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石滢　王旭

2019年1月8日，印度人民院（下院）通过了一项针对1955年《公民法》的修正案，从法律上确认了来自孟加拉国、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六个少数宗教社群（印度教徒、锡克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帕西教徒、基督教徒）不是非法移民，并将其获得合法公民身份的居住或服务年限要求从11年缩短为6年。此修正案最初由印度人民党在2016年提出，一经通过即引起轩然大波。在拥有大量孟加拉国移民的东北部各邦，印人党的盟友纷纷表示反对，阿萨姆人民战斗协会第一时间退出了印人党领导的阿萨姆邦联合政府。此外，阿薩姆全印学生会等东北部本地组织举行大规模罢课、罢工，走上街头游行抗议。目前，这一修正案还有待联邦院（上院）通过。

非法移民问题影响印度东北部安定与发展

根据印度的行政区划，东北部地区包括阿萨姆邦、特里普拉邦、米佐拉姆邦、梅加拉亚邦、那加兰邦、曼尼普尔邦、锡金邦以及在我国藏南地区一带非法成立的所谓“阿鲁纳恰尔邦”。这一地区自古便处于印度文明的边缘地带，在今天与印度内地也仅通过一条狭窄的西里古里走廊相连接。偏僻孤立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其与印度内地迥然不同的历史、族群、语言和文化。受殖民时期传教士活动影响，今天这一地区基督徒数量巨大，占梅加拉亚邦、米佐拉姆邦和那加兰邦人口绝大多数，而曼尼普尔邦也有约四成人口是基督徒。

东北部地区对印度而言，既关乎边疆安定，又是发展与东南亚国家经贸关系的前沿支点。但印度独立后该地区长期未受中央政府重视，发展落后，族群分离势力一度猖獗。上世纪60年代起，政府与东北部分离主义武装达成了一系列协议，分离主义武装也逐渐转变为地方政党，加入印度主流政治。目前东北部分离主义势力及相关暴力活动已被有效遏制，维护边疆安定的目标已基本实现，但仍面临非法移民等问题挑战。印巴分治以来，主要来自东巴基斯坦及其后独立成立的孟加拉国的非法移民持续不断涌入阿萨姆邦，对当地社会治安和人口结构造成重大影响，引起本地族群强烈不满。对此，印度政府认为应驱逐自1971年3月25日起（即孟加拉国独立后）的非法移民，但阿萨姆邦本土政治力量坚决要求一并驱逐孟加拉国独立前——即东巴基斯坦时期的非法移民。在与政府交涉无果的情况下，阿萨姆人多次举行游行抗议，最终于1979年酿成大规模骚乱。1985年，拉吉夫·甘地政府与全阿萨姆学生联盟及阿萨姆人民战斗协会达成《阿萨姆协议》，最终确定只驱逐孟加拉国独立后迁居阿萨姆邦的非法移民，但一直未得到有效落实。

2016年印人党领导的政治联盟在阿萨姆邦议会选举中胜出后，即依照最高法院指示，力推1951年登记的阿萨姆邦国家公民名单审查和更新。按相关法律和协议，只有在1951年版名单中登记在案者或1971年3月24日及以前迁居阿萨姆邦者及其后代，才可重新登记为印度合法公民。就第二版名单草案来看，目前阿萨姆邦仍有约400万人被排除在外，大部分是印度教徒，其中300万人已重新提出申请。对于最终未获公民身份者，印人党政府一直未公布正式处置方案，仅在2016年对1955年《公民法》提出一项修正案，主张给予阿富汗、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的六个少数宗教社群合法公民身份。结合2015年通过的护照法规修正案和外国人法令修正案相关规定，印人党提出的《公民法》修正案意味着2014年12月31日及此前来到印度的孟加拉国非法移民都可申请成为印度公民，事实上改变了《阿萨姆协议》规定的赋权范围，对当地社会和人口结构造成重大影响。因此该修正案在人民院甫一通过便引得孟加拉国非法移民大量聚居的东北部地区再度群情激愤。此外，修正案具有对穆斯林的歧视倾向，也令其饱受诟病。

印人党在东北部险中求进

2014年印人党在中央执政后，大举进军东北部政坛，通过拉拢当地族群政党和前国大党议员的双重策略，迅速打破了地方政党和国大党两强并立的格局，成功在除锡金邦、米佐拉姆邦以外的所有邦政府执政或联合执政，在曼尼普尔邦和特里普拉邦议会所获席位更是超过半数。表面上看，本次印人党力推《公民法》修正案，惹怒了所有东北部盟友，似是“险棋”。但实际上，印人党是择机而动，不失时机地推动修正案，利多于弊，实乃“高招”。

