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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寺?梦境的忧伤

2019-03-18杨献平

广州文艺 2019年2期

杨献平

若干年后,蒲松龄骨殖成灰,《聊斋志异》流转于世。作为其小说主人公之一,我仍旧活着。民国21年仲夏,我再次回到兰若寺。松柏镇的烟火依旧旺盛,酒肆林立,过往军人和商贾的马匹拴在脱皮的梧桐树上,长刀和包裹搁在黑漆木桌上,猜拳行令的喊声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来,掠过行人的耳膜、飞旋的尘土和对面的青砖墙壁,在幽蓝幽蓝的民国天空跌宕,在青楼的欢笑和呻吟中消匿。我走得累了——两个月的路程足以让我觉察到道路和目的地的艰苦与漫长。直到看到松柏镇城墙的时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我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两个百年过去了,松柏镇的松树仍旧青翠,一根一根,就像当年姥姥扎我手指的钢针,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芒——蓦然想起来,手指忽地又疼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看,把纤指蜷回又松开,如此几个来回,我才确信我的疼痛是臆想的。

有些残破的城门上镶嵌的三个大字——“松柏镇”颜色暗红。我依稀记得:那字是宁采臣写的。他的字是柔软的,就像我的身子,没一点生硬的地方。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下面,把那三个字看了足够一炷香的工夫,太阳在头顶,她穿透了我打着的青灰色雨伞。地表的温度潮湿氤氲,像茧丝一样,一点点漫过我的身体,我大汗淋漓,竟然不觉。

这时候,采臣已经逝去多年,我们的重孙子也都九十多岁了——而我还活着,我的这种“活着”好像成为一种惯性,多少年来,我一直感觉自己在数着时光的肋骨——时光的肋骨就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在我面前,或在我的四周乃至遥远的地方,一次一次,一个一个,将人命带走——我悲痛,眼泪横流,但看得久了,也变得无动于衷。

我清晰记得:采臣死的时候,我们家后院多年不开花的海棠一夜间花朵满缀,清香的味道在半夜,在摇曳的煤油燈光中,浮荡到我和采臣的面前——采臣依在我怀里——他确实很老了,皮肤松弛,斑点遍布,无精打采,瘦得让我不忍心看见。

采臣的头发白过我的肉体。他的皱纹让我想起匕首划痕。自从他病倒之后,我就一直抱着他,在我们那张油漆剥落的雕花木床上,听着他粗重的带痰的呼吸,抚摸他几乎只剩骨头的身体。暗夜,我总是想起我们的当年——而采臣从不提及,但并不等于忘记。尤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觉得,那始终是我的一个羞耻,每一次想起,就有锥子一样的东西在我的心脏扎,羞红的脸颊火焰升腾。我总是觉得,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男人面前情感和身体的失败,应当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耻辱性罪过。

好在,可资安慰的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个男人。但爱和羞耻、罪过之间不会有冲突。就像我和采臣一样,人鬼殊途,坎坷一生,而却相爱百世。我在采臣内心,贯穿了他整个身体和灵魂;他在我灵魂当中,是可触可摸的血肉之躯。

人人都说:人死如灯灭。采臣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照耀我的那盏“灯”也随之熄灭了。满树的海棠花一夜之间谢落,第二天一早,落在地上的残片仍旧鲜艳。我们的子孙围着采臣的灵柩大声哭号。来帮忙的人,杂乱的双脚在花片上踩来踩去,不一会儿,花片都烂了,粘在鞋底上,嵌入泥土中。

我在黑色的棺材面前跪着,只有眼泪,没有哭泣。临死之时,采臣将嘴唇附在我耳边说:我死了,你不要哭。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告诉我说:如果我哭了,他就不会真的死了,灵魂会始终在我身边徘徊不去。他不愿意再让我守着他苍老年迈的身体和形如无物的灵魂,垂眉低首,毫无生机地在嘈杂的人世活着。

正午时分,采臣的尸体就被抬了起来,沿着宁家庄西边的田间小路,一直走到凤阳坡上,早就挖好的墓穴像是一张嘴巴,巨大、湿润,还有新鲜的草根和卵石。不一会儿,人们扬起的尘土,黑色云朵一般,落在采臣的灵柩上,不一会儿,就耸起了一座坟丘。

他们都走了,只剩下采臣和他的坟茔。我不走,我们做知县的重孙在采臣的坟旁盖了一间房子。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水在背后的河谷里,不大的流水珍珠一样,日夜鸣响;茂盛的树木秋枯春荣,年年不竭。尤其是春天盛开的花朵,勤劳和欢快的蝴蝶与蜜蜂,嗡嗡着,似乎是尘世间最美的音乐。

