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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金庸

2019-03-12彦火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董桥明报月刊

彦火(中国香港)

为《明报月刊》做一期“怀念金庸专号”,收到金庸各方友好的稿件,对金庸的认识大大加深了。

我经常说,金庸是非常有智慧的人,目光如炬,用人处事,都有过人之地方,令人心服口服。

《明报》初创,他大胆聘用只有中学毕业的潘粤生先生做主编。潘先生曾是金庸主编《新晚报》副刊的作者,金庸先生觉得他的文章写得好,且有幽默感,与他趣味相投,遂成“莫逆之交”(潘粤生语),后来金庸聘请他做副社长兼总编辑(社长是金庸)。结果金庸与潘粤生、沈宝新这铁三角合作无间,造就了一番文化事业。在《明报》创刊三十周年,金庸还亲笔写了文章《儒雅风趣的潘粤生》,把他大大夸赞一番,可见他不拘一格地用人。

金庸于我也有知遇之恩。

早年我与金庸不熟稔,只在公众场合见到他。1993年我为《明报》写有关现代中国作家风貌的特稿,1993年至1995年,我在《明报》副刊写每天见报的专栏。据后来编辑主任杨君泽说,查先生觉得我写得还不错。

上世纪的某一天,金庸让董桥打电话给我。董桥说:“查先生要见你。”我听罢有点意外,也有点兴奋。在此之前于《明报》副刊写了一个每天的专栏外,与查先生大都是在文化聚会上遇见。他是公众人物,我不过是文化界晚辈,大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且说我诚惶诚恐地跑到当年北角旧明报大厦查先生的办公室,查先生与董桥已坐在那里。查先生与我寒暄过后,让我坐下稍候片刻,他则移步到办公桌去伏案写东西。时间随着墙上挂钟发出的嘀哒声,一秒一秒地过去,空气静寂得像凝结了。为了打破这闷局,我偶尔与董桥闲聊几句,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

大抵过了约半句钟(编注:一句钟约十五分钟)后,查先生从书桌起身向我走来,亲自递了一份刚誊写好、墨香扑鼻的聘书给我。接到聘书后,我很激动,也很;中动,只粗略浏览了聘书内容,便不假思索地签署了。当时我是香港三联书店的编辑部主管和董事,事前未向原出版社提出辞呈。

这是我迄今接到的唯一份手写聘书,而且出自大家之手,岂能不为之动容?!

与前几任的主编不一样,查先生在聘书上写明,除要我当总编辑之外,还兼任总经理。这也许与我之前在美国纽约大学念的出版管理学和杂志学有关。直到两年之后《明报》上市,《明报月刊》也不例外受到市场的冲击,我才幡然省悟查先生良苦的用心:他希望我在文化与市场之间取得平衡,可见他的高瞻远瞩。

第一天上班,例必向查先生报到,希望查先生就办《明报月刊》给我一点指示。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查先生说话不多,依稀记得,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瞧着办吧!”当我向他征询,他之前在《明报月刊·发刊词》上曾揭示“独立、自由、宽容”的办刊精神,但又在商业社会办一份亏蚀的文化性杂志,有什么其他特殊原因吗?他回答得简洁:“我是想替明报集团穿上一件名牌西装。”

换言之,办《明报月刊》的另一层意义,也是为明报集团打造一块文化品牌,所以我拼命找海内外名家撰稿。后来他在另一个场合对我说,《明报》当初上市的股票,实质资产只有一幢北角明报大厦,每股港币一角,上市后第一天的股值跃升至二元九角。换言之,有二元八角是文化品牌的价值。他说,文化品牌是无形财产,往往比有形资产的价值还要大。

正因为查先生的睿智,经过多年经营,使《明报》成为香港“公信力第一”的报纸,相信这也是《明报》无形的财产。

查先生私下多次对文友说,退休后他希望读书和写作,在1997年之前,卖了明报集团。从经济利益而言,查先生是一个大赢家,但其真正得失若何,相信只有他最清楚。套罗孚先生的话,《明报》是查先生毕生的事业。查先生没能实现他最终的理想——找到一个如他所言的为他“真正度身定造的接班人”,相信是极大的遗憾。明报集团其后的发展是可预料的。

