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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停车

2019-03-06亚历山大·梅可·史密斯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冲浪板评论员珀斯

亚历山大·梅可·史密斯

谁也没有想到,在西澳作家节活动现场发生的一场荒谬对话,居然产生了那样的后果。

就像通常所见的那样,现场的舞台上坐着几位嘉宾,台下的都是一些经常参加罪案小说写作访谈节目的人。这些观众里除了有零星的几个男的,女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都接受过高等教育,文学水平很高,想象力很丰富。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走到了一起。血腥的细节描写令他们着迷,但这些犯罪行为他们是永远不会去做的。他们绝对不会杀人,哪怕做梦也不会杀人。无论他们觉得小说中的杀手有多酷,现实生活中他们绝对不会与杀人者为伍,但他们就是喜欢看犯罪小说,喜欢看人的性命被突然终结,喜欢看那些性命被终结的方式。

几位嘉宾在讨论犯罪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作为犯罪小说创作的从业人员,畅销小说《警察故事》的两名作者和当地报纸的文学评论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位文学评论员其实并没有看过几本犯罪小说,却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当代犯罪小说中关于血腥场面的现实描写太多了。

“看看现在的那些平庸的犯罪小说吧,”评论员一边说一边对着空气指指戳戳,好像在指责什么人,“看看里面死了多少人,看看里面必不可少的尸检场面。你们相信吗,有些小说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是尸体解剖!解剖室让人喜闻乐见,轻松愉快!摘取器官去称重,检查伤口看看凶器刺入的角度,这些太……太有画面感了。”他停顿了一下。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对他们来说,画面感再怎么强烈都不为过。

文学评论员更加起劲了。“可是除了谋杀,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犯罪形式,不是吗?有诈骗、偷窃、敲诈勒索,还有偷税漏税!然而,我们在犯罪小说这种类型的书中,看到的全部都是谋杀。谋杀,谋杀,谋杀,”他停了下来,用责备的眼神看着身边的两名作家,“为什么不写写较为平常的罪行呢?为什么不写写我们身边实际发生的事情呢?大家都知道,谋杀是非常罕见的,但是看了你们写的书,我们绝对不会那么想。”

两名作家之一对着观众咧嘴一笑。“胃不好,”作家指了指评论员,“受不了。”

观众笑了。他们完全明白作家的意思。

“说真的,”评论员说,“你们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写一本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有关的犯罪小说,写那种接地气、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低层次的违法行为,怎么样?”

“比如说——?”作家问。

评论员摆摆手。“哦,写什么都可以,”他不屑一顾地说,“也许可以写写违章停车吧。这样的违法行为一直在我们身边发生着。”

所有人都笑了,甚至评论员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们继续,”他对两位作家说,“你们为什么不写寫那样的违法行为呢?别再写什么谋杀了,贴近真实生活,开创一种新流派。”

其中一名作家名叫乔治·哈里斯,来自珀斯(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州的首府,也是澳大利亚第四大城市)。乔治本来也和大家一起笑的,但现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评论员。

乔治和女友弗丽兹一起住在一座小平房里。弗丽兹在弗里曼特尔(在珀斯市西南方,是珀斯的卫星城和重要港口)开了一家T恤衫扎染店,两人已经同居五年了。那座小平房靠近科茨洛海滩。乔治喜欢冲浪,科茨洛是冲浪的好地方,因为除了小小的罗特尼斯岛,印度洋的海浪在这里几乎是毫无阻拦地冲到了宽阔的海滩上。

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每次去冲浪的时候他总是想着一件事:在他身体下面的水里会有什么呢?这种恐惧令人心神不宁,虽然他努力压制,但它还是在那里。就在8个月前,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是大概认识而已)在距离海滩不远的地方被一条大白鲨咬死了。这件事让他深刻认识到,在澳大利亚冲浪是有危险的——毕竟,我们是在它们的领地里活动。这件事还给了他下一部作品的创作灵感。他是这样构思情节的:冲浪爱好者之间存在某种竞争或敌对关系(可以是因为爱情,也可以是因为一辆摩托车),因此,一名冲浪爱好者就计划着除掉另一名冲浪爱好者。还有什么比伪造鲨鱼攻击更好的办法吗?海面上波涛汹涌,杀人者用一把大刀从海面之下发动致命攻击。那刀是杀人者在他的地下室车库里特制而成的,刀口呈锯齿状,严格按照鲨鱼牙齿的形状精心打磨而成,这样留下的伤口必然让验尸官得出一个结论:受害人是遭到鲨鱼攻击后身亡。杀人计划的实施时间要选在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水下那位杀人者手里闪闪发亮、犹如银鱼一样的刀。这个情节很好,虽然那些冲浪爱好者看了之后心里肯定会很不安,而对乔治这样一位犯罪小说家而言,写小说的时候他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因为他碰巧也是一名冲浪爱好者。

