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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

2019-03-14茨平

文学港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老小丁打麻将

茨平

刘茵茵说我非礼了她。

刘茵茵所说的非礼,不是那种不荤不素不轻不重、顶多能算得上性搔扰的非礼,而是采用了暴力手段企图达到性行为。说简单一点,强奸未遂,人跑了。

对刘茵茵那么不荤不素不轻不重地性搔扰一下,我常干这样趣味无穷的事。

刘茵茵长得不是很漂亮,漂亮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她很熟悉,同在一家民营企业打工,我还是她的间接上司。她老公卢致用与我同学多年,相互间往来密切。用卢致用的话说,我们是狐朋狗友。

常厮混在一起,看久了觉得刘茵茵还是有点漂亮。三十出点头的少妇,性感成熟,最招男人喜欢了。刘茵茵穿上一件稍露的衣服,我会打趣她一下:小娘们,这么穿容易让我犯错误呀。有时,干脆拍她一下屁股,说:怎么样,我们友好合作一下,做一顶绿帽给你老公戴。这种口头上的戏谑,我认为不是性搔扰。男女之间,熟悉到一定程度开点玩笑不算什么,更何况很多时候女人也喜欢把这看作对其魅力的夸奖。每次我这么说,刘茵茵都会咯咯地笑得像刚下蛋的小母鸡。刘茵茵的老公也不会因此不痛快。他也会与别的女人包括我老婆打情骂俏。适度地性搔扰一下熟悉的少妇们,在男人们那儿比禽流感都更流行。

天啊,事情坏就坏在强奸未遂,人跑了。

如果那个家伙没跑掉,就没有刘茵茵举报我非礼了她的事情。我的生活可以沿着以前的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闲聊天、打麻将、与老婆做爱,平静而快乐着。可那个家伙拍拍屁股走了,我却成替罪羊。我真的比窦娥还冤。

事情要从打麻将开始说起。

星期五晚上,吃过晚饭,我伸了一下懒腰,想到明后两天可以休息了,顿觉精神倍爽,如此美好的夜晚,不打麻将真是辜负了。

我有几个固定的麻友,小丁、老顾,刘茵茵老公卢致用。我先打电话约小丁、老顾。小丁、老顾无比兴奋:行呀,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再打电话约卢致用。卢致用有点不想出来,我就开骂了:你大爷的,老婆再漂亮,也不能天天搂着呀,快滚出来,三缺一就等你。卢致用有点犯贱,挨骂才表示定来捧个场子。

刘茵茵也跟来了,我有点不高兴。女人吗,就是那副德性,怕老公输钱,她站在一旁看,岂不要做间谍?有个敌特分子混在革命队伍中,那是咽喉中卡了根鱼刺。可不高兴不能不打麻将呀。那晚我的手气臭得要死,想什么牌就不来什么牌,拆什么就来什么,要碰碰不到,要摸摸不进,别人和牌了我口都清不了。虽说是小赌怡情,但输了钱的人,心情会变坏。我把麻将抛得很凶,骂爹骂娘。卢致用倒愿意做受气包,他赢钱赢得眉开眼笑了。赢了钱的人总是乐意受输了钱人的气,打麻将就是这样子。

刘茵茵却不干了,说:王老抠,打麻将有输有赢,心态要好一点。

我呢,什么都好,就是对人民币用情太深,简直胜过自己的生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之所以这么热衷于麻将事业,是因为手气好,能赢点小钱。现在,我输了钱,又被挖苦为心态不好,想不生气都不行。我想我手气臭,肯定是她克了我,得把她轰走。

我翻了她一个白眼,大声说:你大爷我就是这个样,你想怎么着?滚回家睡觉去,别在这里晃得你大爷我心烦。

刘茵茵回翻了我一个白眼,说:瞧你那副德性,你大姐我不看了,你大姐我回家睡觉去,总得了吧。说罢,挽着她的小坤包,用她的髙跟鞋支着她性感的玉腿摆着身子走了。

走了好。只用一句话就把她轰走了,我有点小得意。

刘茵茵走后,我的手气没变好反而更臭了。她没走之前,我还能久久地和一把。她走后,我一把都没和到。眼瞅着腰包里的钱流水一般数出去,我气恼地把麻将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老婆都要卖掉。

我走了,他们也该散了,该回家的回家。如果这样的话,非礼事件就极有可能不会发生。想想呀,卢致用及时回家了,那个家伙敢非礼刘茵茵吗?好,就算那家伙胆肥,还不是让卢致用他们抓住。既使抓不住,人总能看清楚吧。人看清楚了,还用怀疑我吗?

可是,小丁、老顾他们,见我走远了,直嚷嚷要卢致用请客,说你能赢钱,是我们俩配合得好,难得把王老抠的钱赢过来,必须庆贺。卢致用也豪气,说:请就请,反正是王老抠的钱。

本来,他们去吃夜宵,是会打个电话叫我回来共享美味。平时我们都是这样,打麻将不能三缺一,吃夜宵也不能三缺一。可今天晚上,不知他们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决定不请我参加。他们纷纷表示,这个王老抠,平时抠门得很,今儿也要抠他一回。他们还商定,明天一大早去找我,把晚上吃的美味如数家珍向我描述一番,不把我气死也要气我半死。

哎,如果他们打电话叫我回去与他们一起吃夜宵,事情也不会坏得不可收拾。就是刘茵茵指证我非礼了她,她老公卢致用、小丁、老顾他们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

事情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我也是鬼摸了头。平时我压根儿就不喜欢逛街,更别说是一个人在某处闲坐好久。可那天晚上呀,我蹬着自行车回家,几乎是快到家门口了,突然改主意,觉得如此美好的夜晚,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享受那种孤独感也是挺惬意的。

哎,如果我直接回家,刘茵茵要说我非礼了她,老婆会站出来作铁证,证明我没有作案时间。老婆的证词打官司在法官那儿可能不被采信,但在群众那儿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好,就算有某些人不相信,但我的家,乃是温暖的小港湾。

这世上的事就没有如果。

我扶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那种对孤独感的享受的确使我心情大好。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来到五龙公园,觉得有点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在一条石椅上坐下来,目光百无聊赖地打量这座市区公园。假山、路灯、绿化树、楼台、亭榭、水池、小径、草地,层次明暗,行人出没,好有画面感。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没多久,前方草坪上,来了对青年男女。他们先是坐在那儿,接着是半躺著,再接着是拥抱在一起了。女人发出的叫声太熟悉了,做爱时老婆就是这么叫的。他们在干好事哩。要说我绝对是个有性格的人。换了别人,可能是骂两句伤风败俗拂袖走人。而我呢,觉得有免费的黄色录相不能不看呀,真人表演,现场感十足呀。男人大概发现了我的目光如探照灯一样照过去,禁不住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呀?我说,你大爷我眼睛闲着,总要看点东西,你想怎样?同时,做了一个劈手动作。

很不幸,劈手动作过于猛烈,手腕与石椅发生激烈的碰撞。肉体岂是硬物的对手,我痛得龇牙咧齿。手腕上留下块鸟蛋般大的於青几天都没消失。也是这块於青,让刘茵茵有了更有力的举证材料。哎,事情全赶在一起了。

可能也就是这个时候,卢致用他们用完了夜宵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刘茵茵在家里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家伙正对刘茵茵实施暴力强奸。

刘茵茵居住的房子不是时下标准的套房,而是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筒子楼。外出打工,工资不高,租不起套房,只能租便宜的筒子楼。这样的筒子楼,为小偷们营生提供了方便。