2019年1月26日，即印度共和国日当天，印度阿萨姆邦古瓦哈蒂举行了阅兵活动。图为参加阅兵的阿萨姆警官团的女子突击队员。

其一，修正案不足以撼动印人党在东北部政坛的地位。印人党在东北部的政治盟友对修正案的态度分化。那加兰邦、米佐拉姆邦、锡金邦受非法移民问题困扰不重。殖民时期英印政府为维护自身商业利益，于1873年颁布《孟加拉东部边境条例》，在东北部划定“内线”，规定任何公民前往该线以外地区都需申请许可证。独立后印度政府沿袭这一条例，并且对外邦印度公民逗留期限、工作、婚嫁、投资等均有严格限制。而锡金邦一直处于印度政府严格管控下，又离印孟边境较远。因此这些邦内非法移民数量都不大，地方政党不至于为非法移民问题和印人党翻脸，更不会影响到印人党的执政地位。真正反对声浪较大的是阿萨姆邦、梅加拉亚邦、曼尼普尔邦和特里普拉邦。这些邦不受“内线”保护，在非法移民问题中首当其冲。不过，印人党在这些邦的政治联盟关系虽受实质性影响，但既有执政地位也不致颠覆。在时机上，印人党把握得极其微妙，东北部邦议会选举大多已于2018年内尘埃落定，印人党有足够时间消除修正案的负面影响。在2019年人民院大选前景未明的情况下，此时正是借此修正案谋求进取的绝佳时机。

其二，修正案帮印人党摆脱了此前阿萨姆邦国家公民名单更新造成的困境。更新国家公民名单是东北部地方族群的长期诉求，也是印人党对东北部盟友的政治承诺。但大批被排除在名单之外的非法移民对印人党而言终究是烫手山芋。如不遣返，阿萨姆本地族群不会接受;如欲遣返，孟加拉国却已明确表示这属于印度内部事务，将不会参与。因此，如何妥善安置这几百万非法移民将会直接影响到东北部各邦社会稳定、边境安全以及印孟两国邦交。而修正案一出，一则非法移民数量大量减少，管控压力骤减;二则本地族群虽强烈抵制，但印人党仍有操作空间。修正案在人民院通过后，印人党立即展现出了高度重视本土族群利益、本土文化保护的姿态。内政部已表态未经邦政府审核、推荐，任何人都不会获得公民身份。且这些移民绝不会聚居在阿萨姆邦，而将鼓励其在全印各邦定居。印人党秘书长马德夫也强调，针对东北部表列部落在公共部门和教育领域的保留名额制将不受任何影响，这六个宗教社群将被分类为“其它部落”或“新部落”。

其三，修正案助印人党扩大孟加拉语族群票仓。一方面，待数百万孟加拉国非法移民成为印度合法公民后，印人党在东北部的选民基础和孟加拉语族群票仓将得到极大扩充。另一方面，印人党在西孟加拉邦的支持率也有望得到提升。此前印人党政府高调推进阿萨姆邦国家公民名单更新，甚至声称要在全国推广，一度被打上反孟加拉语族群的标签。但这一修正案使印人党形象完全逆转，摇身一变成了孟加拉语族群保护者。

从长远影响来看，此次《公民法》修正案也有利于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借助印度教徒为主的移民进一步深入东北部地区。东北部地方族群势力和基督徒社群势力强大，以国民志愿服务团为核心的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团体（统称为“同盟家族”）在基层经营七十多年，仍未能打下普遍的民众基础。印人党也因其印度教民族主义背景多受掣肘，不得不依靠在“印度教特性”政治议程上妥协等方式换取地方族群支持，其支持率在以基督徒为主的梅加拉亚邦、那加兰邦、米佐拉姆邦明显不如在印度教徒数量较大的阿萨姆邦、曼尼普尔邦和特里普拉邦的那么高。对印人党而言，《公民法》修正案不但在阿萨姆邦、曼尼普尔邦、特里普拉邦进一步培植了亲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势力，更帮助其在基督徒占人口多数的梅加拉亚邦打开了局面。但与此同时，“印度教特性”意识形态和基督教信仰间难以调和的张力，依然是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在向东北部地区拓展政治影响时无法回避的难题。

（乐石滢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学系硕士研究生、王旭为北京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