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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地的老人[短篇小说]

2019-03-19季风

边疆文学 2019年3期

季风

怕是过晌午了,春日头开始火辣起来。阳光喷薄而下,就像有无数双手摁在艾泥伯有些委顿的身体上,这让他都有了越发委顿的感觉。按说春日头不该这么火辣,艾泥伯觉得这天气确实变得有些古怪。此时,源源不断的汗水从艾泥伯身体上流过,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子,在他的前胸和后背蠕动,这让他感觉到奇痒难忍。艾泥伯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以前他可不是这样。艾泥伯直起腰来,他发现除了不远处的何四叔,四周再没有一个人。

何四叔这会正在给他的责任田洒除草剂。艾泥伯知道,何四叔肩背上背着的喷雾器,装满兑了水的除草剂,不过这会应该喷洒得剩不下多少了。艾泥伯看见何四叔的身影越来越矫健,就知道他的除草剂快喷洒完了。艾泥伯这会却感觉到越来越累,就快要挥动不了手中的锄头了。艾泥伯的锄头足有五斤重,是末镇街头张铁匠打的。张铁匠好几年前就不打锄头了,不过只要艾泥伯找到他,就还会给艾泥伯打制。末镇街上有机器制造的钢板锄出售,轻便,好用,可艾泥伯就偏不用。艾泥伯对张铁匠说:“已经习惯了用手工打制的锄头,这辈子怕是改不过来了。”

艾泥伯这会挥动锄头已是越发吃力,知道自己是饿了。人是铁,饭是钢,这人要吃不上饱饭,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艾泥伯向后看了一眼,看见自己一个上午,并没有挖出多大一块地来。照这样挖下去,会不会影响到他点苞谷,这艾泥伯真有些不敢想了。要在以往,他可不是这样,苦点累点,全然不会影响到自己种庄稼。艾泥伯想,自己是应该回家做午饭来吃了,不吃东西哪有力气来挖这地呢!他把锄头往地里一放,就准备回家了。锄头这会很有些委屈地立在地里,像极了他家养的那条黑狗。黑狗早上要跟艾泥伯出来,遭到艾泥伯喝斥,就留在家里看家护院了。艾泥伯不会知道这些,他挖地中午从来都是要把锄头放在地里的,只有晚上才会把锄头扛回家去。艾泥伯从来不担心会有人来偷走他的锄头,这年头你就是把锄头送人也未必有人肯要。

艾泥伯经过何四叔的责任田,闻到了很刺鼻的除草剂的臭味儿。这会何四叔已洒完了除草剂,背了已经没有了除草剂的空喷雾器,从他的责任田里走出来。何四叔对艾泥伯说:“艾泥伯,你怎么还在挖地,怕也只有你还会挖地了。你看人家,都是在自家责任田里洒除草剂,不用挖地,直接挖上苞谷窝窝,点上苞谷就可以了。秋天到了,粮食也不见得会比你打得少,甚至还比你打得多了许多。艾泥伯,你这样累死累活,不停地挖地又是为何呢?”

艾泥伯说:“何四叔,你说这话没错,可我就是不习惯这样做。要照这样做下去,这好端端的土地,怕就要被糟蹋完了。从古至今,庄稼哪有这样种的,这还是庄稼人所为么?”

何四叔听艾泥伯这样说话,脸上明显有些不高兴。何四叔说:“好好好,就算我没说过。行行行,你还挖你的地,我还洒我的除草剂。我明天就可以洒完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挖苞谷窝窝点苞谷了。可你呢,照你这么挖下去,没有十天半月功夫,你能挖得出来?我真担心,到时你哪里还有精力来点苞谷。”

艾泥伯本想把何四叔的话呛回去,可他想想还是算了。何四叔虽然不挖地,而是直接洒除草剂,然后在地里挖半尺左右的苞谷窝窝,就把苞谷点上了。然后也不锄草,而是洒除草剂除草。艾泥伯觉得奇怪,这苞谷苗莫非就不是草,可何四叔洒的除草剂就不除苞谷苗,其他的草全都死了,惟有苞谷苗会活下来。何四叔还不用给苞谷苗施农家肥,而是施放一种名叫尿素的化肥。害得何四叔茅坑里的人粪尿猪粪尿漫出来,上茅厕都不好下脚。像这样种庄稼,艾泥伯是非常看不上的,但随着往外跑的人多了,撂荒的土地已是越来越多,艾泥伯才改变了对何四叔的看法。艾泥伯想,何四叔这样种庄稼虽不好,但再怎么不好,也总比把土地撂荒不种庄稼强吧。

这会,何四叔在前面走,艾泥伯就在后面跟着。一阵风吹过来,艾泥伯又闻到了除草剂散发出来的臭味儿。艾泥伯说:“你这是用的什么狗屁除草剂?怎么会这么臭啊!”何四叔说:“艾泥伯,你长的狗鼻子么?我怎么就闻不到。”艾泥伯说:“你才狗鼻子呢!你长的还是狗嘴!你怎么能闻到?你那鼻子早让这除草剂的臭味儿给熏坏了。这下好了,香的臭的都分辨不出来,这你还是人吗?”何四叔说:“我真不骗你,我确实闻不出这除草剂是啥味儿了。”

艾泥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何四叔洒过除草剂的土地,虽然那些草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要不了一两天就会慢慢死去。艾泥伯好像还能听见杂草们在说,何四叔,你真坏,你怎么不像艾泥伯,要我们死,也应该给我们来个痛快的呀,我们需要这样。你让我们这样死去,死得多没有尊严啊!

