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发

父亲五十岁那年，生下了我，却在他六十五岁那年冬天，离开了我，至今已经47年了，也许是他不愿惊扰我，让我过得平静些，所以很少给我“托梦”。第一次梦到父亲，我为他迁了坟，因为他原来的坟墓，经常被车马碾压，我把他迁到了平坦开阔、有井有树的地方。第二次梦到父亲，我为他和母亲立了碑，本来是要写篇碑文的，可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写起，也就作罢了。这天忽然又梦到了父亲，只是冲我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醒來后我左思右想，父亲找我，是什么意思呢？啊，是了，我应该写点东西来纪念他，以弥补欠缺碑文之憾。

我是家里的老小，在我的童年，母亲是村干部，一天到晚忙着村里的事，哥哥姐姐们，出嫁的出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家里只有我和父亲.，就是在父亲的怀抱和呵护中，我一天天长大。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最喜欢看戏，听大鼓书，虽然他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也不认识，可是他却有惊人的记忆力，在他干完农活的闲暇之时，一遍一遍给我讲他听来的故事，岳飞，杨家将，关公，赵云等等，他一高兴，还会放开嗓子唱几句。特别是在推磨的时候，城里人们不知道，那时的农村，自家吃的米面，都是靠自己家里的石磨碾压出来的。推磨要不停的转圈，我和父亲一人抱着一条木棍，一圈一圈的转，有时转得头晕眼花，有时转着转着就睡着了，这时候，父亲就又给我讲起那些戏文来。那些年，真是推不完的磨，转不完的圈，听不完的戏，一天一天，踏踏实实，平平淡淡，在辛劳和汗水中不断迎接新的明天。

60年前的农村，看戏、听大鼓书，是人们最大也是唯一的文化生活，所以，只要有戏看，不管多远多累，父亲都要前去。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一次邻村唱大戏，记得好像是“秦香莲”或者“窦娥冤”，反正是一出苦戏，据说唱这种戏都要变天的。父亲带我走着夜路去看戏，因为人多，他就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戏唱到半截，忽然雷电交加，大雨如注，人们四散逃窜，父亲一会背着我，一会扛着我，在漆黑的夜里，跌跌撞撞地往回跑，村口有条水沟，父亲一下子摔倒，在他倒地的一刹那间，父亲用力一甩，把我推举到岸上，他自己却倒在了水沟里，我被摔得晕头转向，又急又怕，大声地喊“爸爸，快上来！”这时，在一道道闪电中，我看到父亲费力的向上爬着，竟然还冲我笑笑，说，“没事，没事！”就这样，在漫天大雨中，父亲抱起满身泥水的我，回家了。

因为平时父亲去干农活，母亲忙，没人管我，我就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耍捣乱，我们趴在闷热浓密的玉米地里，匍匐前进，爬到人家的瓜地，在瓜秧的掩护下，摘下半生不熟的脆瓜、甜瓜，跑到老槐树下，用袖子擦擦，大吃一顿，剩下的用土埋了。父亲知道了，骂了我两句，然后赶集时，买了几个瓜，给人家送了去。村里有人结婚，我和小伙伴们，站在人家窗台上，往新媳妇的炕上、新被褥上撒尿，父亲知道后，摸着我的头，嘿嘿笑着，说，“这小子！”.上学了，每到期末年终，我拿回学习成绩单或者奖状时，父亲就会开心地喝一次廉价的白酒，看一眼奖状，喝一口酒，喝着喝着，就唱起戏来。

有人说，父母是最早的启蒙者，因为父亲，使我对戏文和大鼓书里那些英雄人物，崇拜痴迷，因此，上学以后，我千方百计寻找有关的小人书、连环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意外借得一本“红楼梦”，虽然读的艰难，似懂非懂，却从此为我开启了文学之门，以至后来求学之路的课余时间，我与学校的图书馆结下不解之缘，也逐步开始偏科，与“数理化”渐行渐远。

记得上初中以后，因为住校，我离开了父亲，一天中午，我正在进行乒乓球比赛，教练进来说，有位老大爷找我，我跑到院子里，只看到三三俩俩的同学，正惶惑间，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循声望去，远远地一颗大树下，正是父亲！父亲变了，原本挺直的身板，弯曲了，一直乐乐呵呵的笑容，不见了，原先发黑的头发胡须，斑白了。一身粗布衣衫，我知道，那是已经年老的母亲自己织的、缝的，，可是，为什么不染一染呢？这样一身白衣白裤，在学校里，太扎眼了！我让父亲去教室或宿舍，喝口水，歇歇脚，父亲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不去了，我这个样子，别让你同学看到”，然后，从兜里摸出两个熟玉米，说，早晨你娘刚给你煮的，快吃吧！说罢，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我站在原地，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放假了，我迫不及待地往家跑，看到父亲躺在炕上，旁边的碗里，是黑黑的药汤，母亲叹了口气，说一个多月前，父亲借钱赶集买了头小猪，本想养大了贴补家用，可没想到，临到家门口了，小猪从父亲背的粪筐里蹦了出去，父亲急了，没命地追，他已经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哪里追得上！父亲又悔又气又急，当时就吐了血！村里的老中医说，这是窜炸了肺！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里有钱去医院？这时，父亲醒了，看见我，苦笑了笑，说，回来了？我那时不懂事，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只觉得心里害怕，过了一会，母亲端着碗过来，里面是用黑油炸的两个鸡蛋，中医说这是偏方可以治病，父亲爬起来，颤巍巍地夹起一个，送到我嘴边，说，吃吧！这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掉下来——

父亲走了，这一走就是四十七年，却只让我做了三次梦，我愿再做第四次，第五次，让我和父亲在梦里相见，让我再听父亲的说和唱，让父亲也真实地触摸到儿子的热泪和温度！

201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