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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户秦天旺

2019-03-12黄潜平

短篇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儿子

◎黄潜平

隔了这么多年,我没想到再次见到秦天旺。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在捡垃圾。他叫了我一声,我停下脚步,印象中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我。见我有些疑惑,秦天旺说,乔乡长,是我,我是老秦,秦天旺啊,你不记得了?如果仅仅从外表上看,我真的是认不出来了,但秦天旺这个名字我肯定是不会忘记的。透过他褴褛的衣衫和蓬头垢面的容貌,我终于记起他从前的一点影子。

我认识秦天旺很早,应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从县里下派到云石乡当挂职副乡长,负责乡里的扶贫工作。那时候国家的扶贫计划才刚刚起步,基层工作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摸索。既然是扶贫,那我首先得知道哪些人才是应该帮扶的贫困对象。我花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全乡大大小小的十几个自然村,心里才有了一些底。我们县多山路少,公路也只通到了山下,而有很多村子都是散落在或深或浅的山坳里,进村的路基本上要步行。站在高处看,那些弯弯曲曲的骡马小道就像老汉腰间胡乱缠绕的裤腰带,被这些小道串连起来的村子就如同裤腰带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结。走进村庄,你才会发现那灰褐色的基调其实也和裤腰带的颜色差不多,只是没有那种浸透了体液的酸臭味罢了。

秦天旺的家也在这些小结之中,那里叫上坎村。

上坎村和下坎村本属同一个自然村,一个在坡上,一个在坡下。说是坡,其实就是一片山崖,崖上的地方叫上坎,是以前下坎村人居住的地方。战争时期为了躲避匪患,人们才把村子建立在这样一个险峻的地方。这里地势不好,行走也不方便,随着人口慢慢增多,崖上住不下了,人们就开始在崖下拓新址建房。后来人们发现崖下住着确实要比崖上好,所以崖上的人也纷纷往下搬迁,村子成了规模,也就有了名字。名字就叫下坎村,但在归属上,上坎村和下坎村都指的是同一个地方,只是存在的形式稍稍有点区别而已。和下坎村比起来,上坎村显得过分的狭小。拘束和破旧,房子大都是木头建的,经过简单加工的树木用来做立柱,立柱间插上用细树枝或藤条编成的隔板,再糊上泥巴,就成了墙壁。因为年代久远,加上烟熏火燎,这些墙壁早已经变成了黑黢黢的,只有从那些裂开的缝隙中,才能够窥探到一抹年轻时的肤色。可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些缝隙的存在,反倒越发给人一种破败和荒凉的感觉。村里的道路凹凸不平,若是遇了雨天,泛起的泥浆能没到人的脚踝。泥里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和一些植物的茎叶,发酵之后,那种腐败的气息便丝丝缕缕地漂浮在了空中,久久不肯散去。这样的地方真的不再适合人居住,所以人们迁到坎下也的确是一种明智之举。坎下比坎上要平坦开阔很多,关键的是离水源和山下近,交通就更方便。事实上后来村村通公路也只修到了下坎村,因为上坎村只有秦天旺一户了。

我不知道秦天旺为什么没有搬下来,这是我见到他时的第一个疑问。秦天旺的房子已经算不上房子了,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茅草。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靠几根木头斜撑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撑着五、六根拐杖。一面布满烟尘的老墙已经扭曲成一个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个喷嚏,气流就可以把它吹破,然后整面墙就会哗哗啦啦地倒下来。家里没有通电,也没有灯,小门里一团寂黑,走进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让瞳孔适应里面的光线,看清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的景象。秦天旺的家里几乎没有家具,一张缺了一条腿的老式木架床估计是他家里体积最大也是最值钱的一件家什,断腿的地方用石头垫着。紧挨着床头的是锅灶,锅灶与床头的距离那么近,不知道他是否曾担心过做饭时的烟火过大会引燃他的床铺,从而将他也变成一堆燃料烟消于这黑暗之中。锅里有一点不知道是昨天还是上午剩下的冷粥,应该是他的晚餐。潮湿的墙角有两个圆肚子的大瓦罐,大概是用来盛放粮食什么的。抬起头往上看,一条条瓦缝宽得可以看见天。可以想象,这样的屋顶一逢下雨必定漏得比筛子都厉害。若是再遇上大风,房子完全可能会在一瞬间垮塌,把秦天旺活埋,并且完全不为外人所知。因为这里太偏了,太远了,平时除了野猪和几只恋窝的流浪狗,除了偶尔从屋顶飞过的鸟儿,就几乎不会有其他的声音出现。