我是这样设想当时的场景:刘茵茵离开麻将桌时,那个长得与我像的家伙溜进了她家里。那个家伙一定是个小偷。小偷在屋里东找西翻,还没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刘茵茵的高跟鞋踩着楼面发出橐橐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突然的变故,小偷一时无法走出屋去,便躲在某个角落。刘茵茵不知道家中进了贼,按平常的生活习惯,开灯、洗澡、脱衣、上床、关灯、睡觉。我不好说刘茵茵是否进入了梦乡,但可以肯定,小偷长起了色胆。想想呀,小偷躲在某个角落里,刘茵茵脱去衣衫的样子肯定让他看见了。色心就是这么长起来的。小偷想,老子运气不好,遇上穷人,总不能空跑一趟,这小娘们长得也不赖。纯粹意义上的强奸是很难实现,刘茵茵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奋力反抗,大呼大叫。筒子楼的好处就是隔音效果差。刘茵茵的反抗和喊叫很快惊动了邻居。当邻居们涌进来时,那个家伙却跳窗走了。

有人打电话报了警。

卢致用回到家时,还有几个邻居没有离去。我猜不透卢致用刘茵茵当时是什么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警察来了。警察也没什么辦法。屋里黑灯瞎火的,刘茵茵没有看清男人长什么模样,一时间她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警察也只有不了了之。很多杀人抢劫的案子够他们忙了,一个强奸未遂的小案实在不入法眼。

事实上,刘茵茵夫妻俩也打算把这件事不了了之。他们还做了不少保密工作。除了筒子楼里的邻居,外人不知道她已遭人非礼了,我们这几个麻友都没有谁知道。遭人强奸是件极不痛快的事情,但刘茵茵夫妻俩不是那种心理负担特别重的人,过去了就过去了,一页翻过去,往后的日子还要好好过。他们跟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心中那点阴影使劲地摁到心底。

事情突变出现在第三天。不,应该说是第二天了,刘茵茵被人非礼的时间是零点十分,零点一过,星期五就变成了星期六。

星期天,我的麻将瘾又上来了,想起前天晚上输了那么多钱,心痛呀,不找机会报仇雪恨怎对得起自己。我有种预感,今天的手气一定好。

他们应约来了。卢致用还是老样子,把老婆刘茵茵带来了。这回我不反感他带老婆来观战。我也带老婆来了。我的如意算盘是,万一手气不行,换老婆上,你大爷我搞车轮战术,不信打不趴你们。

今天我的手气果然好,想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平和、大和、单调、七对、扛上开花,什么玩意都让我搞出来了。看到他们三位气急败坏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高兴地哼起小调来。刘茵茵见状,十分不满,挖苦说:王老抠,什么德性呀?不就是赢了点钱吗?她说得太对了,赢了钱,我想不得意都不行。我摇头晃脑说:小娘们,你大爷我就是这个样,没治了。言罢,做了一个力道劲猛的劈手动作。

哎,得意太早了,倒霉的事情就来了。劈手动作砰地劈到桌角上,痛得我龇牙咧齿。他们几个乐坏了,笑得岔过气去。

我为什么老夸我老婆好,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她赶紧抓过我的手腕看伤情,还用纤纤玉指在腕间轻轻地擦。这样,我手腕上那个鸟蛋大的於青一下子暴露在刘茵茵的目光之下。

刘茵茵就是在这个时候认定是我非礼了她。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在她脑子里翻出来。那人跟我长得很像,之前她没有起疑心,是从心里不愿相信是我。那个人说了一句,小娘们你大爷我,声音语调用词跟我一样,这加重了刘茵茵的疑心。那人也劈了一下手,手正好劈在床头柜上,痛得龇牙咧齿,手腕上肯定落下一块不小的於青。现在,刘茵茵看到了我手腕上的於青,她几乎是可以肯定了,好你个王老抠,人面兽心。

当时,我只顾打麻将,没发现刘茵茵表情变化。事后我想,刘茵茵看起没心没肺,其实是城府很深。她没有怒发冲冠冲上来对我使九阴白骨爪,而是笑眯眯地问我老婆:前天夜里,王老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老婆哪会注意她话中的用意,说:一点钟的样子呀。刘茵茵说:你不会记错吧?他们十一点钟都散了场哩。我老婆说:我刚好起来方便,看了一下时间,我还说下次打麻将不能打那么晚。刘茵茵没再说什么了,我具备了作案时间。

她悄悄地离开,我甚至不知道她离开了。十点三十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我们以为是抓赌的来了,慌忙把桌上零钱揣入口袋中。警察把手铐直接铐在我手上。小丁、老顾、卢致用惊讶得瞠目结舌。我老婆直接晕过去。

从派出所出来时,太阳已跌落在城西的钟楼上。

在审讯的过程中,我才知道刘茵茵已遭人非礼,才知道那么多巧合一下子巧合到我身上。不是我干的事情,当然要极力辩解。我老实跟警察坦白,麻将散场为什么没直接回家,是突然想享受那种孤独的味道。我连公园里看“黄色录相”的事都说出来了,可警察就是不相信。那个胖头警察夸我太能编了,不去写小说真是浪费人才。

警察虽不相信我说的话,但还是放了我,他们没有找到更有力的证据。疑罪从无,最高人民法院有这么一条司法解释。我眯着眼看了一下钟楼,有道强烈的闪光从钟楼旁边射过来,像闪光照相机按了一下快门。闪伤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利刃在脑际划了一下,晕,眩目,我差点跌倒在地。我很清楚,虽能从派出所走出来,却走不出众人的口沫痰水。

在警察那儿,我可以疑罪从无。可在老百姓那儿,疑罪从无?见鬼去吧,他们热衷的是捕风捉影,有“听说”两字,就足可传出无数幺蛾子来。刘茵茵这么一举报,警察这么一抓,在他们眼中,我已是个厚颜无耻罪大恶极的强奸犯了。

王老抠非礼了刘茵茵呢。我想,这个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在我的熟人中间传播蔓延。我仿佛看见他们,交头接耳、做鬼脸、议论、耻笑、谩骂、诅咒、摇头。

这个王老抠呀,他怎么会这样呢?

简直是个败类。

想不到呀。

非礼谁不行呀,非要非礼一个天天在一起玩的熟人?

朋友妻,不可欺,卢致用算是瞎了眼,交那样的狗屁朋友。

这样的人呀,以后拉屎都要跟他隔三个厕所。

要是我是他老婆,非跟他离了不可。

一个乡下土包子,那是爹妈缺教养的。

说不定他爸也是这种货色。

……

熟人,对,熟人,我的那些熟人呐,已把我送上道德的审判台。

我之所以说熟人而不说朋友,是因为,当今这社会,只极少的人能够担当“朋友”两个字。想来我自己也不够格。这个时候,如果哪位仁兄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兄弟,我就相信你没有非礼刘茵茵,那我立马把他当朋友,甚至割脑袋下来给他当夜壶。

陌生人怎么说我,我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活与陌生人无关。但我不可不在乎熟人怎么说我。熟人呀,相互认识,生活、工作必须打交道,知根知底。那是我生活的圈子,无法逃离的圈子,我必须有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形象在圈子里生活。人活一张脸呀,这张脸就是熟人的评价。

现在我的脸要没了。

强奸犯,这个恶名已经很不好听了。更臭的是,强奸一个熟人。

刘茵茵,你为什么要冤枉我非礼了你?

冤枉我有二奶三奶,我不怪你,甚至会有点小得意。老婆多次数落我,说我笨得像猪一样,连个情人都没有,笨到家了。而我那些熟人,肯定会在背后挤眉弄眼,瞧瞧,王老抠都搞上情人了,兄弟们呀,要努力哟。

刘茵茵,你冤枉我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冤枉我非礼了你?

不,我不是强奸犯,我必须向他们说清楚。

这个“他们”,当然指我的熟人、我老婆、我老婆的熟人。

可怎么向他们说清楚呢?