劳作的人们就在不远处,他们戴着斗笠,穿着白色的汗衫——我一直坐在采臣坟前,看看天空,再看看近处,更多的时间目光在杂草疯长围困的采臣坟茔上。那些疯狂的草呀,我怎么铲都铲不尽,春天还没有真的来到,它们就蔓延开来——我一直在和它们做着不懈的斗争,我不要它们掩住采臣,不要野草成为我和采臣之间又一道障碍——我不能够容忍生命对生命的覆盖和掠夺,就像我恨不得时光也在我的身体上刻下苍老和皱纹一样。

夏天,那么多的果实和花朵,那么多人在田地里干活。我的重孙们经常来看我,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叫我曾祖母或者老老老奶奶,我笑了,我总是在想:他们是多么年轻呀,清洁的身体光洁、弹性,白得像雪——如果采臣能够返老还童那该有多好,我也一直不老,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老去,但又可以一次次新生。

那么,我们的身体和内心,爱情和灵魂将永无止境——每次这样想,我就会笑出声来,一个人站在山冈上,徐徐的风像是采臣抚摸我的手掌,温情得让我真切地感到了这个世界,竟然是那样的美好和永恒。可是,每次冥想之后,我都忍不住叹息,流泪。清澈的泪水打在衣襟、草叶和花瓣上。

我一直穿着采臣多年之前给我做的那件白色长裙。他用十两黄金打制的簪子还插在我的青发之中,只是那把红漆木梳陈旧了,齿掉了,残缺不全;但我仍旧使用,每次梳头,都感觉有一只手掌在捋我的长发。我感到幸福,在那面同样不老的铜镜面前,我失血的、苍白的面庞依旧动人——大大的眼睛,忽闪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我多么美啊……而失却爱人的美,是不是一种残酷呢。

有一天黄昏,我在睡眠当中,看到采臣忽地站在了我的床前,依旧是当年在兰若寺的容颜。他轻声对我说:明年夏天,我们一起回到兰若寺吧。那儿是我们的开始,我想回到那里。我点点头,对他笑。他俯身亲我额头——我明显觉得,他身上有着一种汗液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我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嗅到这种熟悉的味道了——我一阵激颤,正要拥他的时候,而他却起身走了,眨眼之间,就没了影子。

猛然醒来,睁开眼睛,仍旧是夜晚,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我再也不能入睡了,坐在黑夜,怀抱自己,像大水之中的岩石,黎明时分孤独的星辰。大地寂静,世界空旷。我感觉自己就坐在尘世的内心,周身寒彻,但心胸澄明。

紧接着,大地蓬松,冰层解冻、树木抽芽,青草弥漫,阳光清鲜。这一年春天,似乎明成祖年间,世道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兵戈和战火,流离的百姓一路向南。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那些战火和刀枪,都没有我的采臣重要。

春天还没到来,采臣坟上的青草就开始疯长了,平均三天,我就要替他清理一次杂草。因为劳碌和紧张,也因为就要动身去兰若寺,这个春天过得异常迅速,我恍惚觉得,我的汗水还没落地,它就走远了。到五月初,天气骤然热了起来,我锁了房门,又看了看采臣的坟茔,笑了一下,又叹息了一声,沿着多年不走的黑土乡路,走出了村子。

村庄消失,我也就消失了。我早已不属于那个村庄了,或许本来就是。多少年前,采臣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幽灵和一把骨灰,后来我奇迹般地成为血肉之身。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兴奋,尤其是和采臣在一起的时候,我贪恋,包括肉体,我梦想着自己永远都要这样。而梦想成真的时候,采臣却无法抵挡时间的消磨,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自己去了遥远的地方。

路上的风景与当年没有两样,照旧的官府,照旧的木车、马匹和人群,往年的烟火和青楼照旧兴旺。走到嘉兴城,在一家酒肆吃饭时,蓦然和一个张姓的秀才相遇,他过来搭话,我回答。他用一面白色的手帕给我写了一首诗。那诗是向我求爱的。我看了看,笑了笑,觉得有些新奇,但没有萌动。

告别的时候,我把手帕还给了他。还有一个商人,他说他第一眼就爱上我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也曾經有过。他说他要用万两黄金为我建造一座“佳舍”——我从来没有住过那么昂贵的房子,而我想:黄金的房子,没有人,没有采臣,也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已。