其实秦天旺还不算太懒,因为他得活命,活命就得糊口,而糊口的粮食只能从田里弄出来。秦天旺家门前坡下有一块梯田,禾蔸已经成熟,风中已经开始嗅得到稻熟的香气。可是除了糊口活命,秦天旺已经没有更多的盼头了。秦天旺之前也有过一个家,据说他的老婆模样还挺周正,那一直是秦天旺骄傲的资本,但让秦天旺更引以为荣的是他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尽管那小儿子有些傻,但一点也不耽误他骄傲。毕竟他还有一个健康的儿子,那是他秦家的根,是为他秦家光大门楣的希望。可这个希望却有一天让他老婆给弄丢了,丢在县城的茫茫人海里了,从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秦天旺发了疯一样地寻找,最后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失望到了极点的秦天旺就开始打他老婆,白天打,黑夜也打,只要想起他儿子,只要不顺心,他的老婆就要遭殃。开始,他的老婆一直是以罪人自居,弄丢了儿子,在秦天旺的面前抬不起头,就任他打,任他骂。她想自己是有罪之人,让他打一下骂一下也是应该的,等时间一长他就慢慢放下了。谁知道后来秦天旺越打越厉害,他老婆实在受不了,就还了手,没想到这一还手,竟然把秦天旺的一只眼睛戳瞎了。他老婆很害怕,就跑了,从此杳无音讯,是死是活与秦天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没有了老婆,没有了儿子,秦天旺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他的心情也像散了黄的鸡蛋,稀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傻儿子,这个家他兴许就不会再回来了。日子没有了盼头,香甜的白米饭含在嘴里也能嚼出一股苦味来。秦天旺每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太阳从山这边升起,再从山那边落下去,那移动的光影就像是他的魂,都被这一起一落的太阳给牵走了。

傻儿子一天天长大,表现出了极强的好奇心与破坏力,秦天旺又不能总把他带在身边,于是家里那些能够拿得起的小东西都成了他琢磨和发泄的对象。秦天旺知道家里再也关不住了,就把他放出去,谁知道傻儿子出去后就再也不肯回家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傻子都知道。傻子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下坎村,当初大伙搬家的时候,村里也曾动员过秦天旺,让他也一起搬下去,秦天旺拒绝了,他没有钱,也没有脸。他的脸被他的老婆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不想被人怜悯,更不想被人看笑话,他宁愿一个人待在这拉屎都不需要找茅房的上坎村与野狗作伴,也不愿去看别人嫌弃的白眼。他的傻儿子倒是很喜欢下坎村,那里人多,热闹,也有人给他东西吃。当然他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招人恨的事情,于是就有人把状告到秦天旺这里来。起初秦天旺还下去过几次,去把傻儿子弄回来,可一眨眼他又跑了,几次三番之后,秦天旺也失去了耐心,从此不再去管,任他自在逍遥地去浪。不过偶尔他也会把傻儿子找回来给他洗个澡,剪一下头发或者换一下应季的衣裳。因为儿子的缘故,秦天旺隔三差五地就会去一趟下坎村,去的次数多了,他就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下坎村的茶馆。

所谓茶馆并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村里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在做买卖的时候,还支了两张方桌,供人打麻将,抽头收点水钱。这不是老板的创举,是下山的人从外面带回来的信息,老板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悟出了里面的商机,这样的话不但可以扩大他的生意,同时也确实有些赚头。因为无论谁输谁赢,他的抽头是铁定不会跑的。所以后来细心的人算了一笔账,在茶馆里打牌的人时间久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净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茶馆的老板。可即便是这样,人们还是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主要是这里人多,牌搭子容易凑齐,还有就是每天的牌搭子都不是固定的,没有隔夜仇,输家和赢家都很爽快,尤其是在赌资上,从来都不会出现赊欠和赖账的情况。乡下人的闲钱并不多,牌桌上的流水也就百八十元,但谁也架不住手气背的时候场场输,偶尔牌桌上也会三缺一,有人就盯上了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秦天旺,就故意打趣他,旺哥,凑个角吧?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主要是拿秦天旺寻开心,当不得真。秦天旺也心知肚明,袖了双手站在一旁没动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以示回绝。谁知旁边有好事者看戏不怕台子高,竟直接把秦天旺推过来按在了凳子上。怂恿他说,打就打,谁怕谁呀!秦天旺会打麻将,但他之前很少打,他没钱。老婆在的时候,大人小孩几张嘴朝他讨食吃,他天天忙得连打个屁都得偷工夫,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麻将?现在闲了,但还是没钱。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准备拉屎擦屁股的纸,就再也找不出一丁点多余的家当,如果不是找儿子,他连下坎村也不会来,但后来知道了这个消遣的地方,不找儿子的时候,他也到这里来逛一逛,打发一下时间。至于麻将,他始终都没动过丝毫的念头。直到被人按在凳子上,他也还是这样想。可是很快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陪着几个人玩一把,不为别的,只为一口气。

秦天旺坐下的时候,牌桌上的那三个人齐齐地把脸扭了过来,看着秦天旺,虽然没说一句话,但面上的表情却很丰富,那种漂浮在眼神里的光和挂在脸颊上的笑容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极大的虚假和不真实。很显然他们并不欢迎秦天旺,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愿意与秦天旺为伍,但是他们都不肯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而惹众人嫌。他们只是那样静静地等着,希望秦天旺最好是识趣点,自己知难而退。所以他们并不吝啬心中的厌恶与不屑,并且毫不掩饰地将它挂在脸上。秦天旺嘴拙,他说不出那些复杂的表情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内容,但他却明显感觉到了一种轻蔑的成分,如果换一个场合,秦天旺兴许就避开了。但这次不同,人多眼杂,也是一种压力,这种时候离开那无异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光衣服,他男人的脸也就会像他裆下吊着的那一点东西一样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秦天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男人的面子他偶尔还是要一点的,只不过这点面子平时都被他贫瘠的自卑紧紧包裹着,轻易不肯示于人前。但那三个人的轻蔑就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自卑的膜,让他那早已逐渐褪色的脸面又有了一点点血红。秦天旺就坐了下来,决定玩一把,他没考虑后果,他本来就了无牵挂,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输了拿家里的东西抵债。秦天旺就动手洗牌砌牌,丝毫没有理会那三个人相互交流的眼光。那眼光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内容,秦天旺心里很清楚,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无论他们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合张肯定是不敢打的,那么多眼睛盯着,除非他们作死,不想在下坎村混了。