艾泥伯到家还有一小段路。黑狗早迎了出来,不停地在他的脚踝和大腿上亲热,好像早忘了主人不带它到地里的不快。艾泥伯也懒得搭理黑狗,径直进了屋子到灶间升火做饭。老伴死得早,孙女儿进中学读书,不到周末不会回来。儿子和儿媳在外面打工,不到过春节就不会回家。艾泥伯平时只会和黑狗相依为命。不过这种日子艾泥伯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艾泥伯一边往灶心里塞柴禾,一边逗黑狗玩耍。柴禾是艾泥伯在自己责任山里弄来的枯树枝,不像有些人,动不动就砍伐树木,用上好的树木来做柴禾。艾泥伯总觉得这日子不能这么过。这会,黑狗忽然从艾泥伯身边嗖地串出去了,接着就有了吠声。艾泥伯知道这是有人来了,蓝天晌午的,又会是谁来了呢?

艾泥伯从灶间走出来轰黑狗。艾泥伯大声武气地说:“黑子,不要乱咬!”艾泥伯总是称呼黑狗黑子,也倒不是这样叫就觉得亲切,艾泥伯不知道什么是亲切。只是习惯这样叫黑狗了,习惯了也就这样叫了。艾泥伯说着黑子不要乱咬,黑子就真的不再乱咬了。黑子跑到一边,尽情地打量着来人,主人不让它咬,它就再不会吭声了。

黑子不再咬了,跛着一只脚的村民小组长吴三贵就走进屋来。吴三贵说:“艾泥伯,你这黑狗好凶,差点就咬着我了。艾泥伯,怎么,你又出去挖地了?”

艾泥伯说:“吴队长,我这黑狗也就是叫得凶,什么时候咬过人了?你说我挖地了?是呀,现在要还不挖地,到时候怕就点不上苞谷了。”艾泥伯总是称吴三贵为吴队长,尽管生产队早就不存在了。可只要有谁被选为村民小组长,他总是称人家队长。艾泥伯觉得自己这是习惯了,习惯了就没有必要再改过来了。

吴三贵说:“艾泥伯,也只有你,才会像从前那样挖地。其他人都不会这样,不是跑出去打工把土地撂荒,就是洒除草剂除草,然后直接打苞谷窝窝下种。艾泥伯,像你这样一锄一锄挖地,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也没见你多打粮食。”艾泥伯说:“我也没想到要多打粮食,只是我习惯这样做庄稼罢了。”

吴三贵听艾泥伯这话,就有点接不上了。艾泥伯愿意这样挖地,愿意以这样的方式种庄稼,这谁也管不了。就像现在有人跑出去打工,把土地撂荒,有人愿意洒除草剂,直接挖苞谷窝窝点苞谷,这谁都管不了。艾泥伯看见这些人这样对待土地,只会感觉心疼;这些人看见艾泥伯这样做庄稼,只会觉得不可理喻。

吴三贵说:“艾泥伯,你这样做庄稼太辛苦了。我想,哪天要是不让你做庄稼了,你会不会急出病来?”艾泥伯听吴三贵这么说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艾泥伯说:“吴队长,你说什么?谁敢让我不做庄稼了,几十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又敢让我不做庄稼啊!”吴三贵说:“艾泥伯,我这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别急,你先别急嘛!”艾泥伯说:“随便说说?你是队长,能这样随便说说么?”

艾泥伯还要问吴三贵这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老人机恰好在这个时候响了。艾泥伯知道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也只有儿子才会打这个电话。当然还有孙女,也会打这个电话。这个老人机,还是年前儿子回家过春节给艾泥伯买的,不贵,也就三百来块钱。儿子说:“爹,你看我和你儿媳在外面打工,孙女儿又在中学念书,平时想问个好,说说话儿什么的,都不方便。以前电话打给吴叔吴队长,人家跛着脚跑来找您多么不容易。我们给您买个老人机,用起来方便。”艾泥伯本来想说不要,但想到儿子每次从外面打电话来,都是吴队长跑来让他接,就觉得怪不好意思,买个老人机,要真能够方便接电话,也可以,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买了这个老人机,确实方便多了。有时候,想孙女儿了,就打过去,听孙女儿那一句甜甜的爷爷,就会高兴得让眼泪流出来打湿了眼眶。

儿子这会打电话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问了孙女儿是不是每个周末都回家,要是不回家,他就要打电话去教训女儿,一定要让女儿周末回家来陪陪爷爷。艾泥伯说:“我孙女儿可乖了,每个周末都回来。还有,孙女儿的成绩好得很,上个周末回来,说到月考,还考了全班第三呢。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么多考试,半期考,期末考,现在还要月考,唉!”艾泥伯问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子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担心艾泥伯年岁大了,怕做不动农活儿了,那地是不是可以不种了。艾泥伯听儿子这么说话,有点恼火。艾泥伯说:“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当初我让你和你媳妇跟我一起种庄稼,你们不肯,说是要出去打工。我知道拦不住你们,就让你们出去打工了。怎么,现在你还要我不种地,你们是不是让我也出来打工,或者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哪一天死去?”儿子听出艾泥伯不高兴,就在电话那头说,我这只是随便说说,爹您这么大年纪了,是该休息一下了。艾泥伯说:“我还不知道累了就该休息,莫非这个还需要你来教我?”艾泥伯和儿子把话说得越来越不投机,就把电话挂了。后来艾泥伯才觉得,他这么做确实有点过分,怎么没给儿子和儿媳强调要注意安全,就把电话给挂断了呢?老小老小,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艾泥伯挂了和儿子的电话,回过头来想再问问吴队长。可他这才发现吴三贵吴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可能是他在和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觉得不便在这里逗留。只是这吴三贵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让正在接电话的艾泥伯浑然不觉。