查先生卖了《明报》,也曾想过另起炉灶。首先他想办一份类似历史文化的杂志,他准备写长篇历史小说,并在这份新杂志上连载(后来倪匡证实,查先生很早便有意写历史小说,连题材也有,是关于黑旗军的故事)。于是他找我过档到他自己经营的明河出版社集团有限公司,为他策划新文化杂志和管理出版社。

须知明报集团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他单挑了我,令我不禁受宠若惊。为此,我们曾在他位于北角嘉华国际中心的办公室把酒聊天过好几次。每一次聊天,查先生运筹帷幄,兴致很高,他从一个隐蔽的酒柜取出一瓶芝华士十二年威士忌来,亲自给我斟酒,然后自己斟小半杯,都不加冰,是纯饮式的。

我们在馥郁酒香中不经意地进入话题。在浮一大白后,平时拙于辞令的我们俩,无形中解除了拘牵。他操他的海宁普通话,我带我的闽南口音,南腔北调混在一起,彼此竟然沟通无间,一旦话题敞开,天南地北,逸兴遄飞。

那时的《明报》还是“于品海时代”,《明报月刊》处于十分尴尬局面,我毅然辞去《明报月刊》职务,准备追随查大侠干一番文化事业。当时查先生与我签了五年合约,可惜在我入明河社前夕,查先生入了医院,动了一次心脏接驳大手术。这次手术不是很顺利,他在医院住了大半年。我当时只带一位秘书过去。

查先生因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的历史小说并没有写出来,对原来宏图大计也意兴阑珊,我只能做一点文书工作,因给合约绾住,令我进退维谷。

张晓卿先生后来买了《明报》,我在明河社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年后,于1996年重返《明报》,接手明报出版社兼明窗出版社主管的工作。有一段时期,《明报月刊》的业务陷于低潮,当时明报集团的执行董事林厥先生和编务董事翁昌文先生找我,迫切地希望我能兼任《明报月刊》主编,我一时推搪不了,时年1998。这样一兼就十三年!

《明报月刊》是金庸亲手创办的,第一任主编也是他。《明报月刊》没有带给他任何有形的财产,有的,也是文化的价值——无形的财产。到了今天,还有人质疑其存在的价值。但是金庸对它却情有独钟。当我返回《明报月刊》当主编后,几乎他晚年所撰写的文章,都让《明报月刊》独家披载。

世纪之交,我策划了一次香港作家联会与北京大学举办的“二〇〇〇年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金庸在北京研讨会一次活动的休憩间隙,蓦然讪讪地对我说:潘先生,谢谢你替我做了许多事,你离开出版社(明河社)的事,當时处理很不当,你受了委屈,为此,我表示歉意。

与金庸相交多年,他虽然文采风流,却不擅于辞令,以上进出的几句话,相信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金庸主政明报集团,除了开会偶然讲话外,平时大都是用写字条的方式来传递他的指令。与他聊天,他用很浓重的海宁腔与你交谈,很多人都不得其要领。

即使这样,金庸的“明报企业王国”,却是管理有度、应付裕如的,令人刮目相看。他奉行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管理原则。他深谙用人唯贤、人尽其用的道理。一旦找到他所器重的人,便委以重任,放手让其发挥,一般不过问具体事务。所以明报集团旗下,凝聚了不少有识之士。

连同开首提到的潘粤生先生,之后的雷伟坡先生、胡菊人先生、董桥先生等都是办报能手,成为明报集团的坚强阵容,把《明报》打造成香港“公信力第一”的报纸!

金庸的成功是多方面,这与他的博览群书、渊博的学问、广阔的襟怀和独特的眼光等诸因素都有关系。

集成功的报人、成功的作家、成功的企业家于一身的金庸,相信在海内外都是空前的。在这个商品味愈来愈浓重的社会,恐怕也很可能是绝后的。

其实,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板、忘年交,也是我因之获益良多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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