那三个人被秦天旺将了一军,想不应战都不好意思了。此时他们心里即便有再多的轻蔑与不屑,一旦牌局开始,便被严肃而凝重的气氛所冲淡,赢牌成了当务之急,其他的一切都忽略不计了。不知道是他们的心理压力过大,还是秦天旺的手气特好,那一场麻将昏天黑地地打下来,结果居然是三归一,让秦天旺一个人赢了。从他们粗细不一的呼吸声中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要多不服气就有多不服气,但那又怎么样呢?钱到了人家手里,总不能去抢回来吧。于是只能约秦天旺再战,秦天旺爽快应承。看着那三个人心有不甘的离去背影,秦天旺真的很想大笑一声,但他没有这么做。做人应尽量低调,切不可太过张狂,这点分寸他还是知道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看周围无人,秦天旺才突然哼了一句花鼓戏:中状元登金榜皇恩浩荡,着红袍坐花轿衣锦还乡,耀祖宗光门楣叩谢爹娘,糟糠妻养儿女没齿难忘。等唱完了前三句,后面一句他卡壳了,像拉屎时被狗舔的屁眼,剩下的那一截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想到妻儿,心中的伤心地又被打开,刚刚找到的一点乐趣,转瞬间就被这清冷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秦天旺就成了茶馆里的常客。好像只有坐在麻将桌上,才能让他找到一些自信与存在感,这种感觉可以让他短暂地忘掉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刚刚吸过了大麻的人一样进入了一个飘飘然自我陶醉的境地,而他本已麻木的神经似乎也只有在这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的撞击下,才会变得敏感而兴奋,无论喜与悲,都是一种极致的体验和享受。只可惜当初的那种好运气再也不肯光顾他了,输多赢少,钱不够,家里像样一点的东西,都被搬去抵了债,最后只剩下那张床。那张床本来也会被搬走的,但秦天旺事先留了个心眼,他将床的一条腿敲断了,做了烧饭的柴火,而床腿缺失的地方改用一块石头垫了起来,一件漂漂亮亮的家当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破烂货,秦天旺成功地保留住了他的床。他舍不得他的床,那上面有他老婆的味道,每当他躺在床上,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就会萦绕在他的身边,那具活色生香的身体只有在他伸手去摸的时候,才会从他眼前消失。尽管那都是梦,但也是他生活内容的一部分。也只有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会感觉到自己像个人,如果没有了床,他就只能睡地下了,那他和院子里的那条狗有什么区别?

我在去上坎村之前,尽管村长冬生已经跟我详细介绍了秦天旺的情况,但当我见到他时,他家里的那种破败程度还是让我有点震惊。我诧异的是秦天旺虽然瞎了一只眼,但手脚也没大的毛病,他连庄稼都可以种得起来,为什么就不可以把自己的房子修一下呢?难道他真的想有一天静悄悄独自一人长眠于这堆破碎的瓦砾之中而不为外人知晓?不管怎样,贫困户的资格秦天旺是够上了,但资格认定只是第一步,后面如何进行定点扶贫还有很多具体的准备工作要做,可眼下秦天旺急需解决的是房子的问题,我可不想我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听到了秦天旺的什么不好的消息,那我是有责任的。我和冬生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给他解决住的地方。现盖是不可能的,一是来不及,二是资金也不可能马上到位。最快的办法就是从上坎村闲置的房子中找一处相对完好的地方让秦天旺先搬进去,如果房子的原主人同意将房子转给秦天旺,那么费用由村里、乡里和秦天旺共同支出。要是不行,也可以让秦天旺暂住一段时间,等秦天旺的老房子修好了再搬回去。决定了之后,我和冬生就下去找房子的老主人,人家知晓了我们的来意之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房子所有的门窗、檩子、还有砖瓦估了一下,差不多一千块钱。冬生对秦天旺说,那就这样定了,乡里和村里各出四百,剩下的二百由你出。

秦天旺听了有些失望,他摇摇头说,我没钱。

我说,那不行,你不能完全吃白食,当甩手掌柜。你现在没钱,乡里和村里也可以先垫着,等秋后粮食下来了你补上。

我是有意这样说的,乡里和村里不是出不起这一千块钱,但申请审批得有个过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再说全乡那么多贫困户,总得有个统筹安排吧?另外我也想给秦天旺一点压力,不能让他觉得事情来得太容易了,这样反而会滋生他的依赖思想。天上是可以掉馅饼,但你得弯腰伸手去捡才行,完全不付出就想得到,这样对别人也不公平,也不是国家制定扶贫计划的终极目的。

秦天旺听我这样说,就面带难色,似乎有点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冬生吼了他一句,狗日的秦瞎子,你不要不晓得好歹,国家说要扶贫,又没说一定要扶你秦天旺。全乡那么多贫困户,人家排着队等着呢,你要嫌少就把这钱给别人,毬毛也不给你一根,你还睡你的狗窝去吧。等哪天剩下的那半堵墙倒下来把你活埋了,也省得老子给你收尸。

挨了骂的秦天旺缩回了梗着的脖子,睁了一只略显不安的独眼看着冬生,有些不情不愿地说,我要,我要还不行嘛?

