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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门城墙往事

2019-03-01刘进元

北京纪事 2019年3期
关键词:城砖马蜂窝马蜂

刘进元

以永定门城门楼为界,西边的城墙叫西城墙,东边的城墙叫东城墙。

我几乎没到西城墙上去过,原因有二:一是西城墙根当过法场,在那里枪毙过不少人,想起来就阴森恐怖;二是离西城墙下不远就是先农坛体育场,外面是一整道围墙,里面又没有什么野趣,不合我的口味。

而我家旁边的东城墙却是我每天必要流连的地方。自城门往东,一直到现在的玉蜓桥的那一段城墙,见证了我一生当中美好的记忆。再往东,为了便于火车通行,城墙被扒了一个豁口,下面是龙潭湖的苇塘,也是当时年幼的我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城墙里有几个被人掏出的大洞。白天总有人在洞里挖黄土,装上马车运走,晚上那里就成了流浪者的栖身之所。

城墙在孩子的眼里非常高大,用雄伟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我没见过箭楼和瓮城。为了便于车辆通行,在城门两侧的城墙上各扒开一个豁口,箭楼和瓮城因此而拆除了,仅余高耸的门楼孤傲地挺立在中轴线的南端。豁口旁有一条马道,可以毫不费力地登上城墙,可我很少使用马道,总是喜欢抠着砖缝往上爬。虽然砖缝本不宽,但多年来经过无数孩子的攀爬,已被踩踏得可以容下手脚,有些较为开阔的地方还能稍微歇歇脚、喘口气儿。

爬城墙时千万不能低头朝下看。一看,那么高,眼一晕,心里一含糊,就有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掉下去。据我所知,针灸大夫胡六的小儿子,就曾在爬城墙的时候从半腰掉了下去,昏迷了好长时间。清醒之后,他的脑子变得有点儿“慢”,大概和那次事故很有些关系。然而,“前车之鉴”和父母的叮嘱并没有引起孩子们的警惕,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爬城墙。

城墙上是另外一个世界。

由于年久失修,墙上坑坑洼洼,铺设的地砖被掀得七零八落。在一片荒草野花丛中,胡乱长着一些小树,最多的是酸枣树。我们就在这些荒草和野花当中寻觅、奔跑、逮蝈蝈、捉蛐蛐、抓蜻蜓、捕蝴蝶。

酸枣成熟之后,城墙上更是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我们兴奋得顾不上酸枣刺儿扎手,一人把着一棵树,把那些红的、半红的酸枣摘下来,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往兜里装。那一段时间,我的手总是流着血,衣裳和裤子总是被剐得“伤痕累累”,回到家里总挨母亲的骂。可是,酸枣的魔力实在是太大了,我还是没事就跑到城墙上去摘酸枣。

不用多长時间,城墙上的酸枣就被我们摘光了。那些长在城墙半腰砖缝里的酸枣树,又成了我们这些胆大的孩子的“热恋对象”。我们从堞口爬出,顺着城墙,抠着砖缝,一点点儿地往下挪……终于来到挂满“小红灯”的酸枣树旁,一只手拽着树枝,用脚踩着支点——新一轮的“酸枣掠夺战”又打响了。

除了酸枣,城墙上还有其他吃食。有一种宽叶子的草,我们管它叫“酸巴溜丢”,它的叶子多汁,吃到嘴里有一股带着清香的酸味儿。我还吃过刀螂(螳螂)蛋。刀螂生活在高一些的野草或者小灌木上,它的卵就排在草梗和树枝上。

自城门往东,一直到现在的玉蜓桥的那一段城墙,见证了我一生当中美好的记忆

有一天,比我大一些的小伙伴光启说,刀螂蛋能治尿炕,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那时候,我都八九岁了,可还经常尿炕,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两三天的早上“抬不起头来”。于是,我趁没人注意,偷偷地从树枝上抠下几个刀螂蛋,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肚去。那股味儿可真让人难受,骚了巴唧,还有点儿酸,我差点儿吐了。尽管如此,为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还是坚持每天吃几个刀螂蛋,一直吃了十来天。然而,尿炕的毛病并没有治好,我还是时常处于难堪之中。然而,直到现在我还认为,那并不是刀螂蛋没有作用,而是我吃的量还不够——螳螂蛋学名叫桑螵蛸,有治疗遗精、早泄阳痿、遗尿、尿频、小便失禁、白浊、带下的作用。

在城墙上捅马蜂窝让我终生难忘。

本来天坛和东坛都有马蜂窝,我也都捅过,但在城墙上捅马蜂窝却另是一番景象。马蜂就是野黄蜂,比蜜蜂大一倍,细腰丰腹,喜在小树上筑巢。平时,人蜂两不相犯,但我们这些孩子一见到马蜂窝,就非要把它捅下来不可!