说我没及时回家是因为突然想享受那种孤独的滋味。说了有人信吗?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土得掉渣的土老帽。冒文艺酸酸泡儿,他们一定是一脸坏笑说,王老抠,请编一个更靠谱一点的理由呀。

说在公园里欣赏免费的黄色录相,这倒符合我的性格,要是平常,倒可以逗得他们弯腰捂肚。一旦有了非礼刘茵茵的前提,他们会相信吗?警察都夸我太能编了。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家伙,一定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到这,我禁不住垂头丧气。老天爷,为什么真实反而没人相信呢?

我要坦然活在他们中间,我要抬头做人,我必须想办法跟他们说清楚。

摆事实不行,那我就跟他们讲道理。用道理,从理论的层面上,寻找相互间强有力的逻辑链条,让他们相信我是清白的。

我耷拉着脑袋在街道上乱走,不知不觉来到步行街。

我本来是应该回家的,可我还不敢回家。老婆正在气头上,就这么贸然回去……我不敢想象将会发生的事情。在没有想清楚怎么面对老婆的严厉斥责之前,那个家,先考虑暂不回去。我的那些熟人,先躲着他们。

我在如潮的人流中像僵尸一般行走。我在紧张地思考。我什么都没想,使劲地想,就变成什么都没想。我的脑子彻底短路了。

这时,身后有个家伙,快步赶过来,很亲呢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老赵,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说实话,这么亲呢的问候,我也感到一种亲切。可是,当我回头,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还有尴尬的表情。

干吗?受到这无厘头搔扰,我自然是很不爽,以十分不耐烦地表情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呀?

那个人呢,犹如看到眼镜蛇朝他吐信子一般,尴尬表情之后,是惊恐地連连后退五六步。

我知道他是认错人,再给他翻了个白眼,不屑之色瞪过去。

我这样对他有点过分。认错人,大家都会。我也有过多次遭遇。前面那个不就是老家的老李么?当我走过去,给他一个热情的招呼时,他却对我不理不睬,我才知认错人了。认错人之后是很不好意思的,相信大家深有体会。

那家伙后退到第七步,要向后转身时,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不是老赵呢?长得太像了,长得太像了,那摆手的样子,那走路的样子,都像。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自然地漏进我的耳朵,开始没觉察出什么,直到若干分钟后,才猛然想到,那个与我长得极像的老赵,莫非就是非礼刘茵茵的家伙?

我僵尸似地行走,摆手动作与平时的劈手动作肯定不太相同,但我还是有理由怀疑就是那个家伙非礼了刘茵茵。找到那个叫老赵的家伙,就有希望洗清我的冤情。要找到那个叫老赵的家伙,就必须先找到拍我屁股的家伙。

我一个激灵。

我开始在大街上奔走。从东园路走到西园路,从健康路飞到青年路,从南城百货跳到东联商场,我目光如电子扫瞄仪不放过任何一个男性公民。我在人群中穿梭,我在人群中奔突。然而,那个拍我屁股的家伙就像在世上蒸发一样。

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找个人,犹如长江捞针。说长江捞针要比说大海里捞针更准确。长江的水是流动的,街上的人也是流动的。

就这么找,怎么能找到?

站高处去看一下。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视野开阔,整条街的人都可以以收进目光中。我爬上东联商城屋顶,这座小城的最高建筑,站在其上可俯看全城。楼下,街道、广场上的人流,立马变成了小小的蚂蚁,黑压压在那儿挪动。别说找出那个人,连分辨男女都很困难了。

那个人已是彻底找不到了。失望、无助,伤感如夏季的野草疯长。

都说人卑贱如蚁,其实呀,人还不如蚂蚁。蚂蚁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着,而人,总是有那么多烦心事入侵。就比如我,本来好好的,刘茵茵突然说我非礼了她,生活一下子全打乱了……蚂蚁会被同类冤枉非礼了吗?

我的思想突然来了个腾空跳跃。这个跳跃太重要了,简直就是醍醐灌顶。

同一种类的蚂蚁,它们会有差异吗?我想肯定是有的,不然蚂蚁之间就无法识别交流了。可是,蚂蚁在我们人类眼中,岂不是一个样。我们识别不出它们之间微小的差异,也不会去注意。这就出现一个问题。A蚂蚁咬了你一口,就有可能由B蚂蚁来背黑锅。

在上帝那儿,我们人类就是一群蚂蚁。我们相互之间,一眼就能瞧出不相同来。张三是个胖子,李四个子偏高,王二麻上眼皮斜吊着,刘茵茵白胖胖的右脸有几个麻点,我老婆的眉毛有点粗,我习惯用词是“你大爷我”,习惯动作是劈手……我们凭这些差异来识别各色人等。上帝呢?上帝站在天上,就如我站在这东联商城的屋顶,哪儿能瞧出人与人之间微小差异。我们人哪,在上帝眼中,都是一个样的东西,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副身躯顶个脑袋。那么,甲A干的坏事就极有可能由丙C去背黑锅。所谓的神明,就是把误会强加到我们身上的东西。

这种误会,毫无规律而言,随机、突发,谁倒霉误会谁。

我就是这样一个倒霉鬼。

我的思想就像空旷中的蜻蜓一样乱飞,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点水一会垂直起降,我发现我快成哲学家了。

刘茵茵说:长得像你,不敢怀疑你。

刘茵茵你太英明了,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可你那句“你大爷我”的口头禅,你那劈手的动作,你手腕上的於青,还有那个时间,你怎么解释?刘茵茵的话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和凌利的进攻性。

在派出所,面对刘茵茵的控诉,我确实没办法解释。现在,我有办法解释了。这世上,不仅有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更有很多家伙,连同习惯用语习惯动作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另一个我。对,就是另一个我。

在这个世界上呀,一定存在另一个我。那个我,本来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他活他的,我活我的,各自相安无事互不打扰。某一天,那个我突然闯入我生活的空间,死性不改非礼了一下刘茵茵,然后迅速跳回他那个空间。刘茵茵找不到那个我,却指证我非礼了她。天呐,一定是这个样子。

那个我,好像是专门来给我生活制造麻烦的。我感到一种无可逃遁的宿命,也找到了打开另一扇门的钥匙。既然这个世界存在另一个空间,既然另一个空间存在另一个我,那么,也同样存在另一个他们,存在刘茵茵,存在小丁和老顾,存在卢致用,存在我老婆……只是我运气霉,另一个空间里的我,跳过来入侵了我的生活。这回是我运气霉,可下一回呢?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走好运。我要郑重地告诉他们,你们现在相信我,就是为将来我相信你们打下基础。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感谢那个拍我屁股的家伙。可能是上帝或者神明,发现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找一个人来启迪我一下。

我从东联商城下来,汇入人流中。

我可以回家了。我可以面对我的那些熟人们了。我有了无可懈击的理论,我要告诉老婆,告诉刘茵茵,告诉卢致用,告诉小丁老顾,告诉我所有的熟人和老婆所有的熟人。刘茵茵不是我非礼了她,而是另一个我。你们错把另一个我当成我,另一个我不是我。你们赶快认识错误吧,我还是会原谅你们的无知。

理论往往是高深莫测的,要把高深莫测的东西讲得他们都懂,这有点难度。我得理理头绪,怎么样讲,他们才听得进去,才能产生共鸣。这是说话的艺术,可马虎不得呀。

应该从蚂蚁故事开始,A蚂蚁咬了你一口,你却让B蚂蚁背黑锅,并不是你有意制造冤假错案,而是你分辨不出A蚂蚁与B蚂蚁。我想这个故事是很有趣的,用蚂蚁故事作我这套理论的引子,相信听者会倍感新奇。