下午,艾泥伯接着挖他的地。手中的锄头像是中午休息够了,这会捏在艾泥伯的手里,一上一下,非常有力地直往土地里钻,不断地把带着泥土味儿的红土翻起来。艾泥伯看到这泥土很红,闻起来好香,心里非常快意。才吃过午饭,艾泥伯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手中的锄头便觉得轻便了许多。艾泥伯想,就像现在这样挖下去,这块地要不了两天就挖完了,然后他就可以去挖另一块地了。这另一块地在离他家很近的地方,完全都可以称得上是在家门口了。当然这块地比他现在挖的这块地要大得多。

艾泥伯继续挖地。艾泥伯好像只会挖地。记得他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母亲到生产队里挖地了。当然还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也都到地里挖地了。那时候,他挖的地已非常好,他挖地很有点像那些经常挖地的人,泥土不会被翻起来滚下坡去,挖过的土地也不会被踩塌实。再看和他来挖地的年轻人,大都会把泥土翻起来,滚到下面的一块地里,挖过的地里会踩满了脚印,跟没挖过的地差不了多少。在歇工间隙,生产队长对艾泥伯说:“艾娃子,你挖的地不错。”那时候的艾泥伯年纪轻轻,所以生产队长就只会喊他艾娃子了。

艾泥伯有时想,自己这么喜欢挖地,总是一丝不苟地做农活儿,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了。艾泥伯一向相信命,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或许就是做农活儿的命了,所以就应该非常上心地做好这农活儿。艾泥伯这会还在认真挖地,他想起那时的大集体生产,几十号人聚在一起,排成一排在地里挖地,有人在挥动锄头,有人在站着歇气,玩玩闹闹,说说笑笑,有趣得很。后来,生产下户了,各家各户分散开来做庄稼,这种大的劳动场面就不会再有了。及至后来,跑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家的土地被撂荒,在地里劳动的人就更少了。再后来,还在种地的人开始有人使用除草剂,像艾泥伯这样挖地的人少之又少。现在,整个村民小组,就艾泥伯一个人还在挖地。在一些人眼里,这艾泥伯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太阳开始西斜,艾泥伯感觉有些累,锄头挥起来已没有先前那么利索了。艾泥伯真希望,这会能够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儿。他抬头看了看何四叔的责任田,他知道还有一块地没有洒除草剂。不过现在也没看见何四叔的影子,那何四叔肯定就不会再来了。人家才不会着急呢,不过就是洒洒除草剂,这何四叔有的是时间,他才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呢!不过艾泥伯觉得,要是何四叔这会在他的责任田里洒除草剂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他说说话儿了,哪怕在这两块责任田中间,会隔着这么一段距离。

就在艾泥伯觉得不会有人来和他说话,准备再挖上一会儿地就回去的时候,从土路边却走过来了一个人。那时,艾泥伯还在想,他是不是过年以后直到现在,才第一天到责任田里来挖地,所以才会觉得很累,等多挖上两天就会好了。来人走到艾泥伯的责任田边,看了一眼艾泥伯挖的地,忍不住说:“嘿!这地挖得不错嘛!不深不浅,点苞谷最好了。只是这样挖地太耗费工时了。”艾泥伯听来人这么说话,就抬起头来,可艾泥伯并不认识这个人啊!艾泥伯想,自己是想有一个人说说话儿,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艾泥伯说:“咦,我好像并不认识你嘛,可你怎么知道我是艾泥伯?”来人笑笑,很有把握地说:“是呀,你肯定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就认识了么!”

来人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还很不合时宜地削了一个光头,在西斜的太阳下,显得有些过分的发亮。艾泥伯想,一头好好的头发,却为什么偏要削成光头呢!不过,艾泥伯又想,这不会有什么的,就像自己在挖地前要给土地打草皮一样,总是用铲锄把土地上的杂草铲干净,露出像来人光头头皮一样的质地。艾泥伯还要继续想下去,来人却从土路上走进他的地里来了,一直走到艾泥伯的旁边才停下来。来人说:“艾泥伯,你这块土地不错,我是说地力不错,可惜没有连成片。真是有些可惜了。”

艾泥伯很佩服来人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了他这块土地的地力不错。可艾泥伯想,现在这块土地地力虽然不错,可刚下户的时候,却是全生产队最贫脊的一块土地,是他不断往地里送农家肥,这块地的地力才慢慢好起来的。艾泥伯说:“你的眼力确实不错,比我这块地的地力好多了。莫非你也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还有,你说什么可惜了,我不知道你想要跟我说什么。”来人笑笑,来人说:“我可不是什么做庄稼的好把式,我不种庄稼的。我说过可惜了吗?我好像什么也没有说过嘛。”艾泥伯还要回话,来人说:“算了,我走了。要再这样说下去,你这地就不要再想挖下去了。”

艾泥伯看着来人离开,然后又开始挖他的地。这会,他忽然想到今天吴三贵来家里给他说的话,以及儿子打来的那个电话,还有刚才来人和他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他们要和他说些什么?还有上午来洒除草剂的何四叔,下午为什么不来,真的是他不急么?艾泥伯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他这会就只知道继续挖他的地。

