“快了。”驾驶座上的爸爸欠了一下身子,“到了爷爷那里,别在山里乱跑,爷爷身体不像以前了,别累着他了。”

“爷爷身体好着呢。”阿枫说,“上次他还带我爬到山顶呢。”

爸爸没有再说什么,好像有什么心事。

汽车转了一个弯,阿枫突然兴奋地喊:“我看到爷爷的房子了!”

远处山坡下,一个红砖房子矗立在山脚下,在一片苍翠的树木中,房子很显眼。

“山里空气就是好。”阿枫爸爸嘟哝一句。

“老爸,我长大后要像爷爷一样,当一个护林员。”阿枫说。

爸爸哼了一声:“护林员有什么好的。你爷爷非要在这里待着。我让他去城里,他说不喜欢城里的热闹,还说甜豆也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阿枫说,“等我放假了,我要和爷爷一起当护林员,甜豆在前面开路,我们在后面走,多威风!”

“甜豆?”爸爸说,“甜豆比你爷爷都老,它能威风到哪去?”

“你小瞧甜豆,它可救過我,反正比你厉害。”

“好,好,它比你爸厉害。”

车子转过山梁,开始朝下走,很快就开进房子前的院子。

一只棕色毛发的狗蹦到车子前面,对着车子“汪汪”地叫着。

“甜豆!我来啦!”阿枫推开车门,兴奋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甜豆朝阿枫跳了过来,它几乎是朝阿枫冲了过来,差点把阿枫扑倒。

阿枫爸爸紧张地喝道:“甜豆!”

“别吓着它!”阿枫不满地白了爸爸一眼,然后弯下身子,搂住甜豆的脖子:“想我了吗?”

甜豆鼻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左耳朵也缺了一小块。它伸出舌头,一边在阿枫手上热情地舔着,一边兴奋地摇着尾巴。

一个老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朝甜豆喊了一声,甜豆就窜了回去。

“爷爷!”阿枫喊了一声,扑到爷爷的怀里。

“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爷爷笑呵呵地比划了一下阿枫的头顶。

“什么时候接阿枫回去?”爷爷问阿枫的爸爸。

“我等会到乡里办点事,晚上住到镇上,明天下午来接阿枫。”阿枫爸爸说,“阿枫放假几天,别的地方都不想去,就想来看你。”

“他是想来看甜豆吧?”爷爷笑着说。

“爷爷,你们两个我都想。”阿枫说。

阿枫爸爸刚开车走,阿枫就兴奋地喊:“爷爷,我们带甜豆上山玩吧?”

一老一小朝山上走去,甜豆一边在前面跑着,一边低头不停地嗅着地面。

“甜豆很想你呢,”爷爷看着前面的甜豆,“刚才还趴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你一来,它又活蹦乱跳的了。”

“你不常带它上山锻炼吧?”

“没有,它和我一样,爬山会觉得累了。”爷爷顿了一下,说,“甜豆和我一样老了。”

“甜豆还没我大呢!”阿枫说。

“它已经九岁了,算起来,比你爸爸还大呢。”爷爷停下脚步,路边有个平整的石头,他坐了上去,用指头轻轻揉着膝盖。

甜豆走了过来,趴在爷爷脚边。

“你骗我,九岁还是小孩呢。”阿枫不相信。

“和人比起来,狗的寿命很短,”爷爷慈爱地看着脚边的甜豆,“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活了14岁,听老人说,差不多是人类的一百多岁。”

“它还活着吗?”话一出口,阿枫就觉得自己很傻。

爷爷好像没有听到阿枫的话,他看着趴在身边的甜豆,脸上有一丝忧虑闪过。

一阵风从山林上方吹过,阿枫头顶的樟树叶,被风吹得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突然,甜豆站了起来。它警觉地看着周围,鼻子抽动了一下。除了风声,周围一片寂静,甜豆又重新趴到爷爷的脚边。

“走吧,我们去果林那里看看。” 爷爷站了起来。

他们来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那里长着一片果树,春天刚过,树上的果子都还很小。

阿枫对这个果林印象非常深刻,在这里,甜豆曾经为了救他,和一只野狗殊死搏斗过。

“呜——呜——”

甜豆突然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一只野兔从果林里窜了出去。

“甜豆!快追!”阿枫朝甜豆大喊。

甜豆低声吼了两声,它耳朵竖了起来,但是身子却没有动。那只野兔像风一样,朝远处跳跃着,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它老了,知道追不上了。”爷爷说,声音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阿枫觉得鼻子有点酸,还有点生气,他不是生气甜豆不追过去,而是生气甜豆为什么会老。

他们走下山的时候,甜豆刚见到阿枫时的那股活力,现在已经慢慢退去了。

阿枫注意到,爷爷也老了,去年还精神矍铄的爷爷,现在明显动作迟缓了很多。

不知不觉中,爷爷真的老了。

下午,爸爸来接阿枫回去。

爸爸问爷爷:“爸,想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城里和我们一起住?”

