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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知以入道:论《庄子》的知识观

2019-02-23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庄子

华 云 刚

(常州工学院 中文系,江苏 常州 213022)

在儒家看来,知识是有用的,学习非常重要。所以,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中庸》说“格物致知”,《孟子》说“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荀子》提倡“劝学”。而《庄子》却对知识产生怀疑,甚至持批判态度,它否定知识的价值和意义,主张从“道”的层面上来观照知识,得出的结论自然与功利性颇浓的儒家不同。

一、被批判的“知”

《庄子》对于知识多持批判态度,但被批判的原因则各有不同。

(一)“知”有大小

“小大之辩”是《逍遥游》的重要论题之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1)参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的《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本文所引用《庄子》均指此版本,不再赘述。作为画外音,这一句话针对前文中鲲鹏与蜩、学鸠之间的对话而展开的。《庄子》认为,鲲鹏背负青天,且适南冥是“大知”,而翱翔于蓬蒿之间的学鸠是“小知”。境界有大小,“知”也有大小。因为所见识的空间和时间都有限制,所以“小知”不能知道“大知”的乐趣。

庄子与惠施之间的辩论也是如此。《逍遥游》曰:“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对于“不龟手之药”,不同人的使用方式不同。洴澼絖者不过在冬天用它来替人清洗棉絮而已,而客则可以用它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拔寨,从而成就功名利禄。这也是因为“知”有小大的不同所导致的。“庄子当然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他享受着别人不能理解的,同时也是没有发现的另一个世界。小知不了解大知,小年不明白大年,这是《逍遥游》一直在强调的东西。”[1]126

“知”的小大也存在于对比中,《齐物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王夫之认为:“知有小大,而言亦随之。小者非独小也,以大形之二见为小;大者非能大也,临乎小而见。”[2]86同理,《秋水》篇也是如此:“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

(二)知识有限制

首先,知识受限于生命有尽。人的生命都有一定的时间,或三五十年,或百年。即使穷尽一生,一个人所获取的知识也必然受到限制,何况庄子向来鄙视损生而求知的行为。所以《养生主》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其次,知识受限于人。知识中有一部分值得追求的才是“真知”,且“有真人而后又真知”。《大宗师》曰:“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一般人掌握知识都是“随其成心而师之”,因此,会导致是非、彼此混乱不堪。只有真人才能把握真正的知识,什么是真人呢?郭沫若认为:“把这种‘道’学会了的人,就是‘有道之士’,也就是‘真人’(真正的人)。”[3]172人想运用知识,就必须知道在什么条件下可以运用人力去做,明确了“天之为”“人之为”,才能通过自己的行为安顿内心。所以,真人并不执念去做,并不由心算计,“真人的生活并不是算计的,而是无心的。这是一种顺天也就是顺其自然的生活”[1]94。这样顺其自然,那么知识又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了。所以,《庄子》认为,知识应该顺从人的内心,它从属于人,同时又受限于人。

其三,人的知识结构和侧重点也有不同。《田子方》中温伯雪子曰:“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在《庄子》看来,礼义是混淆社会、颠倒是非的罪魁祸首,而人之本心本性才是值得重视和珍惜的。当人们过多地集中精力研究一个方面的问题,那么对于其他方面的知识可能会知之甚少。如果所关注的知识是错误的,如惠施之据梧、昭文之鼓琴、师旷之枝策等,知道得越多,就越远离道的境界。

其四,知识受限于“道”。《齐物论》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知识的发展,认识的精细,带来的不是人们生活的快乐与富足,而是是非相杂、爱恨交加,最初的自然本性也随之亏损了。陈鼓应认为:“庄子的目的,在于破除小成与小成之间的封闭性,培养广大的开放精神;并图消解小成与小成之间的冲突(相非),培养广大的受容精神。”[4]220所以,《庄子》看待知识的方法就是通过“道”的境界来认识和评价知识。所有背道而驰的知识都不是《庄子》所谓的知识,都是有害的。