又一个傍晚,我在荒郊野岭的郊外,迷了方向,茫然四顾之时,有马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红色的马匹从我身边掠过,看她的穿戴,似乎是女人。她在离我十丈左右的地方勒住了奔马,大声喊我,要我和她同乘一匹马——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在马上,我感觉到了道路的短暂,迅疾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

到达一个名叫新港的镇子,我们下马,一起吃饭,同住了一间客房。她告诉我,她要去南京,她的未婚夫考中了状元,等着她去完婚。她说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满脸都是幸福。我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在距离兰若寺千里之遥的宁家庄,采臣正式娶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的——女人的幸福似乎都是男人给予的,没有男人,女人所有的幸福都显得虚妄。

第二天清晨,我张开眼睛,她早已不见了——也难怪。一个心有所爱的女人,心情迫切。我起床,洗漱,化妆,在清水中看到自己的脸颊。我笑了笑,我想我还是当年的美丽模样。这使我高兴——采臣在兰若寺等着我,我们相爱的地方——再一次见到,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这样想着,我加快了脚步,早晨的我像飞,掠着草叶和泥土,身子像蝴蝶一样在官道上蹁跹。在我心里,再长的路也不足为惧,再多的人,也比不过我的采臣。一路上,那么多的媚眼,那么多的小生——他们哪能比得上我的采臣呢?

我穿州过县,遇到土匪和盗贼,商人和骑士,妓女和嫖客——我觉得他们的活着都没意义,钱帛和功名,快感和杀戮——所有的东西都如此浮华,我从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我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要在厮守、缱绻和分离,乃至残忍的等待和渴盼中度过。

松柏镇终于到了——这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地方,当年,在我手里死去的那些人,肯定有出生并在这个镇子长大的。虽然事隔百年,但谁可以忘却那些疼痛呢?路过一面老墙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还在说:当年他的祖先也是在兰若寺不明不白死去的。他说他的先人死后,裸露的脚底上有两个黄豆大的血口——我想起来了,那是姥姥教给我们的杀人方法。那些年,她一直用老态龙钟,皱纹密布的嘴巴对我们说:那样才可以不留痕迹,并且获得最新鲜的人气和精血。我突然感觉到了悲哀——一些事物,总是在伤害中才可以更好地存活,只有掠夺才可以旺盛自己的生命。

两边房屋还是当年模样,衙门两边的石头狮子怒目金刚,看起来凶猛,可是它们当年并没有阻止我们的杀戮。兰若寺那么多的佛像,多少年的香火也没有使它们获得灵性——我匆匆穿过街道,出了西门,路过一条小溪,清亮亮的水珠在石头上飞溅,叮咚的响声像是我当年丢弃在兰若寺的那双手镯。有些黑色的鱼儿跳出水面,又落进水里;有一些飞翔的鸟儿,从树林飞出,又从外面回来。我突然感觉到,这世界是如此的重复——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法则。

通往兰若寺的山路好像宽了许多,两边的巨石四周都是青草,野兔、狐狸窜来奔去,青草浩荡,泥土湿润。迟开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柔韧的身子像我柔软的腰肢。我向上走着,当年的柏树林依然庞大,丰硕庞大的树冠遮蔽了大片天空,阳光从缝隙间箭矢一样飞射下来,照着地面上厚厚的一层落叶。

远远看到兰若寺,我百感交集,想到当年的杀戮生涯,想到第一次见到采臣——我的心有点发慌,坐在一面石头上,就要见到采臣了,我想我得先梳洗打扮一番,我要让他看到当年的我——尽管风华不可能绝代,而容光一定要焕发。这一次,我想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无论还要忍受分离、疼痛、针刺和杀戮——我们都要生死一起,世世相守。

兰若寺四周偌大的柏树林里依旧阴森,不知名字的鸟儿叫声幽深。到处都是腐烂的落叶,都是坟茔和纸幡,旧坟新土,年年如此。当年的兰若寺照旧破败,掉落的大门内外蒿草掩人,猛然窜出的蟒蛇比我的身子还粗。

我又看见了当年壮丽的佛龛,东西两厢的僧房门窗完好,好像有人重修了一样。院子当中的草和藤蔓俨然一个小小的森林。踏进门槛,我的心猛然剧烈跳了起来,我想起那个叫作燕赤霞的人,他一定是不在了的,而当年的姥姥和几个姐妹会不会还在呢?我的采臣究竟到了没有,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我想着,一边用木棍拨开纠结成团的蒿草,向着当年采臣住过的那个僧房,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