然后从一窝一窝的蚂蚁引申到这个世界上有多个空间。蚂蚁一窝一窝,分群而居,它们在各自的空间里生活。我们人也一样,一伙一伙,分群而居,生活在各自的空间里。说明白了这层道理,再來说,人与人之间虽有微小的差异,但也不排除完全相同的人,包括长相,性格,行为习惯,习惯用语,习惯动作,甚至习惯受伤。这一点相信大家都会认可。我们常常会认错人,一些大人物能找到一模一样的替身演员,就是这个道理。

最后来个高度总结。这世界上有很多个我,也有很多个你们,各自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一伙我们,他们也不知道这边有一群他们。你们的运气好,那个你们还没来入侵你们的生活。而我运气霉,那个我贸然闯进我们的空间,干了一件不道德的事情。那个人虽然很像我,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永远地霉,也不会永远地好。你们今天相信我没有非礼刘茵茵,日后我就会相信你们没有非礼张茵茵李茵茵。

我觉得最后这段很重要,足可以打动一切冷漠的心。

好了,我要找他们好好地谈一谈了。

第一个当然是我老婆。

我老婆是个好老婆呀,用贤妻良母赞美她,那是委屈了她。她岂止是贤妻良母呀,简直是完美的女性。她从不逼我干家务活,当然我要干她也没意见。她从不埋怨我赚钱少,当然能多赚到钱来她也很高兴。除了去杀人放火贩毒写反动标语,她从不干涉我行动。多少次打麻将打通宵,她只是说,玩痛快固然好,但也要爱惜身体呀。最让我认为她好的是,她与我有许多共同语言,聊得来。

我这个人常会冒出些古怪的想法,而她总是能沿着我的想法捡瓦补漏。比如说有一次,我们才革命加拼命干完一次几近完美的性生活。我说:女娲造人时不怎么科学,干吗要造一男一女呢?怎么也不如造个男女混合体,像某些植物一样,同株受粉,该多好呀。那样,男人不用去讨老婆,女人不用去嫁老公,这世界会少了多少爱恨情仇是是非非,政府反腐败也能省去一个大项目。才拿人家享受了一下人生快感,立马说出这么没心没肺的话来,真伤女人心,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她双手托住下巴无限憧憬的样子:是呀,若能这样真是太好了,那我生的孩子就不用分给他人疼了。天啊,我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基于此,我相信,老婆会成为第一个相信我的人。

老婆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哇。

然而家里,迎接我的,是两道凶狠的目光。

我是昂头挺胸走进屋里的。开门时我就要求自己要昂首挺胸,刘茵茵不是我非礼的,昂首挺胸就是表明我问心无愧,但面对老婆如寒剑一般的目光,身子还是忍不住哆嗦几下矮二分。不过,我迅速地保持身体的平衡,朝她咧嘴一笑。

老婆没有因我的笑容而收起杀人的目光,反而加剧了,把脸拉长几公分。她可能是在想,不要脸的臭男人哟,脸皮比城墙还厚,他怎么还有脸笑?

我倒能够理解她,这会儿她要是不摆出一副脸来,那就太对不起为人妻的光荣称号了。夫妻吗,荣誉、耻辱总是连在一起,还要负点连带责任。

我心里想,你别急着摆脸,等下我把事实与道理跟你一摆,你的脸摆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我说等下,是因为眼下肚子饿了,吃饭比什么都更重要。我打开电饭煲,电饭煲空空如也。打开橱门,橱里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往日,我没准时赶回家与她共进晚餐,她总是会留下热饭热菜。今天没有,我仿佛看到她忿忿地把剩饭剩菜倒进垃圾桶里。

怎么不留一点饭呀,你不知道我要回来吗?我说。

你是谁呀,怎么跑到我家里来胡说八道。老婆说。

她吊着眼乜斜看我,嘴角吐着阴丝丝的冷笑,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阴气湿漉了周围的空气。

老婆同志,你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你不会发烧了吧?

你他妈你才发烧了,老婆刷地站了起来,屁股下如装了弹簧,大声吼道,我老公被警察抓起来了,我老公是强奸犯,你他妈的你是强奸犯吗?

髙分贝的声音把窗帘震得抖动了,看着老婆扭曲变形了的脸,我知道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哎,也是,老公因为犯强奸罪被警察带走,而强奸的人,又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刘茵茵。我怎么会有那样的老公呢?她的心已是伤痕累累了。在她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手指头戳来:瞧,就是那个女人的老公哩。每个手指头,都有十万吨的压力。

老婆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我深表理解,人嘛,总会被世俗的观念捆住灵魂与身体。本来,我是打算吃饱饭再与她谈谈,解开她心中的疙瘩,清扫她心中的雾霾,让她走出阴影、回到阳光中。最理想的时间是上床后,夫妻在床上一边做爱一边讨论问题是最有效果的。现在看来不行了,我必须尽快地解决她的心理问题,于是我说:你能不能平静下来听我说?

我平静不下来。老婆的声音小是小了一点,却更尖锐了。

你必须平静下来,不然我没办法与你沟通。我大声说。

我的态度让老婆很吃惊很意外。在她的思维逻辑中,这时候的我应该是低眉顺眼童养媳,沉重地忏悔罪行,骂不还嘴,打不还手,没想到我态度如此强硬,简直是立功归来的大爷。我以为老婆会来一阵更猛烈的尖叫,然而没有,她出奇地平静。她说:看你能放出什么屁来。

于是,我按照原先的計划,从蚂蚁故事开始,一步一步引申到哲学发现。我相信我的口才,不能说是巧舌如簧那也是口吐莲花。我想起我在公司给新进人员上培训课的场景,深入浅出,忽悠得他们一愣一愣的。感谢老婆没有打岔,我自信心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升。老婆,你听明白了吗?现在,该你说一句,老公,我误会你了,你受委屈了。我忍不住用得意的目光瞟了老婆一眼。这一瞟,我的心就跌落进冰谷里。老婆的脸色阴沉着,还有不屑与鄙视。天哪,费了这么多口舌,竟然一点效果都没。

在公司里给员工上培训课,表面上,我的目光在巡视他们,事实上我压根儿没看他们。不看,就不会知道他们的不屑与鄙视,我就能保持信心。明知道他们没听依然能讲得认真,这就是培训专员的素质。

员工听进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课讲完了。而我却不能把老婆当员工。老婆没听进去,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劲。我心里晃荡了一下,差点要崩溃了。我不能崩溃,必须把道理讲完讲透。

我摸了一下心窝,把目光转向窗外,提升一下信心,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另一个我,也存在另一个你。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本是相安无事互不打扰。但也有例外,比如说另一个我,就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的空间,跑去非礼了刘茵茵。你们都认为那个人就是我,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现在,你相信我,就为以后我相信你打下了基础。你敢保证,另一个你不会跑去非礼卢致用小丁老顾他们的吗?

我目光虽然对着窗户,但感觉老婆笑了。我以为她被说服了,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原来老婆在冷笑。

说完了吗?老婆说。

我说就算说完了吧。

你说完了,我来问你几个问题,能如实回答么?

我说你问吧,我肯定会给你个满意的回答。

我对你怎么样?

好。

我是说夫妻生活方面。

那更没得说。

你要的时候我拒绝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去强奸人家?强奸谁不好,还去强奸那么熟悉的人?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你叫我们的孩子怎么做人?你可以不要脸,难道我们一家子也不要脸吗?

老婆怒吼起来,披头散发,如冲击钻般冲过来。我大惊失色。她现在简直就是一头受伤的野猪,如果不躲开,我将被撕成七零八碎。我仓皇出逃。

滚远一点,永远不要回来。老婆歇斯底里大叫着。我听到茶杯砸地上破碎的声音。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我真的很受伤,真的很难过,费了那么大的劲,唾沬都用了四五斤,老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我们虽然在对话沟通,却在各想各的问题,就如一部车子两套驱动系统,一个向前一个向后,结果就是五马分尸。我看了一眼我家的门,砰地关上了。我哀叹,门关上了,就很难再打开了。

她是我老婆,我们一直沟通得很好,可为什么这一次,沟通这么失败?

