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传统村落“立档”

2019-02-27孙芮茸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1期
关键词:卓玛爷爷

孙芮茸

“这个季节不是该不下雨了吗?”南迦问道。卓玛答:“本来是不下了,但是你们一来,把雨带来了。”南迦信以为真,卓玛俏皮一笑:“开玩笑的,是因为之前在新措的牧民现在把牧场迁回来了,新措没有人住了,雨就跟着迁过来了。”

国家在2012年启动“中国传统村落” 保护项目,冯骥才老师提出要给古村落“上户口”,提倡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将村落名称、形成原因、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现状一一登记。由《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西藏民间艺术家協会发起的“措高村传统村落传承与活化项目”自启动以来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协助,得到了许多社会人士的关注和志愿参与。先后有五批志愿者参与到项目中来。我们依据冯骥才老师的《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田野手册》来协调开展调查工作。近四个月的时间,从地理生态、产业经营到生活习俗等,我们每一位志愿者仿佛在收集拼图碎片,随着工作的开展,我对措高的了解也逐步深入。

从雨的传说讲起

第四次带队进措高。赶上秋分,从时间节点上看来这里应该已经入秋。按理说雨季应该已经过去了,所以这次我并没有特意嘱咐志愿者们备好防雨装备。进村那天,天气的确很好,天高云淡,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感觉。借住的卓玛家是老旧的木楞房,为了使家里看起来整洁明亮,卓玛把老式的围炉火塘改为新式的火炉。火炉生着火,掀起门帘,客厅里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卓玛煮了酥油茶,于是我们围着火炉坐下开始喝茶聊天。入夜时分,开始刮风,带着寒意的风透过房屋转角处的缝隙一缕一缕地窜了进来。稀稀拉拉的雨滴逐渐过渡为密集的雨点,仿佛没有间断一样,打在屋顶和木墙上。

“现在这个季节不是应该不下雨了吗?”我们的翻译工布姑娘南迦问道。卓玛答到:“本来是不下了,但是你们一来,把雨带来了。”南迦信以为真,“真的吗?原来是我们把雨带来了呀!”卓玛俏皮一笑:“开玩笑的,是因为之前在新措的牧民现在把牧场迁回来了,新措没有人住了,雨就跟着迁下来了。”卓玛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就开始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措高从来不缺雨水,所以周围的山林似乎长得比别的地方都要茂密葱郁,采访的时候也听村里人说过,山上的药材也十分丰富,只是由于村里没有藏医,所以每次村里人都把药材采集好托人送到工布江达县制成药丸再托人送回来。而且村里的人一直流传着在繁茂的树林里见到老虎、棕熊、猴子等等的动物。不由得想起去牧场时,听村里最会讲故事的知达爷爷讲过诸多故事中的一个:“天是爸爸,地是妈妈,每当巴松措的水化成蒸汽往上升腾时就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爸爸再把雨水降落下来,滋润散落在在大地妈妈身上的各种生命,于是有了植物发芽,万物生长。”

得天独厚的措高建筑

整个措高村里随处可见山林的馈赠。譬如说措高的民居沿用工布藏族的传统建造方式,因地制宜,房屋建筑以木、石为主。村里人介绍说村民以前建造房屋,都是欲建房者先砍伐村子后面山林中的树或者购买一定数量的木材,然后全村人都过来帮忙,主人提供餐食和酥油茶。木头的问题解决了,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大小相宜的石头,又成了我心中悬而未决的疑问。得知建房石头的来源也靠机缘,有一次村里给我们做翻译兼向导的小伙巴旦和我们一起徒步去钟措,途中看到一整块有两三个人那么高、接近方形的巨石,上面标有特殊的记号,我看到记号有些疑惑不解,并不是我们常见的藏传佛教相关符号,所以就请教了巴旦。他说这是有人已经挑好石头要建房,标上记号别人就不会再选这块石头了。等房子准备好开始建的时候,会请人来把整块石头炸开再运出去,通常房屋的底层用石块夯实,这样房屋足够坚固稳定,可用于冬季圈养牲畜。

不得不提多提一下房屋顶部木质结构的结合处,暗藏了措高人世代相传的智慧,一种卡口式工艺—— “榫卯”。据措高乡乡长梁策如描述,村民们直接用当地特有的工具——锛,并不像我们平常看到的那样用锯子去锯木头,而是用特制工具一点点将木头刨成型。每个木构件之间的结点以凹凸结合的方式连接,工艺好的话,两个榫卯之间完全没有缝隙。这样的框架结构具有特殊的柔性,不但可以承受较大的荷载,而且允许产生一定的变形,横向纵向都可以产生稳定拉力,甚至在地震荷载下通过变形抵消一定的地震能量,以此减小结构的地震响应。这对于地质灾害频发的措高来说是非常安全且实用的。屋顶用木板交错搭建,屋檐下方的空处可以用来风干一些水果或者虫草、菌类。据接受采访的村民说屋顶的木板以前5-6年更换一次,后来国家不允许砍树,就给村民发了铁质防漏板,但不能放在明显的地方,只能藏在原有的屋顶之下,以此来保持整个村落建筑的古朴和谐。