(三)知识有损害

首先,殷商以来,世人都喜欢卜筮之学以定吉凶。在《庄子》看来,能够预测祸福寿夭却未必是好事。《应帝王》云:“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这里面的有两类人直面季咸而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是本故事的主角列子,一是作为群体的“郑人”。郑人群体并非后世之看客一样沉醉其中,看看热闹,以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一见到季咸立刻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跑了,其实他们正是庄子哲学的代言人,安时处顺,一切按照自然之祸福寿夭,也就是顺其自然,不用人为的干涉。与此相反,唯有列子醉心于此,反倒认为其老师壶子的道行不如季咸,这些年都是白学了。经过壶子四次看相,季咸立地而逃,“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庄子》以列子的修行为故事内容,将“求知”而转变为“雕琢复朴”、返璞归真的状态,这正是《庄子》的追求。《列御寇》曰:“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这句话成为贾宝玉了悟的重要契机之一,在对比之中,更见巧与知对生命的损害。

其次,世俗的知识反为大盗之资。《胠箧》曰:“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庄子》从人们熟知的强盗开始说起,进而引申到圣知之言,指出所有的世俗之知都只不过是为大盗、巨盗做嫁衣裳罢了。虽然故事合情合理,但结局却匪夷所思。从荒谬的结论中,《庄子》反思了知识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世俗之知,不过是让我们在遇到大盗时损失更多,为巨盗之资而已。

第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求知之风一旦兴起,势必引起天下跟风学习,然后诡诈、宵小之辈便乘机而起,引起社会动荡、纷争不绝,甚至导致血雨腥风。《胠箧》曰:“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在这里,《庄子》通过捕鸟、捕鱼、捕兽三种劳动出发,进而落到知诈坚白之辩,最后总结天下之乱,罪在好知。《在宥》也说:“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与前面观点一致。

第四,以知行事,或许有生命之虞。《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儵与忽以自己浅薄的知识来揣测浑沌,并最终杀死了浑沌。王博认为:“混沌是没有七窍的,因此也是无知无识的……无七窍,无知识,也就是无心。因此,也就无所谓善,无所谓恶。无所谓自己,无所谓别人,整个事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的分别,恰如其名字所显示的,中央之帝该是混混沌沌的,所以也该是无心而任化的。”[1]140-141陈鼓应也说:“庄子运用高度的艺术手笔,描绘混沌之死以喻‘有为’之政给百姓、给人间带来的灾害,以表达其无治主义的思想,再次唤起人们的思考、鉴别和选择。”[4]265那么人生在世,应该怎么样才能活着呢?王夫之认为:“知者任其知,不知者任其不知,心无与焉,则混沌常存,应物而不死。”[2]149还原事物之本然,然后顺其自然。如果儵与忽明白这个道理,而不以世俗的知识来对待浑沌,一任浑沌无有七窍,那么浑沌就不会死。

(四)知识或未定

其实,《庄子》不仅看到了知识有大小、有限制和有损害的一面,而且还从根本上消解知识的之所以是知识的确定性。在庄子之前,人们普遍认为知识有用,且是确定的。而庄子却别开生面,强调知识的不确定性,从根本上瓦解了知识的存在。

首先,所谓的“知”未必就是“知”,在很多情况下,知就是不知,不知何尝不可以为知。《知北游》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成玄英疏:“此章并假立姓名,寓言明理。北是幽冥之域,谁又幽昧之放,隐则深远难知,弅则郁然可见。欲明至道玄绝,显晦无常,故寄此言以彰其义也。”黄帝总结前面三人之言谈,对知、忘与不知进行了自己的评价,这个意见可以等同于《庄子》的观点。“知”是离道最远的,“不知”却是最符合道家思想的。《知北游》中泰清向无穷、无为和无始问道,无穷不知道,无为知道,而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在得到三人的回答之后,泰清仰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这个例子与前文一致。

