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逸

如果没有在2018年12月14日这天遭遇意外，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四十九岁的泌尿外科医生张卫兵还会至少再拿十一年手术刀。

难以理解的“宰割”

泌尿外科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的优势学科，七年前就已经是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张卫兵是该科室的主任医师。从医二十多年来，他公开发表二十余篇论文，还获得过湖北省科技进步二等奖，治愈过的患者不计其数。有人在医疗平台上称呼他“恩公”。

上午十点，患者曾红平挂了一个张卫兵的号，他是一位前列腺癌患者，此前在中南医院进行了姑息手术——这是一种针对晚期患者、为了缓解症状而进行的非根治性手术。手术后，曾红平接受了化疗，化疗后，仍然在进行内分泌治疗，张卫兵曾参与过他的手术。

曾红平像普通的患者一样走进了诊室，但没人留意到他随身藏着的长刀。走进诊室后，他拿出刀砍向张卫兵，喊叫和呼救声传出诊室外，人们赶来时，张卫兵已经被劈头砍倒。他的腹部、脖子、胸部、右手多处被砍中，整个行凶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闻声而来的同事们很快把张卫兵抬上了病床，送往抢救室。他的脖子一侧被割开了二十多公分的口子，血涌出来。

行凶后的曾红平，丢掉手里的长刀，翻身爬出窗外。生命的最后几秒，他把双臂抱在胸前，面朝窗户，在一片围观者的尖叫声中，向后倒下，当场死亡。

曾红平的尸体被送往殡仪馆，按照流程迅速被火化，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骨灰都无人认领。

而在中南医院，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泌尿外科没在值班的的医生们都赶来了，他们站在手术室外不肯离开。在往常，张卫兵是喜欢活跃气氛的那个人。他平时表情严肃，但想要让病人放松的时候，他会皱一下鼻子，带着眼镜也稍微往上一顶，说句俏皮话儿。

张卫兵也非常乐于帮助他的同事。有一次凌晨一点多钟，一名住院患者突发大出血，其他科室的技术骨干都参与技术下乡、不在医院。值班医生感到情况不好，打电话向张卫兵求助，“既不是他管理的病人，也不是他值班”，但他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手术室。四十分钟内，患者的血止住了，病情趋于稳定。

从门诊楼纵身跃下的曾红平不仅带走了行凶的真正原因，也带走了中南医院其他医护人员的安全感。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平时来找自己治病的患者，会“拿着一把马刀，像宰羊一样宰割我们。”

遥遥无期的恢复

据医院官方表示，事发前，曾红平没有就治疗状况向医院提出过任何异议，也没有“表达过任何要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曾红平最终向医生举起了砍刀。

据相关数据统计，前列腺癌目前位列我国男性恶性肿瘤发病率的第六位。但与发病率最高的肺癌和肝癌相比，前列腺癌并不是恶性程度最高的癌症，它的五年生存率为69.2%，如果发现得早，95%的前列腺癌患者可以通过手术治疗，而肝癌和肺癌的五年生存率尚不足20%。只是，在泌尿外科，男性患者的神色通常会格外沉重一些。疾病的治疗不仅关系健康，还关乎尊严。泌尿外科的护士也表示，“我们这个科，会影响家庭关系。”

在2018年下半年媒体公开报道中，已经发生了十一起患者及家属伤害医生的暴力案件。

危及生命的凶险持续了整整六天。2018年12月20日，张卫兵的意识终于逐渐开始恢复。他暂时走出了鬼门关。他的脖子下方有一道二十多公分的切口，脑水肿还没有完全消退。左右两侧腹部都有很长的伤口，被刺伤的肝脏和肾脏需要慢慢恢复功能，肺部还面临着一道感染关要过。

张卫兵发现了自己手指的伤，情绪变得激动。那只曾经无数次举起手术刀、帮患者解除病痛的右手，食指骨折，肌腱断裂，如今已经没有端起一只水杯的力气。受伤前，张卫兵带领的小组每个月都会进行六七十台手术，在科室接诊的手术量总是排名靠前。而他何时能够再次拿起手术刀？同科室医生的回答很含糊，大家都明白，那是一个遥遥无期甚至没有答案的答案。

有患者得知了张卫兵的情况，飞奔到重癥监护室门口守着。有人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折起了纸鹤，有人买来鲜花，留下字条：“兵主任，期盼早日听到‘小伙子，你在干什么的电话‘骚扰。”

殡仪馆，家属已经悄悄取走了曾红平的骨灰，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而张卫兵目前还在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心理专家已经介入、希望帮他尽早恢复心理健康。

【选自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

插图 / 医患矛盾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