冬生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歇在头上的苍蝇,而他的头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就停在了秦天旺的面前,我以为他要给秦天旺一巴掌,但是没有。他只是指了指秦天旺,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就把手缩了回来。我想当时如果我不在场的话,他会不会真的揍秦天旺一顿呢?我虽然不赞成冬生这样的工作方式,但对秦天旺这样的人,我的确不如他有办法。

这是我第一次和秦天旺打交道,我以为事情办得挺圆满,却没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从下坎村回来,因为我女儿生病,乡长特批了我两天假。我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回家了,一百多天的时间让我这个三十四岁女人的丈夫和一个五岁女儿的父亲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思念与牵挂的,当然有一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只不过这一切都因为我的新工作新环境带来的压力加上交通的不便而被悄悄地屏蔽了起来。我原以为我也是极具奉献精神的那一类人,常常会因为暗自滋生的一点点成就感而窃喜与自我陶醉。可当我得知乡长不但也是外地人,而且已经快一年没回家时,那种刚刚找到的虚幻的满足感就像无根的飘絮一下子被吹得烟消云散,除了汗颜,我似乎再也不好意思开口涉及与自己有关的任何话题。这次如果不是我妻子打电话来,乡长也不会知道我女儿生病的事情。但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秦天旺打来的电话。

我很意外,秦天旺居然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当时我感觉到有些荒诞和不可思议,后来想一想也释然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为什么别人就不能给我家里打电话?何况乡政府每个领导家里的联系方式都在值班表上,谁都可以看得见。在电话里,秦天旺向我诉苦,说村里不执行乡领导的指示,不肯让他搬家。我说怎么会这样呢?然后秦天旺就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本来商量好的事情,突然横生变故,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仅凭秦天旺的一面之词我不好发表意见,只能安慰他,等我回去后马上解决。谁知秦天旺竟在电话里追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回?我有些语塞,看着旁边的妻子,顿了一下说,明天吧?!我之所以会出现一个明显的停顿,是想看看我妻子有没有什么异议,如果那样的话,我也许会稍稍改变一下我的行程。但她没有,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可我分明从她如水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些失落与失望。我不想做任何苍白的解释,我能给她的只有一个拥抱。妻子用她的后脑勺蹭了蹭我的肩颈,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这一蹭一拍,什么都包含在里面了,真的让我有点无地自容。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了云石乡,还没有走进乡政府,就看见了蹲在大门旁边的秦天旺。他好像已经在这里蹲了很长时间了,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一只卷曲着的毛毛虫,脑袋都差点扎到裤裆里了。门卫告诉我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一夜了,怎么劝都不走,让他进去也不进,非要守在门口等我回来。可一看见我,那只毛毛虫就腾地一下弹起来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我面前,那略显疲惫的脸上努力地一挤,就挤出了一丝悲戚之色来,似乎想以此来为他下面的陈述做某种渲染和铺垫。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他搬房子的事。但当时我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件事情,主要是我不想被他略带表演成分的情绪所绑架,那样会让我心中的不悦表面化,那似乎不是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应有的样子,于是我就抢先开口和他打招呼,然后带他去洗漱。吃完早点,在回下坎村的路上,我才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的秦天旺倾诉的欲望似乎小了很多,情绪也远远没有先前那么亢奋了。他低头想一下说,乔乡长,乡里和村里是不是可以资助我一千块钱?

我想起了我们前几天的约定,但并不是他说的一千,就纠正道,是八百,是帮你支付那笔房款的。如果你搬进去住的话,这笔钱村里和乡里就会帮你解决,但另外那二百元你要自己想办法。

秦天旺说,我不想去住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想搬下来盖个新房子。

啊?我有点吃惊,不敢相信秦天旺说的话,盖一栋新房子至少得四、五万,你有钱啦?我问他。

没有。秦天旺摇摇头说,我没钱,那政府能不能好事做到底?干脆帮我盖个新房,就在山下的公路边。

我哑然失笑了,我尽量装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但仍掩饰不住我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如果我不是在其位,我很可能会一走了之,从此不再和这种人打交道。面对秦天旺的这种得寸进尺的举动,我的反应尚且如此,那冬生断然是不会接受的,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果然,到达村委会,还没等我开口问,冬生就指着秦天旺吼了起来,你个狗日的秦瞎子,给你脸了是不是?找乔乡长告状去了?你是不是还想告到县里省里去?当初我们是不是动员过你,让你搬下来,你说你没钱,不肯搬。你看看你住的那狗窝,都快要塌死人了。政府好心好意给你找个住处,可你连两百元都不愿出,你想吃白食啊?你干脆托生个猪好了,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多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居然狮子大开口,让村里在山下给你盖个新房子,还要盖在公路边。你干嘛上天啊?嫦娥那里的房子多,你去了连老婆都有了。你知不知道盖个新房子要多少钱?四、五万呢,你让我们去抢银行啊?我看你真是叫花子嫌饭馊,有了一寸,你想一尺,你咋不说你想搬到中南海去啊?