其次,当知与不知不能确指人们的真实意图与想法,想要真正入道,就得忘掉一切颜色、地位、知识、生死等。《齐物论》啮缺三问而王倪连回三个“吾恶乎知之”,混同万物,以入于太虚之境,从而体道入深。接下来说:“虽然,请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如此混同知与不知,必然导致另一个现象:相对主义。《庄子》从人与不同动物的居所、饮食和审美能力等方面出发,质疑一般意义上的“知”;然后通过“辩无胜”的具体事例来论证知识的不确定性。最终得出结论:“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之一。”因此,《庄子》把知识上升到道的层面来看,差异无限缩小,而相同点却不断放大,于是得出了相对主义的结论。庄子敏锐地发现了人对具体事物的认知的相对性,深切地感受到它带来的难以确定事物的性质与是非界限的困惑。

其三,《庄子》认为,对于知识的追求,应该有一个限制。《庚桑楚》:“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了解到自己的无知,就应该停止探索,不能保持太旺盛的好奇心了,否则就会破坏道,破坏人的自然本性。

综上可知,在《庄子》看来,知识有各种各样的弊端和不足,甚至还会导致盗窃与死亡。成中英也认为:“如果缺乏这种对‘道’的存在宇宙论的理解,认知必定会束缚人的精神、限制人的眼界,因而也就微不足道。”[5]从一种反常识的角度来看,《庄子》反思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中知识的异化所带来的烦恼与苦楚,于是借助人们熟知的故事、熟知的道理来阐发自己的思想,让人们能够理性地对待知识。

二、重建《庄子》的知识观

在批判前人知识论的同时,《庄子》不断反思、不断追求到底应该怎么面对知识,最终形成自己的知识观。

(一)无知

首先,无知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以知为知。《在宥》篇“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鸿蒙岂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按照云将所说的去做罢了。云将尽一己之私,虽名曰功在天下群生,然利弊兼有之道岂能独享利而避害?这样的行为必然会损害一部分生灵,所以鸿蒙推以无知。王夫之也认为:云将的要求是“用阴阳之残以为质,而撄太虚之静宁,则功小而过大,利短而害长。兽解、鸟鸣,草木昆虫有受其恩者,即有受其灾者”[2]171。

其次,若有心变成了机心,则远离道。为了防止机心,连机械之事也不必用。《天地》篇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为了保持本初之心而不愿做机械以灌田,这是汉阴丈人的坚持。“机者,贼心也。忘机、忘非誉、以复朴者,独志也。”保持无知之心,便可以与道统一。因此,《庄子》主张不以机械之事而破坏道之初态。

第三,知者不言,言则足以撄人之心。《天道》曰:“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大自然生育万物,岂有言哉?“窃其所言以自贵,而扰万物之情,此儒墨之所以多为多败,而撄人之心也。”美而不言,言则非美。

第四,若知有错,不如无知。《天运》曰:“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东施效颦即典出于此,这个故事之所以被人们所熟知,是因为东施知道和学习的都是表面,都是假象,东施的行为生涩而恶心,这样的知识反倒不如无知更加朴实、自然。《山木》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通过美恶之对比,更见自我夸耀、自我标榜、自我宣传的过错。知道自己的美,因而夸耀而自我膨胀,不过是另一种恶。而认识到自己的丑陋,不妨看成是一种美德。《缮性》曰:“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与前文相同,这里所说的古人虽然有智慧,但并不用来打破自然之和谐,阴阳之平衡。所以,他们的生活才能如此恬淡朴实,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二)反智

关于知识,有句励志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而且我们自然也知道这句话出自《庄子》。但如果庄子本人还在世,他一定会大声疾呼:“我没有说过这话!!”为什么呢?因为《养生主》原文是这样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所谓的励志名言竟然是阉割之后的残句短篇。且综合全文来看,《庄子》对于知识的态度绝不是积极追求,努力探索。在文本中,庄子始终强调的是如何保全生命,“曳尾于涂中”。王博也认为:“知识是没有止境的,但你的心该有一个止境。你该给知识划一个界限,也该认真思考知识和生命的关系。知识是为了生命的,而不是相反。”[1]48于是在知识和智慧面前,《庄子》高举生命的旗帜,呼吁生命至上,知识和智慧只不过是附属物而已。