石砌的院墙上垒着层层的树枝,晾干了用砍刀劈开就可以做生火用的薪柴,还可以当做篱笆,既美观又实用。院墙圈起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把房屋主建筑围在中间,既可堆放草料又能蓄养牲口,卓玛家和普通的措高村人家一样,在院子里种植了一些花草、常食用的小菜、香葱等。曲折的小巷道在院墙与院墙之间婉转逶迤,延伸向村子各处。这些蜿蜒的小路,有着村里人数年如一日转经、煨桑、祈福的印记。

卓玛家的房子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工布藏式建筑。除了上文提到的二楼房屋墙壁,转角处偶尔会透风,再有就是每到晚上,只要一熄灯,老鼠界的运动健儿们就在屋顶开“运动会”。我们的志愿者分住在卓玛家和巴旦家都亲历了老鼠们的盛会。被安排住在巴旦家的跳跳同学有一次听着动静实在太大,辗转反侧睡不着之际,十分好奇,于是把手机上的电筒打开照向屋顶排线的缝隙处,发现一只白白的老鼠也正伸出头来打量着他,两者面面相觑,不言一语。女生安排住在卓玛家,我睡的床正上方刚好有一个洞,连续两个晚上,总有一个“运动会”上的田径健将奔跑中途从这个洞失足落下,重重摔在我的被子上,把我惊醒。好在天气冷,我们都盖两床厚被子,因此它跌落不至于摔伤,而我也不至于被砸痛。此番经历我觉得用一句打油诗可以概括“夜阑卧听风雨雪,一只老鼠掉下来。”次日大家聊起皆为笑谈,并不觉得恐怖。

措高村“内”的遁世者

建房选址乔迁,一般都要去请教居住在多钦山半山腰的古修啦(僧人)嘉措。嘉措现在住的地方是据说有400多年历史的多钦寺遗址旁,现如今古寺塌陷的院墙上一些颜色和线条在经历大火雨雪风化依然隐约可见,当年精美辉煌的壁画可见一斑。从现有的残垣断壁可以看出古寺是二层建筑。一棵很高的古树长在古寺门口不远处,古寺的传奇可能已经被人们日渐遗忘,唯有古树上一圈圈的年轮见证了当初发生过的一切。初次来访,我们仿佛误入了風光秀丽的世外隐居地。更何况古修啦(僧人)嘉措还有一个绝佳的观景台,由近及远能依次看到措高村全貌、村前的巴松措和湖另一端连绵的山脉三重景观。嘉措说,院子里常有小动物来光顾,松鼠、猴子都是很常见的。如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面令人歆羡,完全不似印象中黑洞枯灯、长夜漫漫的苦修行,嘉措定期还会下到村里给村里不识字的老人教授藏语课程,继承了当年父亲的工作。多年前,措高村的孩子先要在村里念完三年小学,才能到乡里去完成剩余的小学学业,当时村里唯一的老师就是现在的古修啦嘉措的父亲。

藏猪养殖场的措高人

卓玛家里两个儿子刚好放假回来,大一点的白玛古如在县里读初中,小儿子白玛珠扎刚刚幼儿园毕业开始上小学,幼儿园的进步生奖状还贴在客厅里。因为卓玛老公次珠是措高村藏香猪养殖厂的负责人,小白玛第一次给我们介绍他爸爸的时候说:“我爸爸是猪老板。”次珠作为措高乡的创业致富带头人,常年往返于各类学习培训、演讲分享会上。少有的空闲,也在结巴到措高一段修路的路段上开大车拉土,无暇顾及猪场,所以照管整个猪场大小事宜的重担就落在了卓玛一个人肩上。藏香猪养殖场的位置在离村几公里开外,一处离巴松措不远的牧场,背靠一片连绵的青山,夏天有一个月的时节,村里人都会去这青山里面捡松茸。卓玛整个夏天都在骑摩托车往返家和猪场,所以我们常常回到住处找不到她。

措高村人不抽烟不喝酒,外人想在措高村小卖部买上一包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两个小白玛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妈妈卓玛的好帮手。在没招到工人的时候,他们俩每天都要跟着妈妈一起去猪场帮忙。帮小猪洗澡,叫小猪回家,给小猪喂食。每至傍晚时分,卓玛家叫猪回家的方式也足够特别的——吹口哨。吹响哨子,小猪就会列队依次回到自己的猪圈,整齐划一宛如经过专门的培训。