“我还没有老到不中用呢。”爷爷扯了一下白胡子茬, “再说了,这个林子还要有人看护呢,我走了,谁来干?”

“要我说,这林子也没有人来砍树,顶多有人来打打松鼠,还有什么好看的?”

“这里时不时有人来玩,还有人在山里生火,万一林子着火了怎么办?”爷爷有点着急,“总得有人来管。”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山里湿气重。”

“我山里待惯了,不怕。再说,在山里我还锻炼身体呢。”爷爷说,“去城里能干什么,像那些老太太那样,在楼下跳广场舞?”

“你要是能跳广场舞也行,”爸爸不由得笑了,“说不定还找个老伴呢。”

阿枫想象着爷爷跳广场舞的样子,突然笑出了声。

爷爷瞥了一眼阿枫,瞪了一眼爸爸:“去!去!别在小孩面前胡说。”

“汪!”爷爷身边的甜豆突然叫了一声,好像在替爷爷教训爸爸。

“趴下!”爸爸朝甜豆喝了一声,甜豆立刻像受了气的孩子,低声呜了两声,不情愿地趴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和爷爷都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都想起来什么。阿枫刚开始觉得奇怪,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他们一定是同时想起了奶奶。听妈妈讲,奶奶去世的时候,爸爸只有十来岁。后来,爸爸和爷爷的谈话中,只要牵涉到奶奶的话题,两个人都会有争吵。那个时候阿枫年龄还小,等他长大了,爸爸和爷爷好像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奶奶的事。

“甜豆在城里肯定不习惯。”爷爷瞧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甜豆,“就算是去,也要等甜豆不行了,我再去。”

回去的路上,阿枫问爸爸:“你为什么老是让爷爷回去呀?”

“你没看出爷爷年龄很大了吗?”爸爸说,“我想让他回城里,和我们在一起多享几年福。这里条件不好,虽然开两三个小时就能到,毕竟山路不好走,我没时间经常来这里看他。”

“有甜豆陪他呢。”阿枫说。

“‘什么时候甜豆不行了,我就回去。”爸爸学着爷爷的腔调,“就等着甜豆不行吧。”

“老爸!”阿枫生气地吼出了声。

一路上,绷着脸的阿枫,没有再和爸爸说一句话。

时间过了两个月。

周日上午,阿枫钻进车子后座,问准备启动车子的爸爸:“爷爷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是甜豆。”爸爸说,“你爷爷一定要你回去一趟。”

“甜豆怎么了?”阿枫紧张地问。

副驾驶座上的妈妈回过头,瞥了一眼后座的阿枫:“甜豆生病了。”

“都是老爸的乌鸦嘴!”阿枫想起来上次回来时,爸爸说的话。

“阿枫还小,我觉得不该让他去。”妈妈转头对爸爸嘀咕道,“小孩子不该经历这种事。”

“我觉得他该经历。”爸爸说,“要不然他会怨恨我们的。”

“你们在说什么呀?”阿枫一头雾水。

“你爷爷打电话,说甜豆快不行了。”妈妈说,“你爸爸非要你回去,和甜豆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甜豆要死了?”阿枫觉得有些恍惚。没错,甜豆确实有点老了,可是也不该这么快呀!

“还没有。”妈妈连忙安慰阿枫。

“阿枫奶奶去世的时候,”爸爸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我正好要参加中考,阿枫的爷爷瞒着我,没有告诉过我。一直到我中考结束后过了好几天,他才告诉我。本来,我是有机会再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的,可是却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听你说过。”妈妈说,“我懂你的感受,但是——”

“你不懂,”爸爸提高了声音,“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不曾和母亲正式告别过。”

妈妈不再说话。爸爸回头看着阿枫:“如果你不想去,我不会勉强你去。”

“我要去。”阿枫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去看甜豆。还有,它不会死!”

爸爸看了一眼旁边的妈妈,然后默默地启动了车子。

阿枫看到甜豆的时候,它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面前的碗里擺着吃的,可是甜豆却眼皮都不抬一下。

“它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爷爷看着甜豆,叹了口气。

“甜豆!”阿枫蹲了下去,他抚摸着甜豆的头。

甜豆睁开眼睛,它看到阿枫后,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阿枫的手。

妈妈皱了皱眉头,轻声对爸爸说:“它不会传染阿枫吧。”

爷爷显然听到了,他摇摇头:“兽医站的老吴来看过,说甜豆不是生病,是年龄大了。”

阿枫轻轻抚摸着甜豆的头,又轻轻触碰了一下甜豆的鼻子。甜豆鼻子上的伤疤,还有它受过伤的耳朵,证明了甜豆不但是阿枫的朋友,还曾经救过阿枫的命。

那件事发生在阿枫上小学前的暑假。那时候阿枫刚六岁,爸爸把他送到爷爷这里玩。

爷爷在山里的那块地种果树,阿枫和甜豆一起在远处玩。

看到爷爷在专心种树,阿枫去找松鼠,结果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刚走进林子,阿枫就看到一只流着口水的野狗。野狗朝着阿枫吼叫一声,就朝阿枫扑了过来。