我想起了父母。父母经常性地进行沟通,取得一致的结果,但有时也会出现说不到一块的时候,大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这时,要邻居来做工作了。

我眼下的处境,与父母吵口打架一个情况。已无法与老婆有效沟通了,再强行沟通下去,势必产生无法收拾的后果。要打破僵局,必须借助外来的力量。毛泽东提出农村包围城市,那是因为城市不好啃,不如啃好啃的农村。反正农村城市都要啃,只是先后问题。我老婆,我的熟人们,我都要想办法让他们相信我没有非礼刘茵茵。既然没办法搞定老婆,那就先搞定熟人。通过熟人影响老婆,或许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先找小丁、老顾吧。

我是在麻将馆找到小丁和老顾的。

我本该直接去麻将馆找他们。他俩对麻将的热爱程度与我一样,只有麻将馆才能找到他们,可我却先去敲他们家的门。走这么多冤枉路,我简直是有点不可思议了。直到后来我才给自己找了理由。我虽有事实和理论作支持,但还是心虚,害怕在公共场合说,害怕人多了会越描越黑。

我先是去小丁家。小丁是个未婚青年,亦是本地居民。开门的是他十三岁的妹妹。我问:小丁在家吗?小妹妹很奇怪地打量着我:这个时候在家里能找到我哥吗?接着,门砰地关上了,接着传出老成的声音:真是的,什么年代了,找个人还敲门,不晓得打电话呀。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了,人人手中有部手机。小丁妹妹说得不错,找人,还用徒步去敲门吗?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至于什么原因,现在暂时不说,你们可以猜一猜,也可以把我当傻冒。

老顾住在二楼,我在楼下仰起脖子使劲喊:老顾,老顾。大概喊到第十句,终于有个女人推开窗户,她手中有件湿漉漉的衣服,像是被暴风雨摧残的旗帜。

我以为女人会喊我上去坐坐,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将她定位为大姐,然后失声痛哭把心中的委屈和苦楚倾倒而出,甚至,把头埋进她怀里。但她只探出个头,十分不耐烦地吼道:不知死哪里去了,你看见了记得帮我拽他去火葬场。

她的声音比火葬场的火焰还火。看来,这个女人对老顾也有太多的不满。

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我只得去麻将馆找了。

小丁、老顾没打麻将,站在旁边看。我和卢致用没有心情打麻将了,他们两个只有站在一旁作看客。小城打麻将的人虽多,但哪几个人一起打麻将还是相对固定的。我和卢致用没心情打麻将,导致他们俩没办法打麻将,他们俩一定很生气。生气也没办法,我被冤枉了仍有心情打麻将的话,那我真要算世外高人了。卢致用没心情打麻将也可以理解。老婆被人非礼了,如果还有心情打麻将的话,那他也是世外高人了。想到这我信心大涨,为了大家今后有心情在一起打麻将,小丁、老顾没有理由不支持我洗脱非礼了刘茵茵的罪名。

小丁、老顾。我站在离麻将馆十步远的地方大声喊。

小丁、老顾的目光同时扫过来,满是惊讶。内容我读出来了,这个王老抠,不在家里跪搓板以泪洗脸忏悔罪行,怎么还有心情跑出来?这个人呀,脸皮厚到这程度已是天下无敌了。我心如刀搅一般难受了。小丁老顾呀,我们是多年亲密的麻友,我的人品你们应该清楚呀,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是被冤枉的呢?

老顾,小丁。我接着大声喊。

什么事呀?小丁、老顾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我说你们过来呀。

他俩没有挪动一下脚步,脖子却伸得更长。哎,麻将的吸引力真他妈大,没得打,看也看得津津有味,把我的喊叫置若罔闻。我有点生气了,增加音量:小丁,老顾,小丁,老顾,你们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他们是极不情愿地走过来:有什么屁快放。

我说老顾小丁,你们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真的没有非礼刘茵茵,你们要相信我。小丁老顾说,我们没说是你非礼了她呀。我说,你们当我的面肯定不会说我非礼了刘茵茵,可你们在心里已认定我就是非礼了刘茵茵。小丁说,王老抠,你什么意思?老顾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说有办法,今天我就是带着办法来解决问题的,你们一定要耐心来听我讲解。小丁怪模怪样地看着老顾。老顾怪模怪样地看着小丁。他们怪模怪样的表情对我即将展开的解说是一种沉重打击。我差点要放弃解说的努力了。我没放弃,是充分认识到不说清楚真的不行。我给自己打气,相信自己的口才,相信他们是懂道理的。

我先是说,那天晚上终止打麻将,不是怕输钱,而是身上没钱了。输了就要给钱,我不是耍赖的人。不打,实在是没办法。

我之所以要向他俩解释终止打麻将原因,是因为麻将打在兴头上被中止了谁也不痛快。不解释清楚怕他俩有排斥情绪。解释到这里我猛然一惊。他们极有可能认为我终止打麻将是因为刘茵茵不再看打麻将了。而我,早就有非礼刘茵茵的动机。她回家了,我正好尾随而去。天哪,幸亏我解释了终止打麻将的原因,不然,这误会就更深了。

小丁、老顾,他们两个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跟他们说打麻将的事情,居然也心不在焉,目光投向屋里的麻将桌,脖子还抻长。

小丁、老顾。我把语气放得重重的。

他们俩才回过头来看我。

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说呀,在听哩。老顾说。

在听就好。我想,不能再扯闲话了,要尽快进入正题。

我口若悬河。我绘形绘色。我极力把道理讲得生动有趣。我对自己的口才是充满自信的。大公司的培训专员,三寸不烂之舌不是吹的。小丁老顾他们,脸上虽有不耐煩之色,但听还是在听。

哇,豪华七对自摸。麻将桌上,兴奋的惊喜如同劲风一般刮过来。小丁老顾的目光又吸引了过去。老顾说:我就知道那小子能七对自摸,没想到是豪华七对。小丁说:我的妈呀,这一把该赢多少钱呀?狗吊的手气怎么这么好?

他们的心思还是在麻将桌上。我禁不住悲从中来。此时我正讲到公园看黄色录相,这本是很吸引人的地方呀。

不管怎样,我还得把话说完:那个家伙,居然吼我一声,看什么看?我岂是好吼。我就劈了一下手,手腕撞到青石上……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另一个我,也存在另一个你。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本是相安无事互不打扰。但也有例外,比如说另一个我,就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空间,跑去非礼了刘茵茵。你们都认为那个人就是我,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现在,你们相信我,就为以后我相信你打下了基础。小丁老顾,你们敢保证,另一个小丁老顾不会跑去非礼李茵茵张茵茵?

最后一口唾沫喷射出来,小丁拍我左肩,老顾拍我右肩,十分亲切地说:王老抠,讲完了吗?

