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讲座已然结束，观众均已退场后，我才走出报告厅。站在渐渐黑下来的门廊里系大衣扣子，突然闪出一个人，问我：“如果一辈子，都只能做自己不喜欢的，也没有任何天赋的事，而痛苦不堪，怎么办？”我一惊，失手揪掉颗扣子。

是个少年，个子很大，脸还圆圆的稚气未脱。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到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后来，他在写给我的邮件里，详细说了他的烦恼。

他不知道父母几时开始闹离婚的，反正有一天父亲不再回家。母亲哭过，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看韩剧、打麻将。有人问到他的学习，母亲理直气壮：“我给他请了家教的。”

有些人能愈挫愈勇，有些人能自强不息，他不是。他中考一塌糊涂，连民办高中的分数线都够不着。

难道十五岁就失学？当兵或者去工作都不到年纪。读技校、中职？外公外婆第一个就接受不了。有明白人给指了条路：当艺术生吧。

也一波三折。他开始学画画，画了半年，实在受不了———“我画的都是什么鬼打架，连三岁小孩都画得比我好。”只好转了声乐。又学半年，这次是老师发话：不如你转播音主持吧。

他年纪稍微大了些，懂事了，知道什么叫好好学习：乖乖听讲、参加集训、在清晨无人的江边练声，呼吸间全是清冽的水气。

联考在即，他成绩不算好。人人都上大学，他不能不上。都说他的专业也是门手艺，未来哪怕做婚礼主持也饿不死，只是———一想到未来，想到那些可能的红毯，他感到根深蒂固的绝望。他笨拙，嗓音条件不够好，他家里在主持行业没人脉，他其实害怕一切抛头露面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越深入这行业，越知道自己与大牛们的距离。他们是群星，自己是地球上一只小蚂蚁，能感受光芒，能丈量距离，却永远不可到达。

注定要当分母吗？注定要当垫脚石吗？他像被困在井底的蜗牛，爬上去两米掉下来一米，永远攀不到井口。

他哀号：我没有天赋啊。

我答他：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天赋的，没有音乐天赋、没有运动天赋、没有数学天赋……能拥有天赋，像衔玉而生，是不可多得的。所以，你没有天赋，我也没有。而天赋对于职业来说，真不是必要条件。

各行各业都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塔尖是寥寥几位巨匠，既有天赋也有努力，还有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时势。塔底的芸芸众生，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而塔腰，就是大量普通工作者，也许有一点点小才情，也许没有，但肯学习，肯努力，运气还不错，就足够了。所谓“大富由天，小富由勤”，就是如此。

我认识一位口碑很不错的医生，她从来没想过要从医，只是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在“是否服从调剂”上打了钩。然后，兢兢业业，从住院医师开始，几十年的门诊，无数次深夜急救，多少次培训讲座，花了好多好多钱订购海外的医学书刊……现在的她说：人体像迷宫，走通它比打任何游戏都令人废寝忘食。她的手那么小，却有一颗一颗的心脏在她的按压下复苏。

她有医学天赋吗？我估计没有。我就没听说过医学天赋这个词，也不知道好医生需要什么样的先天素养。但她心地仁厚、好学上进，受过系统的职业培训，又在医患关系不那么紧张的年代成长，所以，成就了现在的她。

她恐怕永远不能成为医学泰斗，不能成为她想做的“医学科学家”，但她是一家医院心内科的骨干，是无数病人信赖的好医生。这够不够？我得说：还可以。

如果你愿意，三十年后，也许你就是她。

关于职业这件事，我听过一位大哥说过如下四部曲：最开始纯粹就是想赚点儿钱；后来慢慢做出乐趣，发现了行业里的道道，也有了竞争心，不甘心落在人后；到了一定的阶段，是责任感：对公司有责任，对团队里十几口人也如此；最后的阶段，他提到两个字：“使命”。内涵很多，包括这一生的终极任务，包括为行业制定新的标准。钱重要，因为是肯定，也不那么重要，因为人到中年，欲望都已下降，他说：能来世上一遭，能做点儿事，能稍微为社会创造点价值，算没白来。

他的话让我想了很久。我也读过类似的说法，就是职业分三个阶段：一是JOB，就是工作；二是CAREER，事业；三是CALLING，上天的召唤，也就是大哥说的———使命。

能够顺天承运的总是极少数，行业精英微乎其微，对大部分人來说，能有一份体面的职业，让自己养家，已经很好。要是做出了一些成就，成为事业，则像与心爱的人结为伴侣，是终身幸事。若能机缘巧合，竟然能扛起使命的大旗，简直值得跪下来唱《感恩的心》。即使不能，也无伤大雅。

人与职业的关系，其实比人与人之间单纯。你爱一个姑娘，姑娘可能不爱你。而大部分职业，只要你认认真真对待它，它总会让你越来越强大，给你金钱的回馈，给你自信心，给你成就感。再没有比看到自己从笨拙到优秀，更带给人快乐的了。

当然有些行业日渐没落，看不到未来。但即使这样，你的职场经验也多多少少能平移到另一个行业。像我许多以前做纸媒的朋友，都跑去做自媒体或者到了新媒体公司一样。

所以，别纠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一只脚踏入了艺术的门槛，就认真地做一个好的“艺术工作者”。

实在做不了怎么办？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年头，没有“处处不留爷”这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