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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

2019-03-14岑燮钧

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姨师母老宅

岑燮钧

梅姨踏上舜江府老城的一条小巷时,一只猫蹿出来,从她脚边一溜而走,大概跑出十来米的样子,又在一根石柱下蹲身回望,眼睛圆圆的,一动不动,看着梅姨走近,然后“喵”的一声,往里一蹿不见了。

这条小巷显然是经过了修饰。有些人家的檐下,挂着红灯笼。门框四周,刷过白,门则刷成了黑色或者暗朱色。桥上莲花托底的石柱上,放着花花草草,花茎垂下来,随风飘荡——与五十年前全不一样。那时,门板上的漆斑斑驳驳,门口生着煤炉,烟熏得人直咳嗽。她每次经过时,总要小跑几步。

她这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五十年前,她从这里离开,去了香港。在纽约,她长年租住在公寓里,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婚姻。保罗比她大二十岁,就像当初老师比她大二十岁一样。这是一个劫。她做姑娘时,她妈给她说过,称骨算命,她只有二两三钱。

到了老年,最难熬的是皮肤发痒,吃过不少西药,还是痒得彻骨;也曾去唐人街配过中药,在公寓里煎熬,药香飘得到处都是。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老是感觉有虫在爬。早年,她换过许多公寓,来不及买床,或者,是为了搬家方便,常常席地而卧。保罗不在之后,她也曾换过公寓。最初,也没买床。一夜开灯时,大大小小好几只蟑螂从她身边爬过,她不由大叫起来,不断地用鞋子拍打。蟑螂跑进了缝隙里,她惊魂未定。谁知,一会儿,蟑螂趁她一个转身,又爬了出来。她又尖叫起来,慌得穿上高跟鞋猛踩。第二天,她就立马买了一张床。床上固然没有蟑螂,但疑心有许多螨虫,或者,房子里有蚂蚁?她总是感觉痒。熬了一个礼拜,她再也不能忍耐。于是,又换了一家公寓。可是,搬床的成本比新买一张还要贵,她就扔下了这张床。她在无数次搬家中,不知遗弃了多少张床。她给几个朋友都说过公寓里闹虫灾,他们对此不是淡然置之,就是怀疑她有心病。她也不争辩。人最难逃避的是宿命。记得那次老师握住她的手时,正好一条毛毛虫从横梁上掉了下来。她惊叫的时候,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师母端着桂花圆子上来了。

这条虫困扰了她一生。去年开始,她又搬回了香港。她不断地吃中药,虽没什么大效果,但似乎好些。上半年祝晓童来香港参加一个油画展,特地去看望了她,告诉她,舜江市把他家的老宅征为“祝敏之艺术馆”,下半年要举办一个“祝敏之油画展”,遍邀海内外亲朋好友与会。祝晓童邀请她到时也共襄盛事。她没答应也没拒绝。这些年来,老师祝敏之和师母朱桂芳已淡出她的内心很久了。

第二天是正式的典礼。前一天黄昏她在小巷徘徊了很久,在“祝敏之艺术馆”的大门前,她怎么也没有找到当年的老宅。她疑心老宅已经被推倒了。她在参加典礼时,不断探看各个角落。院中的两缸荷花,只有茎叶。那株藤萝,还没爬上架子。这些都不是旧物,她发现,艺术馆是全新的。一直走到最里面,才发现还有三間老楼房。对,那才是祝家的老宅。但是,比原来新多了,显然,经过了整修。

走进老宅,她怔悚了一下。墙上老师的目光,直视着自己,就仿佛当初他盯着自己看。作为祝敏之的高足,她的油画博得了老师的激赏。当年在舜江大学,她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师母总是打电话给她:“你快来吧,你来了,他才能画下去。”她每次来到祝宅,总要先向师母问安。那时,祝晓童还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师母总是把它折起来,然后用橡皮筋把它绑住,免得被别的小朋友拉扯。“快叫梅姨!”“叫姐姐就够了!”她总是这样说,然后用手指勾一下晓童的鼻子,晓童就会跟上去。“乖,爸爸在画画,你别上去!”“我要跟梅姨玩!”但师母还是把他抱了下来。

她下来时,总是忐忑不安。她有时下楼梯前,在门口站一会儿。到楼下时,师母总是笑着走出来,“小梅,我炖好了莲子汤,你吃了再走。”“不了,不了!”她有时跑掉,有时留下来。若是每次跑掉,未免太那个了。“敏之,敏之,你休息一下,下来吃碗莲子汤。”如果老师不下来,晓童就喊:“我和梅姨把莲子汤都吃完了!”这时,老师就下来了。老师吃莲子汤,师母看着他。师母不吃,她偷眼看师母。师母的脸很圆润,白白的,头发挽着髻子,穿着月白色的碎花底的旗袍。她的眼总是笑盈盈的,透明如水。“你们画好了吗?”师母像是对老师说,又像是对她说。她在楼上,师母很少上来。老师一直不作画,只是看着她。她知道老师的意思。她看到地上有许多揉掉的纸头。“老师,我来给你调颜料!”有她在身边,老师画画如有神助。有一回,老师也是这样一直看着她,然后说:“小梅,我们一起去巴黎吧。”

她下楼来,“画好了?”师母走出来,说,“小梅,师母给你织了一条围巾,你试试看!”她说,“不了,师母,多不好意思,你还是给老师织吧。”“他也有,他也有!”她示意了一下毛线篮。毛线篮边蹲着一只猫,它抬头看着自己。“去!”师母随手挥了一下,“喵!”猫叫了一声,满是无辜,让人不忍赶它走。“谢谢师母!”她向她鞠了一躬。那是一条火红的围巾,她喜欢极了,可是她的心很乱。

她好一阵不敢再上祝宅。不是怕老师,而是怕师母。“小梅,你不来,你老师好像什么都干不成,你帮帮他吧。”她还记得最后一次出现在祝宅时师母说的一句话。她想,师母难道真的不知道老师想什么。她离开时,“你再来哟!”师母看着她,那眼睛还是像秋水一样。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嗯”了声,转身就跑。出院门时,回头一看,发现师母正转过身去,一只手在抹眼角——是灰尘吹进了眼睛里吗?

她没去巴黎,而是去了香港。后来的时世就很乱了。

老宅是按照旧样摆设的。在卧室,她再一次看见了这双秋水一般的眼睛,淡然而优雅。她不知道这双眼睛是怎样面对一九六六年的风暴的。老师自杀了,师母也自杀了。她在香港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典礼结束后,祝晓童把她送到了机场。她把几张自己早年的油画捐给了艺术馆,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织毛线的女人身边蹲着一只猫,猫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什么。

回到香港后,她又搬了好几次公寓,每次都是因为虫灾,足足闹了有半年之久。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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