阿枫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空白,他既不知道跑,也不知道躲。他吓得尿了裤子,等他感觉到裤子湿热的时候,野狗已经把他扑倒在地上。

恐惧充满了阿枫的全身,野狗白森森的牙齿,泛着白光,朝着他的喉咙咬去。野狗低沉的声音,让阿枫浑身冰冷。阿枫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喉咙。

突然,野狗从阿枫身上猛地转身。紧接着,一个黑影跃过他的头顶,他耳边传来一阵阵吼叫和撕咬声。

这些声音如同一阵阵海浪,突然涌入阿枫的耳朵,这些声音当中,夹杂着甜豆的吼声和痛苦的哀嚎声。阿枫感到极度恐惧,他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失去周围的一切,他呆呆地看着天空。在阿枫的眼里,头顶那些伸向云端的树林枝条,正朝天空上方迅速远去。

“砰!”

一声枪响。阿枫的心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昏了过去。

阿枫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头顶上方是爷爷的脸,爷爷拍着他的脸,朝他喊着:“阿枫!阿枫!”

“狼!狼!”阿枫除了说这两个字之外,他感觉到自己完全不能动弹。

“它已经死了。”爷爷说。

阿枫突然觉得一阵轻松,他感觉到自己可以控制身体了。

“那是一只野狗。”爷爷说,“幸亏你带着甜豆。”

“甜豆。”阿枫朝旁边看去,甜豆浑身是血趴在地上。它的耳朵裂了一个口子,鼻子上嘴里全是血。

不远处,躺着那只野狗,脖子上正朝外汩汩流血,它的鼻子已经不见了。

爷爷把阿枫背了起来,他看着甜豆,大声道:“伙计,还能走吗?”

甜豆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跟在爷爷身后,踉跄着朝山下走去。

阿枫看着甜豆鼻子上的伤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甜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鸣。它喘着粗气站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他要去哪儿?”阿枫爸爸问。

“他最后的地方。”爷爷说着,拉着阿枫的手,“我们跟着它。”

阿枫的爸爸妈妈刚要跟上,爷爷回头对他们说:“我和阿枫去就行。”

甜豆出了院子后,就朝上山的路走去。爷爷和阿枫默默地跟在它身后,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山林中的鸟儿好像都消失了,寂静得只有刮过树梢的风声,以及甜豆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声。

他们跟着甜豆,一直走到半山腰的那个果林。甜豆走到一棵苹果树底下,然后它趴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好像在享受着山林间的微风。

阿枫走了过去,他蹲在甜豆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甜豆的身子。甜豆享受着他的抚摸,突然,从它的左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狗是有灵性的,它想死在这里。”爷爷说,他看看周围,“这里有它很多的回忆。”

“回忆有什么用,我不希望它死。”阿枫咬着嘴唇说。

“没人能做到这个。”爷爷说,“人老了,就会死。甜豆也一样。”

“书上说,人死了之后,会到另一个地方。”阿枫充满希望地说。

“死了就是死了。”爷爷说,“不会有另一个地方。”

“爷爷,你不懂。”阿枫坚持道,“书上说的不会错。”

“我说的是事实。”爷爷说。

“既然人会死,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阿枫突然哭了起来,“我害怕以后记不起甜豆。”

“不会的。我们活着,是为了爱自己的亲人,为了给亲人留下回忆。”爷爷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肉体可以消失,记忆不会。我们会记住甜豆的,不管过多久。我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无法留住甜豆,但是我们却能够把它最后的记忆,装在我们心里。如果说真有这样一个地方,那就是在这里。”

爷爷认真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突然又叹了一口气。

“我曾经以为,不要孩子们看到这一点,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和这些树林在一起,我慢慢明白很多我不曾明白的道理。”

“你在说奶奶?”阿枫问。

“是的,我没有让你爸爸见奶奶最后一面,是不想让你爸爸伤心,怕影响他当年的考试。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会让你爸爸为这事一直恨我。”

“他原谅你了。”阿枫说。

甜豆呜呜地叫了两声,它站了起来,走到爷爷的身边,趴在他的脚下。

夜里,风声特别大。

甜豆走了。

第二天早上,阿枫和爷爷一起,把甜豆埋在了那棵苹果树下面。阿枫在上面放了一块石头。

他们下山的时候,阿枫回头朝山坡看去,他多希望甜豆的身影能重新出现在那里,可是,除了在风中发出沙沙声音的苹果树外,甜豆并不在那里。在山风声中,阿枫好像听到了甜豆的叫声。他的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中午,阿枫的爸爸来接阿枫,对爷爷说:“我和林业局的老刘谈过了,这片林子他已经安排好人了。你要是担心自己在城里没事干,我已经帮你找了朋友的一个单位,你可以在他們传达室里帮忙。”

爷爷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枫,他看到阿枫热切期盼的目光。爷爷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不断地摩挲着身边的灌木,指缝捋过枝条和叶子,那温柔的样子仿佛是用手穿过谁的头发。

良久,爷爷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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