我说讲完了。

讲完了,那就请回吧。他们两个同时做了一个服务生送客人出门的动作。

讲完了是应该回去了,我应该心满意足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两位表现还算好,不愧是经常一起打麻将的熟人,没有打断我的演讲。可是,他们人是在听,心不在听呀,我对我的演讲效果充满了怀疑。瞧他们两个,讲完了,那就请回吧,那语气那动作,分明是极不耐烦了。

就这么走,真的很不甘心。可不走,又能怎样呢?我想起了祥林嫂。如果我拉住他们再讲一遍,他们一定会像厌恶祥林嫂那样厌恶我。他们已经在厌恶我,只不过是没用恶语来讽刺。

失败呀,彻底的失败,可我却要装着很感激的样子,朝他们挥挥手。

我还未走远,却感受到老顾在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清扫我的脊背:没想到,王老抠的脸皮这么厚。小丁的目光也向老顾学习,在我背后清扫一遍:没想到,王老抠会干出那样的事来。

我估计呀,他老婆这方面不行,你说,他老婆不行了,岂不把他憋坏。感觉老顾是沉思了一会儿。

那也不能干熟人呀?憋得難受,不是有站街女么?感觉小丁是有意把声音放大,卢致用待他不错,刘茵茵跟他老婆好得像姐妹一样。

是呀,按理来说,是不应该呀。现在社会这么好,文明路健康路走一趟就是,花不了多少钱。我是有点想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有所不知,他叫什么,他叫王老抠呀,王老抠呀。老顾拿腔拿调说。

小丁突然间明白什么似的,暴笑起来。接着,老顾也暴笑起来。

暴笑声的每个音节都像把一把刀子直插我心窝。我想转回去。我想大声地责问他们,方才你大爷我费尽口舌给你讲了那么多,竟然是对牛弹琴一句都没听进去。你们还是我的熟人吗?你们还是天天与我一起打麻将的熟人吗?

我突然想到老婆,多好的老婆呀,还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哎,我与他们,思想已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了。我所思考的,与他们所想的,早已不在一个方向了。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鸡同鸭讲。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我在心里大声地喊。我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冤枉了。我还要在这个世上活着,我还要抬头做人,我还要回家,我还要跟他们打麻将。

就在我快要抓狂时候,想到了刘茵茵。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刘茵茵站出来说一句话:是我眼花看错了,非礼我的不是王老抠。一切不是解决了吗。

刘茵茵家的门,敲了好久才打开。他们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是在性交。当他们打开门看见我时,吃惊的表情无疑是火星撞地球了。

你还有脸过来。卢致用说。

王老抠,你想干什么?刘茵茵说。

我想干什么,一句话能讲清楚吗?我说,我要跟你们好好谈谈。说罢,我就要走进屋去。卢致用一把将我拦住。我说我要进去。他说你再多事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我说我有重大的哲学理论要与你们分享。卢致用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刘茵茵双手立即化成九阴白骨爪朝我叉来:王老抠,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卢致用受到鼓励,猛推了我一把。看到刘茵茵的九阴白骨爪抓来,我本能地要躲开。九阴白骨爪抓在脸上是会破相的,我知道厉害。可我万万没想到卢致会猛推我一把,我无可避免地跌倒在地,四脚朝天,相当狼狈。

筒子楼最大的缺点是隔音效果不好。在我跌倒在地时,有众多居民围上来观看。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的心情比五丈原上的诸葛孔明还悲凉。或许,不是或许,应该是绝对才是,有这么多左邻右舍,给卢致用壮了无穷的胆。我看到他眼里冒出了火,似乎要我把我烧成灰烬。我本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把哲学理论作一番演讲。看来现在是不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人。边走边大声地说:刘茵茵我给你讲,这世上有另一个我。非礼你的不是我,是另一个我。你要明白。

我沙哑的声音在筒子楼道中间空洞地窜动。

那个人是谁呀?许多人问。

就是那个畜牲。刘茵茵声嘶力竭。

我被什么东西猛地穿插了,不止是一样东西,是万箭穿心。我摇摇晃晃,我快要站不住了。我的背后,有一万支箭,那是他们目光转化的。我的身后,有比暴雨更密集的唾沫,已洪水滔天。巨大而浑浊的唾沫洪水滚滚而来,淹过我,沉没我。彻底完了,救命稻草变成响尾蛇,我没有得救,反被咬了一口。

我踉踉跄跄地在街上行走,走了许久。街上,没几个行人了,乌龟般的车子,隔老远才有一辆在蹿动。街灯依旧散出惨白的光。街市空洞又荒凉。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疲惫之极。我在一盏路灯下停了下来。头顶上的路灯变成了遥远的月亮。我扶住灯杆,寸寸节节地往下萎缩。我像黄牛屙出的一泡屎,挤出来时是一个长条,就像我人一样,落地时不堪重力,全身的骨骼软化成烂泥。我就是一泡牛屎瘫在路灯下。

这个夜晚好冷呀。

我离家三个小时候后,老婆就后悔不该将我推出家门。她后悔,并不是明白了我是清白的。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真的非礼了刘茵茵。

老婆不是气性特别重的女人,甩了一只杯子,踢翻两把凳子,又盘腿坐到床上看电视。电视机里正在播放《芈月传》,秦王嬴驷在对芈月展开爱情攻势。老婆看着看着就陷入剧情中,说,瞧瞧人家秦王嬴驷对芈月多好哇,你有他一半吗?她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可我不在她身边。她才记起已把我赶出家门,看了一下时间。这么晚了,死鬼跑哪里去了?会不会就躲在门外?

她去打开门。我不在门外。她往楼下张望,不见我人影。死鬼真的走了?她掏出手机打我电话,电话在她小坤包里响。她猛然记起,胖头警察已把我身上的东西全交给了她,我身上不但没手机,还没有一分钱。她一下子慌了神。

她慌了神,是担心我会出事。

她声嘶力竭地叫我滚,并不是真叫我滚。叫我滚,只是要我明白,我是个犯了错误的人,必须接受思想改造。而她,就是那个监督我改造的人。她在我面前,将获得绝对的心理优势。我是永远还不清银行贷款的房奴。

在此之前,我与她关系是平等的。夫妻间平等多好哇,我一切洗冤的努力,就是不愿意平衡被打破。如果我出了意外,老婆好不容易获得到的心理优势将会消失殆尽。她将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她将陷入深深的罪惡感中。

出意外是很有可能。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情绪激动。老婆有了如此清醒的认识之后,她买后悔药了。

她开始打电话了。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小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第一个电话打给小丁。根据某些心理学的论述,有心事会向其倾诉的第一个人,是她心理感情依托者。根据这个理论,我和小丁都会大惊失色。

小丁和老顾还在看打麻将。小丁的手机响了,一看,便阴阳怪气地对老顾说:王老抠老婆打来的。老顾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于是,小丁和老顾,一起对着手机,你一言我一语,拿腔拿调说,王老抠,你找老抠干吗?你不会是床上找枕头吧。嫂子你这样可不厚道。这边把王老抠锁住,害我们麻将都没得打,还问我们找人。

我老婆火了。她本是喜欢开玩笑的人。现在她没心情开玩笑。她大声说:少放些臭屁,到底看见没有?我都急死了。

这样,老顾才说,王老抠是来过一下,但走了好久了,他真的还没回家呀?小丁补上一句话:王老抠怪怪的,尽说些怪怪的话,不知咋回事。老顾急了,推了一下小丁:你没长脑子呀,想把王老抠老婆害死呀。老顾一急,忘了关手机。结果这些话尽收我老婆耳朵里。

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老婆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老顾老婆的。老顾老婆已经睡着,被不屈不挠的铃声吵醒,很是不爽。

我至今想不清楚,老婆怎么会打电话问老顾老婆。半夜三更向另一个女人打听自己老公的下落,相当地瓜田李下。

果然,老顾婆听到我老婆问她知不知道王老抠在哪儿时,火冒三丈了:你是什么意思?嗯,你是什么意思?说罢就把电话拍地一挂。电话挂了,愤怒却传递过去了。

老顾老婆不止是对老顾火药味重,对一切敢于侮辱她的人火药味也重。

老婆心里咯蹬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打错电话了。夜已深了,问一个三十如狼的女人要老公,双方都会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老婆苦笑了一下。

打给刘茵茵,是老婆最后一个电话。她已打了不少于二十个电话了,都是我的熟人或她的熟人。结果都一样,没看见。然后是关心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打电话给刘茵茵,实在是万分无奈,死马权当活马医。