“牛爷爷”的秘密

太阳的余晖逐渐减弱,暮色一点点蔓延,小猪都陆陆续续回家睡觉了。生活在牧场的牧民结束一天的辛劳,开始生火做饭,简易搭建的小木屋散落在平坦的草甸上,陆陆续续生起了炊烟。年近古稀的索朗次仁爷爷骑着马也准备回家了,索次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布阿达。我们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每天往返家和牧场时都会经过我们的大本营——驻村队,有时候在屋里整理资料,突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就知道他来了。他平时的工作是放牧、挤牛奶、打酥油。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和老伴儿次仁曲宗奶奶一起出发,索次爷爷骑马,次曲奶奶走路,通常奶奶走到了,爷爷可能也刚到。村里年轻人其实更习惯用摩托车作为出行工具,又快又方便。但爷爷不骑摩托车,孩子们担心摩托车不好控制档速,觉得骑马相对而言比较安全,所以索次爷爷又用回了最传统的交通工具——马。有一次在索次爷爷家里,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他边取出瓷碗给我们倒刚煮好的酥油茶,边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措高往事。他是1973年入党,早年曾担任措高村人民公社的队长,他说措高村在1979年就有了一台发发电机,位置就在如今从措高去麦措姆的公路和钟措流出来的大河交汇点,那附近还有两个曾经的水磨糌粑坊,当时村里大概有5、6年的通电时间。有一个汉族技术员负责管理维修,村里人亲切地称之为“牛爷爷”,久而久之,都忘了“牛爷爷”本名叫什么。那时村里为此还专门派两个人守着开关,每天晚上8点左右开始供电,早上8点左右关闭,发电主要用来打小麦,也可以照明。后来不知怎么的发电机坏了,“牛爷爷”也走了。村里又过了几十年没有电的生活,直到2004年左右村里才重新通电。

索朗次仁爷爷的大女儿嫁给了村里的乔列,夫妻两在村口开了茶馆和小卖部,茶馆有酥油茶和简单的小吃(凉面,凉粉),平日在家经营茶馆和小卖部,顾客主要以村里人为主,过年过节会有一些外村人,偶尔也会有游客光顾。小女儿今年刚刚高三毕业,考到了内地的一所大学。暑假结束之前,小姑娘帮我们做翻译,采访到她们家的时候还给我们展示了她们家的工布藏装。

现在的措高村家家户户通电通自来水,大家也不再去村里公共的水磨糌粑坊磨糌粑了,家里几乎都有专门磨糌粑的机器。即使是在离村几公里开外的牧场人家,也用起了方便快捷的打酥油机器。在访谈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一些传承了很多年、很多代的日常的生活用具,但现在都很少用,放在家里更多地起装饰作用。村民久美旺久在访谈中说他会制作很多生活用具,他还为我们详细介绍了制作酥油筒的要领——先将原木木料放置一年,等到其完全干燥下来才开始制作,制作完成还要在水里泡上很久,这样做出来的桶既不会漏也不易坏。我们也有幸在一次采访中看到知达爷爷打酥油,据阿佳介绍整个流程需要打八百多下,持续一整天。知达爷爷一边打酥油一边唱歌,措高村当时已经有些冷了,但还是能够明显地看到爷爷脑门上一层密密的汗珠。

措高人的柔软时光

最后一批志愿者进措高,已经是寒露时节,路上开始下起了雨夹雪。次日清晨起床一看,万象寂静,四周的山上盖了一层白纱布。待那层白纱布散去之后,山才完全露出真容。由上及下,山峰一部分被雪覆盖,出太阳融雪后一些地方褐色的山石袒露出来,所以从远处看仿佛是水墨,浅墨、浓墨晕染而成的国画。及至山腰的部分林木丛生,有的金黄,有的深绿,有的浅绿,又似一副油画,色彩相得益彰。

冬天要来了,措高村后面的那一片湿地上也陆陆续续会有越冬的候鸟前来驻栖。措高人也终于迎来了一年中珍贵的农闲季节。一家人的日常大概就是围坐在火塘边,老阿妈吹燃火苗,烧水煮茶,来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爸啦含笑缓缓转动经筒,娓娓道来一个个古老悠远的传说故事,从格萨尔王大战巴松措湖妖到多钦山里发生的“不老传说”。阿佳亲手和面,将和好的面糊在青黑色的页岩上摊出一个圆形。这样的页岩十分难得一见,当地人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块。表面平滑细腻,历经火烧水泡,越发坚实,宛如一个平底锅,缓慢导热,烘烤出来的饼子透香而不焦糊。掰成小块分到每一个人手上,再蘸一点儿爸啦清晨刚打出来的酥油,入口的酥脆和回味的奶香是辛苦一年到頭最大的满足吧。

新年过后,大家就要搬进新的措高村里了。听说市里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发现新房没有烟囱,担心村民家里的新家里的藏式火炉排烟不好,所以要求在每家每户的房顶都装上了烟囱。老房子内部的房梁经年累月已经被柴火熏的黑黝黝,房屋的主人点了许许多多白色的酥油糌粑,见证每一座房屋年年岁岁的变迁,也是每座建筑的年龄。

搬迁后,希望这的欢声笑语,会在新屋里一直延续下去。

(责任编辑/汪璐)

猜你喜欢

卓玛爷爷
仓央卓玛
春耕
美丽的卓玛
梦中的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