马蜂窝小的像拳头,大的似人脸,倒悬在树上。发现马蜂窝,我们就脱下外衣,把脑袋和脖子包起来,只露一双眼睛,然后找一根木棍儿或树枝,在树下冲着马蜂窝一顿乱捅乱打。蜂窝掉到地上,吹响了成群的马蜂攻击我们这些“侵略者”的号角——我们在城墙上抱头鼠窜,马蜂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据说,马蜂的眼睛是直的,视野不会 “拐弯”,我们便曲线奔跑,然后突然趴到地上,马蜂就嗡的一下从头上飞过去了。即便如此,每次捅马蜂窝总还是有人被蜇伤,或者脑门儿,或者手背,或者脖子,光我就不知道被蜇过多少次了。一旦被马蜂蜇,伤口瞬间就会红肿,又疼又痒,没有十天八天好不了。坊间传闻,被蜇之后,敷以热尿,能够减轻痛楚——我们这些淘气包儿都用自己的尿“洗”过手和脸……

有一次,我们发现在城墙半腰有一个大似脸盆的马蜂窝,用树枝够不着,便几个人“通力合作”搬起一块大城砖,站在堞口向蜂窝砸去。蜂窝被砸掉了,我们几个也都同时成了伤号。

天坛的外坛墙由北向南,到城墙为止。顺着坛根儿有一条土路,到城根儿底下拐向西,通到永定门大街。这是一条马车走的路,进出城的马车便在这条道上来来往往。我们玩儿累了,常常趴在城墙里沿的“女儿墙”上,看着马车“犯坏”。那时的马车,大多是木制轱辘,所谓“九辋十八辐”。马车走在路面上,轱辘吱吱扭扭、咕咕噜噜地响着由北面来了。就在它刚要向西拐弯时,我们突然大声喊道:“谁是我儿子?”赶车的把式“应声”吆喝牲口:“我!我!我——”我们乐得哈哈大笑,车把式暴跳如雷:“小兔崽子,我用鞭子抽死你们!”虽然知道他不会真的抛下马车,爬上城墙来追我们,可我们还是四散逃走,笑声把城墙震得浑身“乱颤”。

城墙上空旷、地势高、风大,是放风筝的好地方。可当时的孩子很少有钱能买得起正经的风筝——别说孙悟空、蜈蚣这些比较讲究的风筝了,就是哪个小孩儿有一只最简单的沙燕儿,也会让别的孩子羡慕得要死。我们放风筝,大多自己动手制作。年纪小,手艺也不行,做不了复杂的,干脆就都做“屁帘儿”——反正能放飞起来就行。

“屁帘儿”的做法简单之极,用4根细竹皮绑成一个四方框,再用两根相交叉作为支撑,上面用1根竹皮弯成一定弧度,用小线拴紧固定;然后在方框上糊上白纸,下面再粘3根长纸条,“屁帘儿”就做成了。拿着自己的作品上城墙,顺着风势一点点儿地放线,慢慢地,“屁帘儿”升上了高空。“屁帘儿”在天上飘来荡去,长纸条做的尾巴随风飞舞,婀娜多姿。

我们在城墙上也有安静的时候。

每到傍晚,依在城墙堞口向西眺望,落日如同一颗硕大的红色玛瑙,正在坠向水墨似的群山;成千上万只燕子围着飞檐斗拱的城门楼上下翻飞,在斑斓的天幕上画着层出不穷的美妙图案;城墙外的护城河水清清浅浅,鸭凫水面,鱼翔浅底;城里,灰色的房脊相连,一直延伸到远方;脚下的胡同里人进人出;四合院、大杂院,窗明户净,树绿花红……

吃完晚饭,天黑下来,我们又来到城墙上,听着护城河边传来嘹亮的蛙鼓,抬头望着幽蓝的夜空,星斗满天、银河泻远,不由得让人思索,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广阔的宇宙和渺小的人生好似浑然一体,让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也瞬间变得“哲学”起来。

1957年,永定门城门楼被拆了。

1969年开始,城墙也陆续拆了。拆下的城砖被砌到了正在挖的防空洞里。1970年,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城墙——它残破不堪,只剩下一堆堆烂砖和黄土。那天,母親听街坊说我回来了,匆匆从防空洞的工事里出来,一见我就说:“我正在防空里用城砖发券呢。”(“发券”是指利用块料之间的侧压力建成跨空的承重结构的砌筑方法。)50岁的母亲,用40斤的城砖发券砌防空洞,这是一种怎样折磨人的劳动呀!十几天后,我离开北京,返回北大荒,就在火车开动的同时,母亲在家突发脑血栓,自那以后就半身不遂了。

城墙拆了以后修了一条柏油路,旁边种了一些花草树木。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傍晚常在那条路上散步,总是碰到一位背着双手、挺胸抬头走路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不是这里翘起,就是那里翘起。我瞧他有些面熟,后来终于想起,他就是被释放的战犯——国民党将军黄维。碰到的次数多了,渐渐开始点头互相致意,后来就说起话来,无非是关于天气好坏之类。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我去了他家。他家是新盖的预制板楼房,就在早先的东坛。我跟着他进门一看,他家是两居室,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国民党之所以兵败如山倒,一是太腐败,二是派系林立,三是让日本人消耗了太多的兵力。”

现在想起城墙和城门楼,我还常常想起一件事。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设想,将城墙彻底加以修缮维护,种上花草、安置长椅,使它成为市民休闲游玩的场所。岁月推移,现实无情。梁思成拧不过长官意志,他的梦想没有实现。

(编辑·张子乐)

kelemyt@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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