《庄子》中有强烈的反智思想,这在文本中多次出现。对于知识的批判,《天道》篇有一个故事不得不提: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在这个故事里,对话人是轮扁和齐桓公。一个是春秋五霸之首,一国之君,高高在上;一个是斫轮的老工匠。巨大的身份差异让我们悲欣交集,所悲者轮扁一句话便会引来杀头之罪,值得欣喜的是轮扁从自身经历出发,阐明了所谓知识不过是古人之糟粕,免遭杀头之罪。当然,今天的人们可以提出很多质疑:真理不必拘泥于时代和人物,真理是普遍适应的,操作技术、科学与艺术、文学等知识并不完全相同,等等。但在当时看来,轮扁敢于挑战儒家所谓“为尊者讳”的礼,且直面一方之诸侯时,能从自己的斫轮经验出发,在以榫卯结构为核心的古代中国建筑中,发现知识不如技巧,书籍无用,读书无用。他反对各种人为的政治治理手段,希冀保持人们的天然本性,从这一点来说,自有其特殊的意义(2)可参考宋智的《庄子基于怀疑论的反智主义》,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刘苗的《庄子的“反知”与“真知”》,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华云刚的《〈庄子·内篇〉的思维方式与艺术表现》,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其实,《庄子》的逻辑还有一种可能,即“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既然书籍只是一种用语言传递思想的媒介,那么只要知道大意与思想就行,书籍本身是不重要的。这种反智思想《天运》也有阐发:“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

《庄子》大声疾呼“绝圣弃智”。《在宥》重申《老子》的“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以抵制仁义:“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这种思想在外、杂篇中不断被诠释。当然,“这是一种反文化、反对文明进步、反对知识的思想,是典型的反智主义,从今天的现实来看是不足取的”[6]。

(三)去知以复古

《庄子》反对知识并不是随心而为的,它想通过去知来达到复古的目的,这主要表现在书中对返璞归真、回归原始本真生活的向往。无知乃是一种生活状态,是《庄子》孜孜以求的生活方式。《马蹄》曰:“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圣人以礼乐之智慧治理天下,打破了原始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状态,反而混乱天下。反过来看,正可见无知的价值与意义。“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朴与道德同是《庄子》所向往的境界,而工匠与圣人却打破它们,试图重建秩序,这在《庄子》看来,都是一种过错。成玄英疏曰:“既无分别之心,故同乎无知之理。”无知也是一种绝佳的生活方式。

《马蹄》篇所说的至德之世也是如此:“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在《庄子》的笔下,至德之世应该是无知无虑,无欲无求,顺应着野生的大自然,与动物植物和谐相处。“至德之世的描绘,含有否定权威统治的现状的意义,对于现实政治的酷烈性及文明社会的贪欲与反人性,有强烈的批判意义。”[4]274其实,这种反思正是针对当下战国纷争、父子相杀的社会现实而产生的,《庄子》当然不是要重回生产力极端低下、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而是要找回我们曾经朴素的、本真的道心。

(四)忘知才能入道

战国后期,朝不保夕。“今处昏上乱相之间”,“方今之世,仅免刑焉”等都揭示了这一点。在这样的世界中,如果想保有生命,必须进入道的境界,追求无用。《人间世》匠石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匠石之“不顾”与栎社树“求无所可用”恰成对比,足见世俗不懂庄子。唯有栎社树亲自现身说法,才能让一部分有灵性之人明白庄子的苦衷。忘知,无知、无用才能入道求生。

忘知以入道需要多个步骤,需要长期的训练。《德充符》曰:“闉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重视德的时候,难免会忽略形体,反之亦然。“断足的描写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它本身就是一个寓言……你当然可以像螳螂一样逞一时之勇,舒展一下身体,然后呢?然后归于沉静。于是为了避免螳螂的命运,庄子自觉地选择了残疾。”[1]71忘记形体之不同,而相识于道德之境,这便是庄子所提倡的“道”,即所谓逍遥游。其实,忘形还是最基本的层次,要想入道还有好几个步骤要练习。《大宗师》中,颜回先是忘仁义,其次忘礼乐,最后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第一,坐忘需要时间,不是一蹴而就的。第二,坐忘的境界需要阶段性,只有不断突破自己,才能形成。从外在形体,到仁义,再到礼乐文化,最后把所有的聪明与知识都忘记了,从而游于道的境界,达到逍遥游的理想。王博也认为:“忘掉自己的肢体,忘掉自己的聪明,达到形若槁木、心若死灰的状态……摆脱那些强加于人身上的限制,返回到真实的状态,以游于造化之途。”[1]99