眼见,冬生越说越激动,都有点口无遮拦了,我只得将他打住,并让秦天旺先回去,等我们商量好了再给他答复。我知道这事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我这样说只不过是个托词,主要是想缓解一下当时尴尬的气氛,让秦天旺避开冬生的气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这个人也许是书读多了,也许是阅历太浅,说话办事都有点优柔寡断,书生气十足,远不如冬生他们干脆果断。我的话刚刚说完,冬生就把秦天旺拦住了。他对秦天旺说,这事没商量,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想都别想。在公路边盖房子,那已经不是我们村的地界了,莫说国家政策不允许,村里人也不会答应,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盖大家早盖了,还轮得到你?就算盖了,那周围的田早分完了,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块地?你离了你的土地和山林,你怎么谋生?不种地不育林,你一只独眼大字不识几十个,是想炒股票还是想办公司?我告诉你,要盖只能在下坎村,宅基地我可以给你找一块,但钱你得自己筹,村里可以给你解决部分材料和帮工,不盖就拉倒。反正房子给你找了,你爱搬不搬,爱住不住。再想颠七倒八,老子就没好脸色给你看。

被冬生这么一吼,秦天旺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土狗,不敢再做任何声张,耷拉着脑袋夹了尾巴往外走。看着他那单薄瘦小的落寞背影,我不免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虽然我不能完全满足他的要求,但让当事人如此难堪,我却也是于心不忍。冬生却不以为然,他说,乔乡长,您是不是看他挺可怜的?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等到他给你惹出大麻烦来,您就知道他多鬼了。我要有那本事,给他一间新房,岂不是皆大欢喜?何必弄得大家为难,菩萨人人都想做,但咱就缺了那行善布施的法力不是?

话是这样说,但村里该做的事情还得照样做。既然他不肯搬,那他那个狗窝就得修一下,不然真砸死了人,那责任就大了。冬生就找了一些材料,水泥,砖、瓦、木料什么的,有些是别人盖新房剩下的,有些是别人拆了旧房子不要了的,村里就折价买了下来,派人帮秦天旺挑了上来。这种事要是搁别人家,怎么说也得准备一些酒菜,款待一下那些帮忙的人。可秦天旺就不一样了,他毬毛都没一根,大伙也没作那个指望,只想着上来后能有口水喝就知足了。可等他们挑上来的时候,哪里见得到秦天旺的影子,只有那只杂毛老狗侧卧在倒塌的瓦砾旁边,听见响动,就睁了它惺忪的睡眼疑惑而警惕了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还没等人跺脚,它就站起身来,一步一扭地晃着它松垮垮的屁股,消失在茅草丛中。

秦天旺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在打麻将。当怒气冲冲的冬生把他从牌桌上揪下来的时候,他缩得像一只惊恐的刺猬,但眼神却是委屈的。他说他不是成心想打麻将,他知道村里今天派人给他挑材料,他得招待人家,但是他没钱,他想等打麻将赢了钱就好办事。

冬生盯着他问,你赢了吗?

秦天旺不敢看冬生的眼睛,他心虚地摇摇头,他不但没赢到钱,反而还欠了人家几百块。

冬生真的很想扇他一个大耳光,他一脚踹翻了秦天旺屁股底下的那只凳子,指着桌上的人说,你们今后再也不准找他打麻将,谁要不听,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今天给他挑上去的那些砖瓦木料什么的,不是他秦天旺个人的,不能拿来抵债,谁要敢动,我让派出所找你算账。

余气未消的冬生说完,冲秦天旺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秦天旺跟在冬生的后面,冬生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身后的这条尾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秦天旺,你跟着我做什么?

秦天旺稍稍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想要点钱。

钱?什么钱?冬生看着秦天旺,有点警惕地问道。

秦天旺说,不是说政府可以补贴我一千块钱的房款吗?

冬生气急而笑,他指着秦天旺说,我就知道你没憋什么好屁。那钱是准备你搬房子时付给人家的购房款,再说也只八百,不是一千。你现在不搬了,还指望着那钱呢,做梦吧?你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呢?我看你干脆把那裤子脱下来套头上得了。

秦天旺就嘿嘿一笑,他知道他没脸,就算有脸也不值钱,还不如干脆舍了它,朝村长说点好话,说不定村长心一软,就遂了他的愿。可是秦天旺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笑着笑着,那声音竟一下子沙哑下去,带出一声撕裂般的悲腔来。他说,村长,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没钱,大伙帮我去修房子,我总不能只拿嘴说声谢谢吧。

其实冬生心里很清楚,大多数的时候,秦天旺说的话都当不得真。但此情此景冬生也极少见到,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触动,那也不是。他想了想,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秦天旺。他说,我就信你一回,你要敢骗我,后果你是知道的。哪天动工,招呼一声,我给你派帮工,这钱你拿去买点酒菜,到时候让你嫂子去做就行了。

秦天旺伸手接过钱,冬生又叮嘱了一句,记住啊,这是我私人的钱,不是公款。

秦天旺就连声道谢,说第一个谢字的时候点了一下头,第二个谢字腰就弯了下去,待抬起头来,眼睛里竟真有了一点点湿润的东西。冬生就挥了一下手说,走吧走吧。看着秦天旺离去的背影,再看看他手里的那二百元钱,冬生怎么有了一种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过了两天,秦天旺修房子的事情还没有动静,冬生不放心,就去找秦天旺。家里没人,破烂的地方依旧破烂,挑来的砖瓦木料堆在一旁,被压倒的野草已经从砖瓦的缝隙中又顽强地冒出了新芽。还是那只杂毛野狗守在那里,冬生它是认得的,所以它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它的春梦。冬生心里凉了一下,不是凉秦天旺,而是凉他那二百块钱。他飞速地从坎上下来,直接奔茶馆而去。也许冬生的火气太大,人未到,那态势已是山雨欲来。隔老远,坐在牌桌上的秦天旺就看见了呼啸而来的冬生,他站起身拔腿就跑,跑的时候连掉在地上的一块钢蹦也没放过。他这一跑,当天就没回来。