其时,我离开不久,筒子楼里凑热闹的邻居们刚刚散去,刘茵茵卢致用还没睡,还在那儿生气。非礼事件,不只是打乱我的生活,她俩的生活也被打乱了。刘茵茵一接到电话就冲我老婆吼起来:你真要对你家的王老抠好好地管教一下,他真的太不象话了,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我没有找他兴师问罪是我们这么熟的人我拉不下这个脸。王老抠的脸皮太厚了,太厚了,太厚了,他居然有脸跑到我家里来闹,尽说些莫名奇妙的话。你真的要好好管他。你不管他,他真的是无法无天。

老婆耐着性子听完刘茵茵的唠叨,然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决定不找我了,不再打电话,更不会来街上找。打电话尚有一点目标,去街上简直是下海捞针。老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干不聪明的事。她想我是不会有事了。一般来说,意外只会在个把两个小时内发生。时间过了四个多小时,我已度过了安全期。她倒在床上半分钟不到就睡着了,她实在太疲惫了,从身体到身心。

老婆判断非常正确,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我大概是在次日九点钟时醒来。本来我还可以睡下去,是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在我面前使劲地按喇叭。我一个激灵醒过来,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眼屎,顺便眯了一下眼睛看太阳。现在该是几点了?我顺手要拿手机看时间,才知道手机不在身上。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粒米未进,胃里有三只手在抓挠。街上到处都是食物飘香,可我身上没钱。更要命的是我想起了今天是星期一。

我赶到公司时已是十点钟了。门岗处有个廉价的电子钟,我抬头看了一下。之前的时间概念都以此推算出来的。公司保安一看到我就怪模怪样地笑了。不止是保安,几乎所有看见我的人,都怪模怪样地笑,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真他妈的坏事瞬间传千里。我本想与他作一番解释,就像与老婆,与小丁老顾,与刘茵茵他们那样好好地解释一下。但是我立即打消这想法。

我会打消解释念头,是因为我要急着去上班,这已经是迟到了。有一项重要工作等着我去做,公司新招了一批员工得我这位培训专员去做岗前培训。我急急忙忙地朝大会议室走去。

王生,有人喊我。

我回头一看,是人力资源部李经理朝我招了招手。

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平时老拉长着脸,像我欠了他的钱。今儿他没拉长脸,也没笑。没笑最重要,他是唯一一个没冲我怪笑的人。我有点感激他。

领导有事,我小跑步过去,跟他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很有礼貌地请我坐下,又打一杯水给我解渴。领导如此亲昵下属,我该感激涕零。然我却惊恐不安起来。领导反常意味着我也将反常了。

果然,客套没有三句半,他就单刀直入对我说:根据你近段时间的表现,公司认为你已不适合培训专员这个岗位,决定调你去装卸组。

我闻言大惊失色。装卸组,就是公司一班干重体力活的人,给货车上下车。重体力活,哪是我干得了的活。干不了就对了,干不了就会申请辞工。公司想清退哪位员工,便会调他去装卸组。以前,通知哪位去装卸组是我的一项工作。我深知其中猫膩,某人是主动辞职而不是公司辞退他,公司可省去劳动法规定的若干个月工资补偿。此招实在是阴险之极,我常干这阴险的活是因为拿了老板的工资,没办法。如今这不幸临幸了我,我脑门犹如被孙大圣金箍棒砸了,脑壳开裂脑浆溅出。

我愤怒了,我抓狂了。

什么意思?我眼中的火焰朝李经理喷过去。

李经理闪了一下身子,躲开我眼中的火焰,说:没什么意思,公司认为你已不适合当培训专员,正常的工作调动。

骗小孩子呀。我嗖地站了起来,声音抬髙到九十五分贝,是不是你们也认为,我真的非礼了刘茵茵。

你可以去装卸组报到了。他冷静得面无表情。

告诉你,我没有非礼刘茵茵。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另一个我们。那里有你也有我。可那里的我,闯入我的生活空间。你就这么认为是我非礼了刘茵茵,真是太荒唐了,太可笑了。你们真是太弱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那是另外一个我,不是我,知道不?有朝一日,你们也会被人误会的。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李经理本能地往后躲,脸上有惊恐之色,仿佛我会吞噬他一样。

这时,进来两个保安,他们不容分说,一边一个,架住我的手臂,拼尽全力把我拖了出去。保安平时对我极为恭敬,今天却变成了凶神。变脸真的比翻书还快呀。我挣扎,我只有挣扎。我除了两只脚荡双桨一样蹬,其余基本动弹不了。我被拖出办公大楼。我被扔到厂道上。保安松手时动作过快,而我又呈45度角。我的头像铁锤一样朝地面砸去。我的头哪是铁锤呀,地面却是扎实的水泥地面。我一阵晕眩,顿感到强烈的太阳光在灼伤我的眼睛,在燃烧我的心肺。

当我再一次醒过来时,已不知道什么时间了。我人已在工厂门外了,身边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的私人物品,才知道我已被这家公司用最快的速度解聘了。当时我不知道,不知那些东西就是我的私人物品,不知道已被公司解聘。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有点生痛的脑壳。

就方才,我好像在追赶一个人。哦,对了,那个人就是另一个我。那个我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边追边喊:我哩,停下来吧,我有话要与你说,请你帮我去作个证人,刘茵茵是你非礼的,而不是我非礼的。那个我却没听到一样,使着劲儿跑,速度快极了。一会儿感觉他像天上的云,像飞翔的鸟,像地上奔跑的野兔。追呀追呀,我追累了,实在追不动了,便停下来喘口气。那个我见我停下了也停下来,回头冲我招手做鬼脸,那意思是,过来追呀,过来追呀,有本事你追上我。他的行径把我彻底激怒了。我说,你再跑我就不客气了,你信不信,我扔块砖头就砸死你?那个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的威胁,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冲我招手做鬼脸。我真的捡了块砖头,朝他扔过去。砖头在空中划了弧线,那个我一下子不见了,砖头却倒回来,砸在我头上。

我就是被砖头砸醒的。我按了按自己的脑袋,让疼痛减轻一点。我感觉到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即去做。可做什么呢?一時间又想不起来。我就使劲地想呀想呀,再拍自己一下,终于想起来了。他们说我非礼了刘茵茵,我没有非礼刘茵茵。因而我有了一项重要的哲学发现。这项哲学发现可以免除你我他被他人误会。我想我要告诉大家,让这个世界不至于误会太深。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呀。

工厂外,是一条两车道的马路,只见汽车来往,鲜有行人。门岗边,有两个保安站在那儿闲聊,再进去一点,有位清洁女工在扫地。我想另一个空间的保安跑过来偷盗了公司的财物,保安岂不是冤枉死了。我朝保安招了招手。保安朝我笑,笑得意味深长。

我很严肃地对保安说: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存在另一个我们。他们隐蔽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但冷不丁地会窜入我们的生活空间。那个我就这么跑去非礼刘茵茵,你们却以为是我非礼了刘茵茵。真是太可笑了。想想呀,要是另一个空间的你们,跑来偷盗公司的财物,我们岂不要误会你们?你们知道蚂蚁吗?在上帝眼中,我们就是蚂蚁……我口若悬河大声地发表演讲了。

保安怪模怪样地大笑起来。保安朝那边招手,有清洁女工走过来了。清洁女工又冲那边招手,又有几个员工过来了。他们一律怪模怪样地笑,并指指指点点。我有点愤怒了,这些人太不像话了,我在向你们讲我的重大发现,你们居然是这种态度,实在可恶。我想我必须跟你讲清楚,不只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他们。想到我就要跨进厂里,大声说,这个世界存在另一个我们。