艾泥伯正要出门,黑子跑过来,好像是要跟他一起去责任田里。黑子的眼睛有些闪烁,它知道主人不会带它去,但它每次都这样,倒更像是在向主人讨巧卖乖。艾泥伯正要赶黑子走,这时跛着一只脚的村民小组长吴三贵出现了。吴三贵说:“艾泥伯,你又要去挖地?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去挖地了,以后都不用去挖地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召开一个村民小组会,在家的村民一个都不能少,都要参加这个会议。为方便你参加,我们就选在你这里开了。”艾泥伯说:“开村民小组会与我挖地有什么相干?还要在我这里开!何况这些年已经很少开会,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开会了。”吴三贵说:“怎么没有关系,这个会开好了,你就再不用挖地了。”艾泥伯说:“要真是这样,那我就更不会开你这个会了。”

艾泥伯扛了锄头还要往外面走,吴三贵跛着一只脚过来拉他。吴三贵说:“艾泥伯,我今天不跟你开玩笑。这可是件大事,这其中还涉及到你家的责任田。这个会你一定要参加,这对你有好处。”艾泥伯说:“什么好处?是不是又要送良种,要不就是化肥和农药,可这些我都不稀罕。你没见我种地从来就不用这些东西吗?只是庄稼长虫太厉害了,我才会施放很少的一点农药。”

吴三贵听艾泥伯这么说话,就不想再跟他说了。艾泥伯这个老古董,死脑筋,吴三贵已不耐烦和他争论。吴三贵从艾泥伯肩上取下锄头,正要把锄头放在屁股下当做板凳坐,黑子却咆哮着冲过来。吴三贵连忙拿起锄头,做出要向黑子砸过去的姿态,黑子见状,赶紧跑开了。吴三贵对艾泥伯说:“艾泥伯,你家黑子就像你,一点也不开窍,我又不是外人,还总想咬我,这有意思吗?”艾泥伯想去夺过锄头,吴三贵已经坐在屁股下面了。艾泥伯看着吴三贵跛着的那一只脚很细,好像很容易被折断,就不忍心去抢夺了。艾泥伯说:“我倒真希望黑子咬你一口,可它只是叫得凶,却从来不会咬人,这只会让我恼火。”

不大一会儿,何四叔还有几个村民都来了,这些村民不是老人就是妇女,还有几个学龄前儿童也跟着来凑热闹。何四叔进门就问:“艾泥伯,今天不去挖地了?”艾泥伯说:“去没去挖地又关你哪样事?你不是也没有去洒除草剂嘛!”何四叔说:“我那块地,早打晚洒都一样,这除草剂一洒上去,草很快就会死光了,不会影响到我点苞谷的。我倒听说,你那地快挖不成了,说是有大老板要来租用咱们的土地。”艾泥伯听何四叔这样说话,问:“何四叔,你这是听谁说的?谁来租用,谁又敢来租用?”何四叔还要说话,吴三贵开口了。吴三贵说:“何四叔,就你话多,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嘛!”

艾泥伯想说吴三贵两句。这时却见村主任帅晓和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帅晓和艾泥伯是认得的,后面跟着的这个人,怎么会是和他在地里说话的那个人呢?艾泥伯正要说话,这个人却笑着对艾泥伯说:“怎么样?艾泥伯,我就知道我们认识嘛!”帅晓和对吴三贵说:“这人些都到齐了吧?怎么就这么点人。”吴三贵说:“帅主任,就这么点人,其他的都出去打工了。”帅晓和说:“既然人些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会吧。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肖总,横丰农业开发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位大老板。这次他到我们这里来,是看上了我们这里的一块土地,准备从我们村民手中租过来从事现代农业开发。大家是知道的,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耕种,也没种出什么稀罕来,不是苞谷就是豆子,弄不出啥子名堂。”帅晓和这会还不忘把肖总往人前推。

肖总等帅晓和说完了,清了清嗓子。肖总说:“我之所以看上你们这一片土地,是因为日照好,通水工程完工以后,用水也会很方便。可能大家都知道,无论是以前集体生产,还是后来的家庭联产承包,效果都不是太好。为什么?就因为你们采用的那一套耕作模式,还是传统农业生产方式。我现在从你们手里把土地租过来,我会用现代农业方式,进行规模化的农业生产,到那时就完全不一样了。既然是租用,当然我会给你们租用土地费,有愿意到我这里来工作的,我也非常欢迎。当然,我说这些,没有强求的意思,这里做不了,我还可以去其他地方找土地,你们是知道的,现在的乡下,最不缺的或许就是这土地。被人为撂荒的土地,到处都可以见到。”

艾泥伯听清楚了,是这个肖总要租用他们的土地。艾泥伯有点着急,他耕种土地已经习惯了,要让他不种庄稼了,那他又能做什么?说是可以去肖总那里,莫非像他这样的老人他也要,肖总那里又不是养老院。还有,就算要艾泥伯,莫非还会让他挖地点苞谷?他不是要发展现代农业么!还好,肖总说不会强求,意思是不愿意出租就算了。艾泥伯这下才放下心来。艾泥伯想,这又是何苦呢,耽搁我好半天挖不了地。艾泥伯一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艾泥伯原以为不愿意把自己的土地出租出来就算了,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自从开过村民小组会以后,艾泥伯去地里挖地就总是使不上力,一个上午或者下午,挖不出多大一块地来。他还破天荒地把黑子带出来,在他的身前身后撒欢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艾泥伯挖地有些无精打采,黑子围着艾泥伯绕上这么几圈,也懒得再跑了。就连地边跑出来两只土跋鼠,黑子也懒得搭理,好像它才不想狗咬耗子,去多管闲事儿呢!