这部新小说——这部有关冲浪的小说——他还没开始动笔就想着要放弃了。以前有一次他和一本书纠缠了好长时间,但其实他的心并不在那本书上,结果在构思情节上花了8个月,后来却又写不下去,只得放弃,那8个月时间全浪费了。他决心同样的错误不犯两次。文学评论家说的那些话他完全接受。评论家建议,犯罪小说家应该在作品里关注违章停车这样的小事,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你细想一下,为什么不呢?评论家的这个想法太过愚蠢,但正因为如此,那样的作品才可以在犯罪小说这一日益拥挤的小说门类中占有一席之地。那样的作品会别出心裁,而人们就喜欢别出心裁的东西。市面上的犯罪小说中充斥着警察办案程序的描写,写的都是作风顽强的凶案组警察在治安状况糟糕的街道上辛苦工作之类的。现在从完全相反的方向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人们会喜欢的。读者需要微笑,他就给他们微笑。他的这部新小说要写优雅甚至是异想天开的东西,远离暴力和人身伤害。他可以将小说的背景设在澳大利亚,设在他家门口,让小说充满地方色彩。

这个想法让他来了劲头,于是,他开始构思情节。警察局负责处理违章停车的部门里要有一种紧张气氛,因为大家在竞争,都想成为贴出罚单最多的那个警察。部门里的两名警察暗生情愫,而警察局局长可就不乐意了。两位恋人只得悄悄地约会,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上碰头,因为司机总是在这里将车停在不该停的地方。

想到这里,乔治不由得笑了。但是,为了把小说写好,他还有一件正经的事要考虑——他必须接近那些负责查处违章停车的警察,进入他们的世界。他必须到当地警察局负责交通违法的部门去,请求他们同意他跟在警察后面一两天。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珀斯警察局一直很配合他的工作,作为回报,他也一直正面描写他们。在乔治的小说里,珀斯的警察总是比悉尼或墨尔本过来协助办案的警察能干。珀斯警察局的人喜欢他这样写。

他和弗丽兹说了自己构思的情节。以前他的每一部小说出版之前,和他讨论创作中种种问题的人只有弗丽兹。和乔治一样,她也是一名冲浪爱好者,他们时常躺在冲浪板上,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谈论他正在创作的小说,这里该这样写,那里该那样写。这样的关系令他们双方感到舒服。他们闲聊的时候,海水轻轻拍打着冲浪板,乔治这时就会想,海面下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吧。

警察局的人安排他在星期五跟随一名警察出去执勤。星期五是个好日子,警察局的人解释道,因为农民常常在这一天进城并违章停车。

“他们忘记自己是在城里,”带他出去执勤的警察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他们以为自己还在乡下,可以随意停车!我们一眼就能把他们认出来!”

乔治注意到了警察话里深深的恶意。农民应该得到大家的同情,他想,因为他们要和干旱、虫害作斗争,要在农产品价格低廉的条件下苦苦生存。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暗暗记下了这句话,将来写小说的时候会用得着。他看着那名警察。警察的个子不高,浑身透着一种沮丧。显然,查处违章停车不是什么好差使,有抱负的好警察不会去做这个。好警察应该去办凶杀案,他想。

他们一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了一条繁忙的商业街上了。两人走过来走过去,警官发现了几辆违章的车辆,详细地将每一辆车违章的原因解释给乔治听。

“这名司机是严重违章,”警官指着一辆破旧的霍顿汽车说,“你看,完税标志已经过期。他没有往停车计时器里投币,而且……”说这个“而且”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在列数了几样罪行之后,好像这最后一样罪行应该着重强调似的。“而且他的车越线了。你瞧那边!他这是在给其他司机增加危险!太不要脸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他呢?”乔治盯着那辆违章车辆问。这是一辆很普通的汽车,但他觉得它深得主人的欢心。车的后排座位上有一个儿童玩具——一只泰迪熊。