两个保安有点慌乱跑过来,挡住我的去路,像两座大山。我说闪开。一个保安说滚远一点,别为难我们。别一个保安说你再多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然后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好不经推,摇晃两下就跌倒在地。他们放浪大笑起来,开心死了的样子。我从地上爬来,拍了拍有点痛的屁股。保安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我。我心寒了。算了吧,既然那些鸟人那么愚不可教,你大爷我就不跟你们费口舌了。

我很愤怒地扭头就走,脚步踏在大地上分外用劲。

我来到街市上。我是昂头挺胸来到街市上。我逮住人就宣讲,宣讲我的重大发现,这个世界存在另一个我们,存在另一个空间。结果他们一个个惊恐地跑开,跑开并不离去,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朝我怪模怪样地笑。我走过去,他们又躲开。我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朝我怪模怪样地笑。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这有什么好笑的哟。我觉得他们出问题了,不是痴呆傻就是脑神经搭错了线。对这些愚不可及的人,我决定不理睬他们了。

因为我看到一家餐饮店。美食散发的香气让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叫了。我想吃东西,顺便跟店里的食客们讲讲我的重大发现,一举两得。我昂头挺胸走进去。那些人也太不像话了,我一踏进店门,正在用餐的美女帅哥像受惊的蜜蜂般飞了出去。店老板是个髙大胖子,他拿着扫把朝我没头没脑拍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狼狈逃窜,样子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老婆站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我在大街上喋喋不休地大讲我的新发现时,有人打电话给我老婆。老婆再打电话给小丁、老顾、刘茵茵、卢致用。他们开会研究的结果是,我受不了刺激脑神经搭错线了。小丁、老顾赶忙向我老婆道歉,说昨天晚上就发现王老抠有点不正常,只是没往深处想。不该呀真不该,若是昨天晚上把王老抠架回来,事情不会这么严重。卢致用直抱怨刘茵茵,说她不该去派出所报什么案。相互间这么熟悉,又没非礼成功,何必呢。王老抠会干出那样的事,只是一时冲动。他本质是不坏的,我们这么熟悉,你应该知道。这下好,王老抠癫了,你的名声也受损了。任何一个人听到他们的忏悔声,都会受感动。他们太善良了,心灵太美好了。事实上,我老婆也被感动得无话可说。她本要抱怨他们几句,现在不好意思说了。我要说的是,他们说来说去,还是认为我非礼了刘茵茵。他们怎么就不想一想,我没有非礼刘茵茵呢?

我被一伙穿白衣服的人塞进车子里,车子开进第五人民医院。

我一看到第五人民医院几个大字就意识到事情不好了。第五人民医院是精神病医院。平时我们说哪个人脑子坏了,就说他该进第五人民医院。完了,完了,我不但被误会非礼了刘茵茵,还被误会成精神病人。

一下车我就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可是,我想逃的念头刚萌芽,两个大汉像两把钳子死死地把我钳住,别想动弹丝毫。我大喊大叫,我不是神经病,我是哲学家,你们才是神经病,我要回家。一个长得与我老婆很相似的白大褂女人朝我摇了摇头:病得真不轻呀。然后给我打针。打过针后我一点喊叫的力气都没有,直想睡觉。

刚开始那段日子,我一有精神就找人讲话。别的闲话我懒得讲,我一开口就从蚂蚁开始,口若悬河地讲另外一个世界的我。这里真好,除了穿白大褂的,他们都乐意听我演讲。其中有一个瘦髙个,据说是诗人,直夸我讲的真好,我演讲他吟诗。啊,天上的太阳不见了/地下的岩浆在喷发/火山喷发/世界一下成粉齑……他问我诗好不好。我说好。他开心地笑了。他说,这个地方真好,外面那些人听不懂我的诗呢。唯一不妙的是,我们讲得正起劲时,白大褂就给我们打针,打了针就想睡覺,彻底中断我的演讲他的诗兴。

本来,我打算就在这个地方一直生活下去,我有点喜欢这地方了。不用上班,可以睡到自然醒,有人听我演讲。他们才是真正懂得世界的人。改变想法是在一个午后。我刚刚醒过来,睡眼朦胧中瞟了一下窗外,看见老婆了。

老婆身边站着刘茵茵。她俩正在听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话。然后她俩摇了摇头。刘茵茵说怎么办。我老婆说没办法,命苦不能怪政府。

有几个月没跟老婆性生活了,看见她,小弟弟就抬起了头。我有一种冲动,冲过去抱住她。可我很清楚,在这个地方,不可能与老婆过性生活。

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家,我要抱老婆睡觉。

我现在的处境是,只要有一丁点他们认为不正常的地方,就会给我打针。为了不被打针,我理智地克制住自己。我进入理性的思考。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生活呢?一切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是刘茵茵这个小娘们说大爷我非礼了她,然后是我从哲学理论上想洗清自己的冤情,结果是越洗越黑,把自己洗进了这里面。

小娘们,你非要说你大爷我非礼了你,你大爷不真的非礼你一场还真的对不起你的冤枉。一种强烈的愿望在我胸瞠里左冲右突。我知道,呆在这里面我是没办法去非礼她。我必须走出去。

我想了想,要走出去,必须让他们放松警惕。放松警惕的唯一办法就是装老实。于是,我闭口不谈哲学了。我极力把我的言行合乎他们的要求。果然,他们对我放松警惕。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吃过晚饭,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出大门时,还朝保安挥了挥手,送他一个很慈祥的微笑。

我是在五龙公园草坪上堵住刘茵茵的。她见到我,惊讶的神情莫过于见到活鬼。我把她拉进树丛里。

你想干什么?刘茵茵故作严厉地问。

你不是说我非礼了你吗?你大爷我今天就真的来非礼你。我大声说。

我的手直接去扒她衣服。这时,我想起了她举证我的所有理由。那个人长得像我,不错,现在这个人就是我。那个人的习惯用语习惯动作甚至习惯受伤都与我一模一样。好,现在这个人已经不是我了。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老子改习惯了,从此不说你大爷我。

这次的我,与那次的另一个我,唯一相同的是,非礼没有成功。唯一不相同的是,那个我逃脱了,这个我被抓住了。刘茵茵不是哑巴,她的呼救声招来了警察。

警察很不客气地给我戴上手铐。警察本来要把我带走,在公园里公然实施暴力强奸,简直是对警察的蔑视,必须从重治罪。是刘茵茵拦住警察,说这个人你不能带走,我打电话给老婆,叫她领回去就好了。警察很奇怪,他是在非礼你呢,你也不计较?刘茵茵说:我计较什么?我跟一个癫佬计较什么?

听刘茵茵这么一说,我一下怔了。我蓦地明白,刘茵茵他们早已原谅我了。原谅我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我癫了。一个癫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包括非礼一个天天在一起玩得非常熟悉的人。

能得到他们的原谅我应该高兴,可我却涌起一股深沉的悲凉。他们虽然原谅了我,却还是认定我非礼了刘茵茵,甚至更加肯定地认定我非礼了刘茵茵。以前,他们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去非礼刘茵茵,现在他们终于搞清楚了,那是我癫了。他们怎么不去想一想?我所有的他们认为不正常的举动都是在说明我没有非礼刘茵茵。他们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为什么总是在习以为常的框框内想问题呢?要知道,许多事情的真相,并非是习以为常的那样。

警察大哥,我大声地说,我没有癫,我真的没有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非礼她吗?是因为我没非礼她,她偏说我非礼了她。她们把假的说成真的。现在,我要把假的做成真的。

警察问:你真的没癫吗?

我说我真的没癫。

没癫那你犯了重罪。警察用手比划了一下砍头的动作,说,那是要杀头的。

我把头缩进脖子里。

警察见我吓着了,为小伎俩得逞稀里糊涂地坏笑起来,问刘茵茵:他家属什么时候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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