时不时的,艾泥伯就要坐下来歇上一会儿。艾泥伯发觉,自从开过村民小组会以后,这何四叔就再没来他的责任田里洒除草剂了。那些已经洒过除草剂的土地,杂草早就死掉了,而没有洒过除草剂的土地,杂草就还很鲜活地生长着。艾泥伯看了一眼四周,远处是长得很茂盛的灌木,早些年,这些地方可全都是耕种着的土地,没想到下户这些年来,已经被撂荒得如此厉害。近一点的土地,大都会像何四叔的一样,虽然还在耕种,但只会洒除草剂,也跟何四叔一样,现在还迟迟不肯出工,让这些杂草还无比鲜活地活着。艾泥伯感觉这些灌木和杂草,这会就像是正在向他围上来的绿林军,这让他感觉都很有些喘不过气来。

艾泥伯坐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起身继续挖地。像他现在这个挖法,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挖完呢?这时就走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何四叔,不是吴三贵,也不是肖总,这个人是村主任帅晓和。黑子看见帅晓和走过来,本想冲过去狂吠几声,但见艾泥伯一点表示都没有,就懒得发音了。黑子现在连土跋鼠都懒得管了,更何况这人是这么复杂,就更不想管了。倒是艾泥伯觉得奇怪,帅晓和这会怎么会来这里,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艾泥伯吗?

帅晓和说:“艾泥伯,你还在挖地?也怕只有你才会对挖地这么尽心!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再挖了,这只会让你徒劳无益。肖总不是要来租用我们的土地嘛?当然他不会租用这块土地,而是要租用我们最好的那片土地,阳光能够从早到晚的晒着,又连片成块便于灌溉。不过,我已经给肖总说过了,要租用那一片土地可以,但必须还得搭上这一块土地。他跟我说这块地暂时还用不上,我跟他说我不管这些,要租用必须一起租用。”

艾泥伯说:“帅主任,你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可我不想听。你知道不,自从开过村民小组会以后,我挖这地就打不起精神来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这是不是撞上什么鬼了!”

帅晓和听艾泥伯这么说话,不禁哈哈大笑了,惹得黑子直往他这边看。见帅晓和对艾泥伯不会有什么伤害,就不再看这边了,这会在它的身边出现了两只蜻蜓,还有一只蚂蚱,它对它们好像要更感兴趣一些。帅晓和说:“这哪里有什么鬼哟!艾泥伯,你既然打不起精神来,那干脆就不要再挖了。明天肖总就要下来和大家签租用土地的合同,还要给大家兑现租用土地的租金。这样钱也有了,土地也不用挖了,不是很好吗?”

艾泥伯说:“好啥子!也只有你们才会觉得好。可我这一辈子就是挖地的命,你要不让我挖地了,那我还能做什么,你干脆让我去死算了。”

帅晓和说:“艾泥伯,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你没见你儿子和儿媳没有挖地,还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你挖了这么多年的地,种了这么多年的庄稼,也没见你挖出金娃娃来,也没见你种出金山银山来。”

艾泥伯听了帅晓和的这番话,实在太生气了。他挥起锄头,又开始挖他的地,再也懒得理帅晓和。帅晓和见艾泥伯不再理他,只觉得没趣,就一个人离开了。帅晓和在心里想,我看你还能犟多久,你不是挖地都打不起精神来了么,我倒要看你还能精神几天。帅晓和想到这里,就非常满意地笑了。

艾泥伯看见帅晓和走远了,本想再挖上一会儿地,可他还是感觉打不起精神来。艾泥伯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可他必须得挖,要不然,他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块土地挖完啊!而且那个肖总想租用的那大片土地,其中也有他一块,有他一块比这块还要大得多的土地,也在等着他去挖呢!

帅晓和说到做到。他硬是让肖总在签那大片土地的时候,还要签下其他的那几块土地,其中就包括艾泥伯这几天正在挖的这块土地,还有何四叔洒了除草剂和还没有洒除草剂的那块土地。

肖总没有失约。一大早,他就提了一个大黑皮包,皮包里装满了要兑现给村民的租用土地租金。村民小组长吴三贵手里捧着一大叠合同,每叫到一户,就有人站出来,有心甘情愿的,很快就在合同上签了字,肖总就从大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钱来,全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然后一张一张地数给这个签了合同的人。有不大情愿的,就说:“肖总,能不能多给点租金,这可是土地啊!我们就靠它吃饭,如今我们给了你,我们总还得活命吧?”肖总说:“你这位乡亲,话不能这么说嘛!你看现在有这么多人不再种地,也没看见有谁饿饭呀?倒是以前大家都种地,却很多时候都有人饿肚子。我给你们的租金是最多的了,你到别处去打听一下,看还有什么人比我出得高。这样吧,你要真不想签,就算了。那我签下的也不要了,我到别处去租用土地还不是一样的。”

肖总这么说话,吴三贵就有些急了。吴三贵对这个有些不甘心的人说:“我看你还是签吧,莫非这些年你种地还没种够?还是人家肖总好,看上了我们这块土地。要换到其他人,你送人家未必肯要。像肖总说的,他给的这些钱,确实不少了,你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多钱?赶紧签了吧!”