第二天上午,县信访办给乡里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乡有一个叫秦天旺的人在这里上访,让他们去把人领回来。

我也来不及通知冬生,只让人给他捎了个信,自己就动身去了县里。我赶到县信访办已经是下午,那里的人都快要下班了,可秦天旺还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村里克扣了他的盖房款,就算不给他盖新房,总不能不让他修旧房吧?那一千块钱既然定在他名下,就应该是他的,就应该由他做主。为何他现在要买材料了,一分钱都不给他……

我进门的时候,背对着我的秦天旺正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用脚反复地擦蹭,又将那只黏糊糊的手在凳子的反面使劲地抹了抹。我看见接待他的那个工作人员眼睛里厌恶的神情和恶心的样子,似乎差点就要吐出来了。我也来不及说多的话,和接待人员办完了手续,就领着秦天旺往外走。一出门,我就开始抱怨他说,你有多大的委屈不能在家里说,不能和我们说,非要跑到县里来上访?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上访对我们乡里的影响有多不好?退一步说,即便你真的要上访,也没有谁敢阻拦你,但你要实事求是啊。谁克扣了你一千块钱?谁不让你盖新房?又是谁不让你修自己的旧房子?不让你买材料?你总不能信口瞎说吧?这时我还不知道村里已经将修房子的材料给他挑到家里去了,否则,我的话也许会更难听。

秦天旺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边,那忐忑而心虚的样子有点像在外面惹了祸被家长领回去准备挨揍的小孩子。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我似乎又有点不忍心多说,但想一想他居然把状告到了县里,我的心里又很窝火。看来我真是有点小瞧他了,大字不识几十个,学会上访了。

其实秦天旺以前也不知道上访,就昨天在麻将桌上刚刚听人说起来上访这事,无心人就给有心人上了一课。刚好这时冬生去找他,他一害怕就跑了。跑了的秦天旺没有地方可以去,忽然就想到了上访,于是就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从云石乡走到了县城。到了县城,找到县政府并不难,找到信访办也不难,难的是他需要有那份决心和勇气。但已经都到这儿了,他决定还是去试一下。他原想着如果人家不让他进,他就回去,权当见了个广。谁知一试竟然成了,刚坐在信访办接待室的那张凳子上时,他就像一个走失了太久又重新见到爹娘的孩子那样,满腹的委屈让他哭得稀里哗啦,忘情之中的秦天旺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记不全了。但他只记得有一样,那流出来的鼻涕眼泪不能用衣服去擦,怕人家嫌弃他。所以就偷偷的甩在地上,抹在凳子上,甚至还夸张地用脚去蹭一蹭,表示讲卫生。因为这种习惯在乡下是很常见的,也表示对旁边人的尊重。殊不知等他走后,他坐过的那只凳子也许会让人按在水里洗个几百遍。

天晚了,秦天旺还没有吃晚饭,应该说他差不多一天都没有吃饭,这个时候把他领回家让我妻子给他做饭,我觉得有些不妥,就和他在外面吃了。秦天旺没有证件,旅馆肯定是不能住的,我只能把他领回家。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我妻子表面上虽然尽到了应有的礼数,但我感觉到她内心的反感和不情愿。我只能悄悄地对她说,对不起,实在没地方去了。等秦天旺睡下了,我问妻子,家里有没有不穿的旧衣服,给秦天旺准备一些,明天让他带回去。在妻子整理衣服的时候,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要是有小孩子的衣服就好了。

妻子抬起头问我,多大的孩子?

我说,八九岁,上十岁,男孩。

妻子想了想,就出了门,等她再回来时,手里提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裹,都是孩子的衣服,这是她找楼上楼下邻居讨来的。这时候让她去敲邻居家的门,我都替她难为情。妻子白了我一眼说,那你去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只能装模作样地帮她整理那堆衣服来表示一下她并不接受的殷勤与歉意。那些衣服虽说是穿过的,但成色却很好,有的甚至还八九成新。其中有我一套西服,一条牛仔裤,一套运动服,我都记不起这些衣服我到底穿没穿过。看我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妻子一把夺过去塞进了袋子里。她说,送给人家的东西难道非要是那种破的烂的不能穿的啊?这些大大小小的衣服加起来,足足塞满了两个编织袋。

这两个编织袋让秦天旺在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对我妻子千恩万谢,我妻子的笑容很平淡,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如释重负。昨天那一夜她都只给了我一个后背,以往的似水柔情差点就结成了冰。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是一个有着超级洁癖的女人,对她来说,能够容忍秦天旺在家过夜已经是一种煎熬了,我不能要求她像个圣女一样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来满足我的一切需要。在出门的时候,我悄悄地捏了她一下,这次她没有躲避。

回到乡里,冬生已经等在那里了。冬生的一张脸阴得快拧出水来,我怕他对秦天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专门把他拉到一边叮嘱了半天。这一次就算了,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再去上访了,那样对乡里的绩效考核影响很大的。回去以后找个人盯住他,只要他不出来,怎么样都行,房子的事情,能怎么解决就帮他解决一下。毕竟这事是我引起的,又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不能让他拿这个理由一直折腾下去。

冬生说,该解决的我们都帮他解决了,他说要修房子,我让人把砖瓦木料、石灰水泥都挑上去了。他却什么也不管,自己跑去打麻将了。还跑到县里告状,他想干什么?想反天啊?