“我要记录下来。”说着,警察掏出笔记本,将那辆车的违法行为逐一记录在案。

警察写完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一条小巷里。巷子很窄,而这又是一个出入口,所以在巷口的显著位置有“禁止停车”的标志,然而,巷子里还是停着一辆车。

“你瞧,”警察说,“胆子也太大了。而且人还在车里坐着呢。胆大包天。”

车里的两个人似乎正热烈交谈着什么,根本没有看见乔治和警察走过来。警车敲驾驶员旁边半开的车窗时,那两人都吓了一跳。

“先生,你知道你停车违章了吗?”警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请出示你的驾照。”

司机张嘴想说什么,但就是没有声音出来。他好像很慌张。

“快点,先生,”警察说,“别耽误我时间。”

警察的话音刚落,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带上了加速度。司机伸手发动了汽车,迅速挂挡,汽车轰的一声飞了出去。乔治惊讶不已,后退了几步,警察则忙着去拿腰间的对讲机。

这时,他们看到了汽车原先所在的位置下面有一具尸体。尸体四肢摊开,衬衫前襟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这是犯罪小说家最喜欢详细描写的那种尸体。尸体的眼睛睁着,却不知看向何方。尸体的手指紧握,头发乱糟糟的,脚摆放的角度很怪异。

警察早已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因此,警方很快将那辆车上的两个人捉拿归案。经过初步调查,警方发现司机和他的同伴居然是珀斯黑道中的知名人物,而且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位还是乔治和弗丽兹所在冲浪小团体中一个人的弟弟。如果乔治不在的时候,這个人有时候会帮着弗丽兹将冲浪板从车上取下。乔治也曾看见过这个人和弗丽兹在海滩上闲聊过几句。珀斯就是这样的地方。珀斯是座非常友好的城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亲近,所有的人都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变成熟人。

乔治作为这宗谋杀案的证人被传唤到庭。当然,除了看见那两个人在犯罪现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副驾驶座位上那位的哥哥——乔治所在冲浪小团体中的那个人担心了。他来找乔治,问他能否行行好,不要去作证。

“可是,我必须去作证啊,”乔治说,“这是我作为一名公民的职责。我必须去作证。那人是你弟弟,我感到很抱歉。”

“如果这样的话,伙计,”冲浪小团体中的那个人说,“那你就要小心了。你知道,如果你把我弟弟搞进去,不好的事情就会降临到你身上。请你记住这句话。”

乔治想去报警,说那人对他进行了赤裸裸的威胁,但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因为那人威胁他的时候并没有证人在场,他很难证明那人威胁他了。他以前曾在某部小说里用过这一细节,所以知道其中的难度所在。他想,有时候真实丝毫不输虚构啊!

弗丽兹很不安。她叫乔治要么不去作证,要么在作证的时候说得模糊一点。

乔治对弗丽兹说:“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你希望帮那个人脱罪,因为他哥哥经常帮你拿冲浪板。我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你是不是和他哥哥有一腿啊?”

“别胡扯。”她说。

距离庭审还有两个星期,乔治去冲浪。此时是大清早,是他最喜欢的冲浪时间,因为此时的科茨洛海滩上除了偶尔有一两个遛狗的,根本看不见人影。真美啊,他想。天空如此宽广。大海。沙滩。这个国家真是太美了。

他跪在冲浪板上,用手划到有适宜海浪的地方,开始冲浪。浪很大,海水比通常要暖和。他看到远处有另一名冲浪者,但紧接着,那人就不见了。周围很安静。乔治从海浪里退出来,划到没有浪的地方,抬头看看淡蓝色的天空,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低头往下看。他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他看到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盯着海水深处看。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影子或海草、海藻的叶子当成别的东西。人必须控制自己的想象。他认真看着水里,好像是海水深处金属发出的亮光。不可能,他想。不可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接着,当他掉落水中的时候,他想,生活不应该这样啊——违章停车居然能产生这样的后果,这也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但现在,他的周围只有海水,他的心中只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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