已经签过合同领到租金的那些人更不干了,对这个人说:“还不赶紧签,肖总要是变卦了,真不要我们这块土地了,没有这些钱了,你就得赔给我们。”

于是这个人只得签了。

这时候,何四叔一直站在旁边观望。在他看来,他的土地是可种可不种。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打工,要他看好孙儿孙女就可以了。可他觉得在乡下闲着也是闲着,把土地种起来也是不错的选择。最初何四叔跟艾泥伯一样,也是要打草皮要挖地,真正是在精耕细作,把自己搞得异常辛苦,可粮食却并不比那些只洒除草剂不挖地,随便挖点苞谷窝窝就下种,也不薅草有草就洒除草剂除草的多打粮食。到后来,何四叔干脆就跟那些人一样,也不打草皮不挖地了,也学着洒除草剂,然后胡乱挖一些苞谷窝窝就下种。这样做下来,确实轻松多了。昨晚上,他还和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儿媳通了电话,说是有人看上了自家的这块土地,要来租去搞现代农业。儿子儿媳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说我们早就不想让你种地了,可你偏要种,这下好了,你再不用去种地了,以后只需要看好你的孙儿孙女就行。当然,如果能多得到一些租金那就更好了。何四叔之所以要观望,就是看能不能争取到更多的土地租金。发现肖总怎么也不肯增加,也就算了。所以到何四叔这里,他很爽快地就把合同签了。拿着肖总给的租金,他悄悄地对艾泥伯说:“你也签吧,这庄稼做起来真没意思,这么几十年下来,我是真的做够了。”

轮到艾泥伯了。吴三贵说:“艾泥伯,就剩下你没签了,还是签了吧。签了你就再不用去挖地了。”吴三贵一边说话,一边把剩下的最后一份合同往艾泥伯手里递。可艾泥伯没有接,而是把手往身后缩。好像这份合同不是合同,倒更像是要他命的某种瘟疫。艾泥伯说:“我不签,我要签了就没地方挖地了。”

吴三贵说:“怎么可以不签?你看大家都签了,你要不签就会影响到大家伙儿了。这会村委会的帅主任,横丰公司的肖总,也都在等着你,你怎么可以不签?”

艾泥伯说:“我不管。不是说自愿吗?我现在不自愿了,所以我就不签。”

吴三贵说:“艾泥伯,你是不是嫌钱少了,你没听肖总说,他给我们的租金是最多的了。他要是不来租用我们的土地,你就是送给我做,我都做不过来。”

朱思睿 林下归途 油画

艾泥伯说:“吴队长,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不会签的,我不管租金多少,我都不会签的。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了,我就要去挖地了。”

艾泥伯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艾泥伯说:“我不想跟你们耗,你们没见这春天都到来这么久了,我要再不去挖地,就会影响到我点苞谷了。”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帅晓和说:“艾泥伯,你不能走。肖总租用你们这块土地,不仅是你们村民小组的意思,更是我们村委会的意思。这不仅有利于你们村民小组,让村民增加收入,还对我们这一带地方经济发展,都会发挥很好的作用。你要知道,土地虽然承包下户了,但你只有使用权,所有权还是国家的,还是集体的嘛!所以,当国家需要了,集体需要了,就应该给予支持嘛!还有,艾泥伯,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土地都出租出去了,你也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嘛!”

艾泥伯说:“我不签。非要签,那你们去签好了。根本就没必要让我来签。”

艾泥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肖总知道今天艾泥伯肯定不会签了。肖总说:“我知道,艾泥伯是一个对土地很有感情的人。前两天,我路过艾泥伯的地块,看见他正在挖地,那一锄一锄的挖得很认真,着实让我感动。现在像艾泥伯这样挖地,这样做庄稼的,已经不多了。这样吧,艾泥伯,今天你不签就算了,你抽时间再想想,想明白了我们再来签也不迟。”

帅晓和还想说话,肖总向他摆了摆手。肖总对帅晓和,同时也是对吴三贵说:“今天就这样吧。艾泥伯不签就算了,等他想明白了再签这样不是更好。”

在人些都散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何四叔走过来对艾泥伯说:“艾泥伯,你是真的不想签吗?是不是想多要几个租金,这个我看很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真的多得到了,也不要忘了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找肖总去要。”

艾泥伯看了一眼何四叔,觉得今天的何四叔特别让他看不起。艾泥伯说:“何四叔,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我告诉你,我还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又过了两天,艾泥伯挖地回来,还没到家,就看见在离他家最近的这块土地上,有不少他不认识的人,正在土地上不停地劳作。这些人不像他用锄头挖地,而是用了一种机器,在土地上来回奔跑。机器经过的地方,土地被翻起来,留下一条条的沟壑,就像是划在人身体上的一道道伤口。艾泥伯看着这一道道的伤口,只觉心里锥心的疼痛。祖祖辈辈耕种这里的土地,还从来没有这样搞法的。

黑子一如既往地从家里迎出来,在他的脚踝和大腿上亲热。艾泥伯不想理它,黑子就只有悄悄跑开了。黑子看着离家不远那块土地上奔跑的人和机器,觉得有些不解。黑子看了一会儿,就没有兴趣了。只要这人和机器,不会危急到它守护的主人和房产,它才不会去管呢!