这话声音有些大,让秦天旺听见了,他嘟囔了一句,我想要钱。

冬生说,要了钱好再去打麻将吧?

秦天旺说,不打麻将。

冬生说,不打麻将你要钱干什么?砖瓦木料,石灰水泥都帮你买了,那不是钱吗?

秦天旺语塞,他顿了一下说,我不喜欢瓦,我想去买油毛毡。

油毛毡有瓦结实?我就不懂了。

秦天旺说,油毛毡容易铺。

冬生回了一句,那你干脆糊几张报纸好了。

我不能由着他们这样争吵下去,就赶紧打发他们上路,临走时我对冬生说,他要油毛毡就给他铺油毛毡吧,免得他再生事。

冬生说,我的大乡长,你以为他秦瞎子坚持要铺油毛毡是图省事?他鬼着呢。那油毛毡哪有砖瓦结实,三晒两淋的就成了渣,破了鼓了开裂了,摆在那里戳人眼睛,谁看了心不软?谁看了会不管?那村里还不得年年给他修房子?他的油毛毡哪里是什么油毛毡,明明就是一本活期存折,利息年年赚,连打麻将的钱都有了。再说了,新砖大瓦房住进去,他就没有个贫困户的样子了,那你们这些大领导还会关心他,惦记他吗?那些慰问金、扶贫款不也就没他的份了吗?这明摆着就是个套嘛。

就算冬生不说,我其实也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有点佩服秦天旺了,别看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那么长远呢?真可惜这个聪明劲没有使对地方。但为了尽快安抚好秦天旺,就算是套也得钻啊。乡里现在有这样一个工作成绩不容易,不能因为秦天旺这一颗那什么坏了我们全乡的粥,我只能反复给冬生强调,软硬兼施让他点头做了保证。

秦天旺的房子修好了,屋顶盖的是油毛毡。那些多下来的砖瓦冬生又让人挑了下去,费工费时不说,村里又多花了一笔冤枉钱,冬生连吃了他的心都有。房子盖好那天,本来我是想去看一下的,但由于在县里开会,就没去成。

说话的功夫天就凉了,我想着幸亏及早把秦天旺的房子问题解决了,不然又是一桩心事。那段时间我比较忙,也一直没有去下坎村,不过倒也没有听说秦天旺再有什么动静,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年终,县里的扶贫工作组下来检查工作,我陪着工作组到了下坎村,秦天旺家是要去看的,这是必选项。还没有走进他家,工作组的同志远远地就看见了油毛毡铺盖的屋顶,就关切地问,这样的顶子怕是经不住冬天的风雪吧?看来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扎实啊。我心里有些恼怒,但面上还是要连连点头称是。秦天旺热情地同每一位县里来的同志握手,最后从组长手里接过了一个装了五百元慰问金的大红包。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赛过五月里漫山怒放的映山红,一种神采奕奕又洋洋得意的光从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硬是比夜里的猫眼还要亮。冬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也只能回赠给他一个无奈的苦笑。

交谈中,有人见他穿得单薄,就问他,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家里没有冬装吗?

秦天旺摇摇头说,没有。

一同前来的乡里的妇女主任那天是见过我送给秦天旺的两大包衣物的,她问秦天旺,乔乡长不是送给你很多衣服吗?那里面也有冬装,你为什么不换上呢?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早已看见了那两只堆放在墙角的大编织袋,只是上面落满了泥沙和灰尘。她走过去把编织袋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早已潮湿发霉,有的已经被老鼠咬破,随着衣服的抖动,成串的老鼠屎往下掉落。妇女主任摇摇头,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找来一根绳子拉在外面,帮秦天旺把这些衣服晾了起来。

这突兀出现的小插曲就像掉进水杯里的一只苍蝇,怎么看都有点让人不舒服,这多少也影响到了工作组员们的心情。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并不涉及到环境的好坏和贫困的程度,它倒是与一个人的品性有点关系。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脸上和煦温暖的笑容就有了些凝固僵硬的感觉。也许有人会想,下次检查还会不会把秦天旺家当成必选项,变数肯定是有了。秦天旺会不会也想到这一点呢?我不知道。但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远没有先前那么张扬了。只是揣在口袋里的那个红包让他觉得还有点底气,起码今年的赌债不会拖到明年了。

年终有些忙,工作总结,述职报告,还要回原单位参加考核,那一圈转下来,连春节都只在家过了三天,其余的几天在乡里值班。其实我是想带妻子和女儿一块来的,但下雪了,天太冷,路又不好走,就只能将她们母女二人留在了城里。山里的天黑得早,吃完晚饭后已经不好再出门了,连散步都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一个人待在寝室里,坐听山风四起,静观雪舞飞扬。远处山坡上、野地里的积雪在傍晚微暗的天色中泛着瓷白色的光,远远近近的沟壑都被这层光覆盖了起来,一切污浊与丑陋仿佛都已不复,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透骨的清凉与澄澈,外加形单影只的我。电视里永远只有一个台,信号也不太好,一年四季都是雪花纷飞。觉得备感无聊,我就到办公室给家里拨了个电话,铃响三声之后,我搁下了听筒,等待妻子回拨,这是我们事先的约定。小处不可随便,这点原则我还是有的。电话铃声响起,欢快得有如女儿的笑声。我拿起电话,母女俩深切的问候便传了过来。女儿的声音像茶,清纯、甘甜。妻子的声音像酒,醇厚、醉人。它足以让我清冷的寒夜不再孤寂,也会让我温暖而幸福地期待下一个黎明。