忘知以入道,在象罔得珠的故事中也有体现。《天地》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在这个故事里,“玄珠”比喻高深的道,而知、离朱、吃诟分别指心智、视觉和辩论,这三种途径都不是入道的方法,唯有象罔能够找到。“象罔喻无心。自然无为之道,当弃除心机智巧,而于静默无心中领会。”[4]283《知北游》中孔子问道于老聃的故事也是如此,老聃教导孔子说:“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在老子看来,斋戒内心世界,涤清精神世界的杂念,去除知识的固陋,然后就可以入道。

忘知是为了打破环境、固有思维、物质乃至旧知识等对内心的影响,而做到这一步之后便可以“凝神”入道。《达生》中“佝偻承蜩”的故事即是如此。承蜩者从累二丸到累三丸,一点点近于道:“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达生》篇“呆若木鸡”则运用养斗鸡的方式来阐发如何入道。先是“方虚骄而恃气”“犹应向景”“犹疾视而盛气”,又过了十日:“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虽然故事不同,但阐发的道理是一致的。《庄子》认为,用心专一,摈弃知识,抛却杂念与各种限制,就能入道。所以,《大宗师》说真人“其心志”,就是专心一志的意思。“此真知之符也。志者专一,知于所知也。”[2]133只不过借助不同的表达方式,运用不同的媒介而已。一者借助于承蜩之人,一者借助于驯养斗鸡。经过多次累积训练,破除外界的种种干扰,最终他们都达到入道的境界。

总而言之,对于知识,《庄子》有自己的见解,其知识论并不是凭空来说的,《庄子》有自己的哲学追求。书中借助对于知识的批判,来建立一个无知淳朴的世界,从而将这样的世界与“道”相联系。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要想入道,就必须摆脱知识、世俗观念、固有思维等带来的影响与限制。忘知、追求无用,还需要凝神、专一的训练才能成功。当人们进入这种领域,也就接近于“道”的境界了。

三、小结

庄子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他目睹纷争战乱带来的灾难,也看到当时士人以个人的政治主见干政,朝令夕改,纷纷扰扰,故而对于知识有一定的批判,也因此重建了自己的知识论。《庄子》主要批判知识有大小、有界限、可以造成伤害,甚至知识本身有时候也是自相矛盾的。对于知识,《庄子》主要强调无知、反智,想通过忘知而复古,而入道,返璞归真,寻找人类最初之本性,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他自己的思想又该通过何种方式来表达呢?《天下》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文风虽然汪洋恣肆、恢诡谲怪,但其思想却是有章可循的。总体来说,《庄子》的知识论是消极的。《大宗师》曰:“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王夫之注曰:“应时生知,不豫立知。”[2]134所以,《庄子》中才会出现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不得已”等。书中所有人物的应对措施都是在这种不得已的状态下形成的,一般来说,《庄子》追求的是“无用之用”。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观点,还得从庄子生活的现实社会开始探究。让他痛苦的社会给了他启发,让他建立自己的知识论,但最后他却打破了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哲学讨论。这种诡辩与痛苦,恐怕也是庄子的无奈吧。于是《庄子》追求“真知”,而所谓“真知”其实就是“一种修为功夫所达致的心灵境界,一种解除人生系累桎梏而与道为一的自由之境”[7]。自由的精神该如何获得呢?他摒弃了知识,开始追求养生、养生主,追求道。“让精神与心灵保持一种自由与愉悦的状态,这是养生的最高境界与最好方法。”[8]也就是在道的视角下来观照知识,以图修复知识、仁义等带来的对本性自然的破坏,然后进入逍遥游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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