艾泥伯回到家,就开始做饭。这几天他的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自从肖总要来租这里的土地搞什么现代农业,艾泥伯的胃口就不好了。先是挖地打不起精神,接着就是吃饭没胃口了。按说,这租用土地是自愿,艾泥伯不愿意出租就算了,也没有签那个合同,也没有领肖总租用土地的租金。可艾泥伯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不过吃不下饭不等于不做饭,哪怕吃一小点也还是要做。

吃了一小碗饭,艾泥伯又要出门去挖地,去挖那块挖了这么多天,还迟迟没有挖完的地。可这时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他看见那些人和机器,就像不知疲倦似的,没完没了地在眼前这块土地上奔跑,跑过的地方,土地上就留下一条宽大而深刻的伤口。艾泥伯总觉得那伤口在流血,土地肯定疼痛难忍。让艾泥伯感到恐惧的是,这些人和机器,正在向他的那块土地奔跑过来。艾泥伯不能袖手旁观了,他要跑过去问这些人这么做都是为什么?艾泥伯对一个驾着机器奔跑过来的人说:“我不同意出租土地,你们不可以到我的土地上来撒野。”

开着机器的人停了下来。机器这会好像也跑累了,就着这个开机器的人一声不响。艾泥伯忽然觉得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自从土地承包到户,自从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就这样了。艾泥伯现在又感觉到了这种安静。开机器的人说:“你就是艾泥伯吧?听说就你没有签出租土地合同了。其实,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什么地嘛!把地出租给肖总,再不用你操心,这样不是更好。”

艾泥伯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懂。肖总说过要自愿的,我跟肖总说过不愿意了,肖总也没有强迫的意思。”

开机器的人说:“艾泥伯,肖总是说过自愿,可你们村委会主任,还有你们村民小组长,并没有说过自愿啊!你想,这么大一片土地都租用了,就你这一块地不拿出来出租,有这种可能吗?在一大片搞现代农业的土地上,还有这么一块经营传统农业的土地,还有这么一个老人在这里忙着挖地,忙着在这里用最传统的方式进行生产,这可能吗?”

艾泥伯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劝你,我这块土地你最好不要动。”

开机器的人说:“艾泥伯,就你还是这个死脑筋。好吧,我现在不动你这块土地,我先动其他的,但你要注意,恐怕明天或者后天,怎么都可能会动到你这块土地。”

艾泥伯说:“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动我这块土地,肖总说是要自愿的。我不愿意,我没有签合同,我也没有要他的租金。”

艾泥伯离开开机器的那个人,要去挖他那块还没有挖完的地。他看见黑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它刚才好奇地看着艾泥伯和那个开机器的人,它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它才不管这些呢,只要艾泥伯没事,只要他的主人没有危险,其他的它就不会管了。艾泥伯才走出去几步,开机器的人就又把机器发动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让艾泥伯感觉全身瘫软,还差点就倒下去了。就是这种声音,瞬间破坏了艾泥伯都已经习惯了的安静。

傍晚时分,艾泥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到家之前,他看见那一大片土地,就剩下他那一块土地还完整地保持着原貌。他想到开机器人说的话,就感觉到内心一阵慌乱。这时黑子跑过来要和他亲热,被他一脚踢开了。黑子觉得委屈,它还不至于这样讨主人嫌。它不知道主人这是怎么啦?

艾泥伯不想吃东西,他懒得升火做饭。黑子好像已忘了他刚才踢它的那一脚,摇着尾巴在主人面前来回穿梭。艾泥伯拉开碗柜,从里面拿出来一个苞谷粑粑丢给黑子,黑子跳起来用嘴接着就跑出去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黑子的吠声。艾泥伯走出门来,他看见村主任帅晓和和村民小组长吴三贵,早已经来到了他家的门口。

吴三贵说:“艾泥伯,你这黑狗好凶。我腿脚不好使,要不是帅主任,差点就咬着我了。”

艾泥伯没有说话。他在想,虽然现在天上挂着月亮,但毕竟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这帅晓和和吴三贵来家里又要干什么?艾泥伯还在发愣,帅晓和说:“艾泥伯,我们这大晚上的来找你,你就不想让我们进家坐坐?”说这话的时候,艾泥伯已不由自主的退到门边。帅晓和和吴三贵很快就走进了家门,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

吴三贵说:“艾泥伯,我们已不想跟你兜圈子了,眼下这土地我们已经租给肖总了。你不是看见了,肖总的公司已经动起来了。这几天就会把这片土地用起来,因此我们一定要支持肖总。这是你这块地的合同,还有这是肖总租用你这块地的租金。”吴三贵说着就把一份已经签好的合同,还有一叠红彤彤的人民币递过来。

艾泥伯不仅没有伸手去接,而且还像面对毒蛇猛兽一样的往后退。艾泥伯说:“肖总不是说自愿嘛!我不愿意,我又没有签合同。”

吴三贵拿着合同的手,在艾泥伯面前晃了又晃,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他面前飘啊飘。吴三贵说:“艾泥伯,你是没有签,可你的儿子总可以签吧。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儿子签的字?你儿子已经把合同签好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帅晓和这时说话了。帅晓和说:“艾泥伯,肖总要用这块土地很急,你又不肯在合同上签字。因此我们只有找你儿子签字了,还是你儿子通情达理,我们传真过去,他很快就签好传真过来了。我们急着要给你送合同和租金,就是想请你配合我们,支持我们村委会,支持我们村民小组的工作。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动到你的土地了,你可一定要配合好啊!”

