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律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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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一年，我在一个歌手直播平台上认识了“双蝶嬉春丛”。她的声音唯美，名字也文艺。

她经常更新，很多是她自己原创的歌曲。她有时弹吉他伴奏，有时清唱。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她的声音，直到语文课上老师推荐一篇文章。那是作家沈从文听着收音机给爱人张兆和写的信。

作家写道：“声音清而婉，单纯中见出生命洋溢，如一湾溪水，极明莹透澈，滑滑而流，流过草地，绿草上开遍白花，且有杏花李花，压枝欲折。”

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春丛从不露真面孔，但是我可以从她的歌声中听出娇柔的皮肤、幽怨的眼神、无尽的哀思来。我悄悄恋上她，是先爱上她的诗词与音乐，再爱上这个人。

直播歌手平台让我们两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有了紧密互动的机会。通过微信朋友圈，我知道她跟我同岁，是深圳一个正在复读的学生。她去年考中央戏剧学院失败了。

然而她并不气馁，准备今年继续报考北京的艺术院校。

当时我呢，只是一个十八线小城高三的学生，准备考本省的二本。除了同样爱音乐，爱诗词，我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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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春丛更新原创作品的时候，我都评论，我的评论也会收到她精心的回复。那是我枯燥学习生活中最美的亮色。

我个子不高，一米六出头，自卑而内向，只有在她的歌声中，我会找到那种奇妙的自信感。也是因为她的名字充满诗意，我更认真地钻研古诗词，语文成绩一路飙升。

春丛说她的名字来自于纳兰性德的“春丛认取双栖蝶”诗句。她父母早早离婚，她一直孤单，从不知道双双栖息在花丛中的蝶儿会是什么样儿。

她这么回复我的时候，简单几句话就让我深哀其痛。春色迷离，彩蝶双宿双飞，花开如许，然而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何处问前生呢？这画面让我也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留守儿童，从三岁起就每年只跟父母相见一次。

我到父母所在的大城市过暑假，乡下人的局促与自卑感，始终与我形影不离。

我站在大城市繁华的路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自己是谁，根在哪里，梦在哪里，将来读了大学后去哪里。看着那些化着妆、拿着亮闪闪皮包、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子们，我会悄悄地想：春丛的生活是不是也如此呢？她总穿着各种新衣服，追求各种时尚，有一天会站在属于她的亮闪闪的舞台之上吧。

我讨厌过大城市，曾经的梦想就是读大学之后回县城考公务员或是教师编制。不过，认识春丛之后，我也开始梦想去北京。

圣诞节的时候，我从网上买了口红送给春丛。这是男孩子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下所能给女孩最好的礼物吧———可以选比较贵的牌子，又不至于买不起。我问春丛：“你需要什么颜色？”

她的回答让我深深自卑：“我每天要换好多套衣服，所以哪个颜色我都需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沒钱，买不起女孩子需要的东西，只能隔着屏幕悄悄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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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春丛减少了更新。

我听着她的老歌，努力地冲击高考。

一天，她忽然告诉我：“我放弃艺考啦。爸爸说太花钱，让我去跟他一起做服装生意。”

她甩了一个淘宝店链接给我，这是一家唐装店，里面的模特都是她自己。锥子脸、大眼睛、“网红”的气质，把我吓了一跳。这跟我脑海中的春丛相差太远啦。

春丛说：“妈妈多年不管我，爸爸生了小弟弟后生意一直不好，后妈天天因为钱而烦恼。你不懂，这就是我生活的日常。”

说着，她又发过来一张照片给我。这张自拍没有美图，是一张平凡的女孩面孔，背景是仓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衣服。她说：“我每天要换200套衣服，拍图修图上传，跟买家讨价还价、发货退货……你不懂，我忙得没时间唱歌啦。”

照片里，她穿着短袖，我这边的北方小城里则在落雪。我拉开窗帘，看着白雪纷纷，想起纳兰性德的那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原来春丛每天换好多套衣服，这是别的女孩羡慕的生活，其实另有苦衷啊！

我把“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句词发给她，她回我一个泪目的表情包。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竟然说：“真羡慕你，虽然是留守儿童，好歹有学上，不愁吃穿。”

春丛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撼：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留守儿童的身份自卑，一直羡慕那些出生在一线大城市里跟父母朝夕相处的孩子们。没想到，竟然有人悄悄羡慕我呢。

那天，我去学校上晚自习，一边走，一边给在工地上劳作的父母发了“天冷，请保重身体”的微信留言。这是我第一次真心感激他们，或许就是我从矫情的文艺少年蝶变为一个年轻男人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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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时，我顺利地考上省城的一本。

父母开心极了，双双请假回来，在县城最好的酒店里大摆筵席。

我一直关注着直播平台上的春丛。她果然没了声息，再看淘宝店的销售量猛增与新货不断，我知道她一定忙得焦头烂额。

微信上，我告诉她考入大学的消息，她发过来一个红包，我斟酌好久：到底是点开，还是不点让系统退回去呢？

春丛说：“别嫌我俗，在仓库里过日子久了，表达心意的方式只剩下钱了！我爸催着我订婚，他说既然玩音乐这么砸钱，就让我用老公的钱去玩。我不同意，一直耗在这里。我想，等我生意好了就跟他们分开过，攒够钱，我再去北京漂，到时你会来找我吗？”

我点开她的红包，跟她说：“那时候我刚好大学毕业，我会去北京找工作，咱们北京见。”

她又发了一个泪目表情，然后语音传过来她原创的一首歌，歌曲里有一段语速很快的RAP：“春丛认取双栖蝶，天空一望无际的蓝，清清浅浅，像一汪湖水，在时光里起波澜。黑暗华丽，四角窗户，仿佛露天花园，擦亮新画画，一辈子历历在目，你的梦我的梦，带给这个喧哗而静谧的世界……”

我听着听着，泪水流了出来。

我已经忘记从何时起，我这个留守少年没有了哭泣的记忆。童年里无数次离开父母的痛心，都被我用冷酷与无所谓的麻木来遮掩。久而久之，我变成了一个空心萝卜，耻于谈论情感。

但是，春丛的出现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她的歌声让我苏醒过来，她艰难局促的生活让我忽然发现男人必须要有能力、要强大、要能够为生活兜底，为自己所爱的美丽买得起单。

在去往省城的列车上，我一遍遍听着春丛创作的RAP，熟悉的歌词随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回荡在我心中。虽然我目前没有钱，没有改变春丛生活境遇的能力，但是我们两个人都有一个关于未来的共同的梦。

此去上学，我没带太多诗词的书籍，准备开学后好好钻研文化课，将谋生的专业本领早一点学到手。让我更努力，用实际行动去践行对未来的承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