山里的气温低,过了正月,屋顶和山坡的背光面还堆着成片的积雪,风依旧是那样凛冽刺骨。因为空气干燥,人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感觉到特别寒冷。秦天旺的儿子就在家里生火取暖,不小心把家里的衣物点着了,火势蹿起来,很快就烧到了屋顶,那油毛毡便是最好的燃烧材料,秦天旺根本来不及扑救,大火就把房顶烧塌了。好在房顶上还有些积雪,雪水融化后,客观上起到了一些延缓的作用,才没把秦天旺的儿子活活烧死。但等大家帮着秦天旺把他儿子扒出来时,他儿子已经被烧得像一只烤土豆了。但那孩子的命还在,眨着眼睛,微弱的呻吟不断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像针一样的扎在秦天旺的心上。秦天旺蒙了,他傻傻地站着,手足无措地望着儿子,动又不敢动,抱也不敢抱,只是在地上哇哇大哭。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再傻也是他的骨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此横祸却无能为力,他乱了方寸。冬生把秦天旺拉起来,冲他喊道,哭什么哭,赶紧送医院啊。

在把儿子扒出来的那一刻,秦天旺也想送医院去,可他没钱。同时他也知道,儿子都已经伤成这样了,送医院也不一定能救活,就算有钱医治,说不定到时候也是人财两空。但让儿子就这样离去,他又于心不忍,所以才会哇哇大哭。他说,我没……没……到底没什么,他哭得实在说不出来。

冬生说,没钱也要上医院,他是一条命。就算是个畜物,跟了你一场,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冬生赶紧安排人把秦天旺的儿子送医院,他又在村里进行了募捐。当我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冬生已经把村民们的捐款带来了。钱不多,只能解一时之需,整个治疗费用仍有很大的缺口。我掏出二千元递给冬生,让他先垫上,然后就赶到民政局和县里的扶贫基金会去帮秦天旺申请补助。

秦天旺的儿子最终没能抢救过来,一个星期后他死于合并感染。

办完了儿子的后事,秦天旺找到冬生,让冬生把那个记录着村民捐款的小本子给他。

冬生问,你要它做什么?

秦天旺说,大伙帮了我,我总得知道是谁吧,这恩情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记得。

这话似乎不像是从秦天旺嘴里说出来的,它让冬生感到陌生而又有些惊讶。那一刻,秦天旺像是变了一个人,冬生努力地想把那两个影子合在一起,却始终无法找到最佳的契合点,这种错位的落差让冬生的心里有了一些细微的感动。他想了一下,就拿出了那个本子,把它递给秦天旺说,那就留个纪念吧。

然后冬生就准备找秦天旺商量修房子的事情,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秦天旺不见了。

秦天旺这一走就是十三年,大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在县城里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在武汉,甚至还有人说他去了西安。冬生想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却根本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不过每年春节前,冬生都会收到一张秦天旺寄来的汇款单,是他给那些捐款人的还款,备注里写着名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九年,后来冬生已经不是村长了,但他哪里也没去,一直待在村里。他知道,他必须帮秦天旺把这件事情做完。

十三年后再一次见到秦天旺,光是那一头苍白的头发就让我触目惊心,我紧紧抓住他的手,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村里一直在找他。秦天旺没有回答我的话,他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那里面是还给我的二千块钱。他说,我去过你家,没有找到你,人家说你搬家了。我不知道你搬到了哪里,又不知道你的单位,我只能在县城里等。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县城,我总会找到你的。

秦天旺的话让我泪奔,我坚决不收他的钱。秦天旺说,乔乡长,您别推了。情我收下,钱我必须还,这是良心债,不还我心里会不安的。这些年我在外面拾一年的荒,差不多就可以还几家人的钱,但您这笔钱太多,我只能放在最后,攒了三、四年才攒够,您不会见怪吧?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使劲地摇摇头,因为我已经有些哽咽了。我抓住秦天旺的手,再也没有松开,我怕我一松开,他又从我面前消失掉。但秦天旺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走了,我得回家了。

家?他的家在哪儿?我的心里动了一下,眼泪没忍住流了下来。我想先把他带回我自己家,但秦天旺坚决不肯,我就想到了救助站。我把秦天旺送到救助站后,当即就给冬生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冬生和村长就赶到了救助站来接秦天旺,走的时候我问他们准备怎样安置秦天旺,他们说还没想好。我说,他以前那房子肯定是不能住了,现在给他盖个新房子也不现实,他年纪大了,单独住也会有很多困难。

村长说,那能不能把他安置到养老院?乡里现在办了个养老院,条件都挺好的,只是名额可能有点困难,我们村已经没有名额了。

我想了想说,你们先把他接回去,名额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半个月后,我和妻子去云石乡养老院看望秦天旺,他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他睡着了,好像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咧开的嘴角含满了笑意。我不太好意思扰了他的清梦,就在旁边待了会儿,离开的时候,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做啥好梦呢?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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