月亮生病了。以往那圆圆滚滚的脸,此时已消瘦下去三分之一,而且阴冷。一个人影出现在一块即将被划出伤痕的土地上。月亮看清楚了,这个人影就是艾泥伯。这会,艾泥伯的脸和天上的月亮一样阴冷。

艾泥伯肩上扛着锄头,身后跟着黑子。这块地离艾泥伯家实在太近,打开门就能够看见。黑子知道在这个时候跟着主人,怎么都不会赶它走。在月光下,艾泥伯的影子长,黑子的影子短。艾泥伯来到他这块土地上,看了一下那些已被翻转过来的土地,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他感觉到了无力,也感觉到了气短。黑子跟在艾泥伯的背后,静观了一会儿主人,就不再注意主人了。这会它对唧唧叫的虫子更感兴趣,它正在寻着这声音去找虫子。

艾泥伯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看了一眼跑出去找虫子的黑子,然后就挥起锄头来挖地。艾泥伯挖起来很用力,比这几天一直在挖的另一块土地用力多了。他好像要把这力气全都使出来,就好像是对这块地有气。也可能是对肖总有气,肖总要不来搞什么现代农业,要不来租用这片土地,艾泥伯就不会有这样的气。不过,肖总并没有强求,人家说的是自愿。那么就是在生帅晓和和吴三贵的气,要不是他们引狼入室,这片土地也不会有事。还有,也可能是在生何四叔这些村民的气,是不是没见到过钱,一见到钱,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这地可是这几十年一直耕种着的,怎么可以这样就不耕种了呢?艾泥伯很认真地挖了几锄,忽然想到自己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和儿媳。在外面打工好好的,我又没有拦你们,其实要拦也拦不住。你们签什么合同嘛,爹都没有签,你们又签什么吗?莫非真的是翅膀长硬了,就可以不把爹放在眼里了。艾泥伯又狠狠地挖了几锄,好像是要发泄对儿子和儿媳的不满。

月亮还挂在天上,四周很安静。偶尔有几声狗吠,却不是黑子的。黑子只顾和虫子去做生死游戏了,当然这只会是黑子生,虫子死,它才懒得管主人呢,只要还看见主人在地里,还能听见锄头挖进地里传出来的声音,它才懒得管呢!艾泥伯继续往前挖,他用的力气确实很大。他不知道今晚来挖过了,明天是不是也还能够来挖……

艾泥伯在医院里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了。艾泥伯刚醒过来的时候,有些犯傻,有些犯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病床前坐着儿子、儿媳,还有他的孙女。莫非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这一家人才能团聚?儿子见艾泥伯苏醒过来了,既高兴又难过。儿子说:“爹,你醒了?你知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都整整三天了。”孙女见爷爷醒来了,哭着扑过去,孙女说:“爷爷,您终于醒了。您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嘛!”儿媳赶紧把女儿拉过来,儿媳说:“让爷爷好好休息,爷爷这是太累了。”

艾泥伯躺在病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儿子和儿媳不是在外面打工么,孙女不是在中学读书么?他们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儿子告诉艾泥伯,不要再挖什么地了,这次要不是黑子,要不是何四叔,艾泥伯肯定就不会在人世了。

那天晚上,就着月光,艾泥伯在这块土地上一直挖着。他感觉不到累,他就愿意这样一直挖下去。黑子和虫子玩生死游戏都很累了,走到离艾泥伯不远的地方睡了下来。大概是下半夜,艾泥伯忽然感觉到很累,他眼前一黑,看不见了月光,看不见了黑子,也看不见了脚下的土地。艾泥伯訇然倒下。艾泥伯倒下的声音惊动了黑子,黑子跑过来,用嘴咬着艾泥伯的裤角和衣袖扯,见艾泥伯没有醒来,就又用舌头去舔艾泥伯的脸,见还是没有醒来,就跑去何四叔家一边狂吠一边用脚挠门。何四叔起来出门看个究竟,黑子就带着何四叔来到了艾泥伯身边。何四叔急忙打电话给吴三贵,吴三贵又赶紧打电话给120,这样艾泥伯才获救了。儿子感慨:“多亏了黑子,要不是黑子,还不知道这爹会怎么样呢?”

艾泥伯出院了。艾泥伯和儿子、儿媳,还有孙女回到家,却没有见到黑子出来迎接。艾泥伯生病很急,不可能给黑子准备吃的。莫非黑子跑出去找吃的东西了?过了一会儿,何四叔来了。何四叔见艾泥伯一家人回来,就问艾泥伯病是不是全好了?儿子对何四叔说:“何四叔,我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这次我爹生病,多亏了何四叔,要不是您发现我爹病倒在地里,怕就要摊上天大的事儿了。”何四叔说:“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家黑子跑到我家又是狂吠又是挠门的,我也不知道艾泥伯会病倒在地里。只是,只是可惜了黑子这条好狗了。”

艾泥伯和儿子、儿媳,还有孙女,都不知道何四叔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何四叔又讲了一个让艾泥伯一家唏嘘不已的故事。在艾泥伯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那些开着机器的人就开始来动艾泥伯的这块土地了。在人些都觉得不会有什么的时候,黑子却从家里跑了出来,它一边狂吠着一边跑到机器前面,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思。到后来,它干脆就趴在机器前不走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开机器的人赶黑子离开无效以后,竟然开着机器冲过去把黑子压死了。黑子死了以后,在场的人谁都不说话。后来肖总来了,说一定要厚葬黑子,还要多给艾泥伯一些赔偿。何四叔说:“好狗啊!黑子真是一条好狗啊!想想我们,有时候还真不如一条狗呢!”

大病初愈的艾泥伯身体还很虚弱,他在家里的木床上躺了两天,吵着闹着要儿子扶他起来出去走走。此时,艾泥伯颤颤巍巍地站在他家门口,看见在不远处的土地上,有人正在用塑料薄膜覆盖用钢筋支起来的大棚。那薄膜雪一样的亮白,就像是刚下过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不过艾泥伯这会倒觉得,这白色薄膜更像是正在向他移动过来的白色挽帐,他真不知道这是要给眼前的土地来一场葬礼呢,还是要给他自己举办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