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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区虎故事类型研究

2019-02-22

歌海 2019年6期

任 宽

[摘    要]中国西南地区生活着许多崇虎的少数民族,虎故事流布深广,分为三大类型:义虎型、化身型和动物智斗型。该地区义虎型和动物智斗型故事从不同侧面展示出人性美。化身型虎故事产生的心理基础在于原始思维拟人化和互渗律。

[关键词]西南地区虎故事;类型研究;义虎型;化身型;智斗型

虎故事作为中国虎文化的主体内容之一,自先秦以来在中国文献中就多有记载。《山海经》有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①这应该是我们最早见到虎神形象的文献。《淮南子·俶真训》中“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②,当是较早的人化为虎的传说。

到近现代,随着全国民间文学资源收集汇编工作的开展,与虎有关的故事被大量发现,《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收录的虎故事多达340篇,还有县市级民间故事集成中的虎故事,仅从不完全统计的数据来看,数量已很可观,而学界对它的研究也日益深入。其中,刘守华的《中国民间故事史》中《义虎型的〈义虎记〉》的研究较为翔实地考察了汉族人虎缘故事的形态,并对其亚型作了很有见地的论析;汪玢玲的《中国虎文化》将老虎传奇故事分为十类展开介绍;孙正国的虎故事研究系列论文则对其作叙事学研究并阐述虎故事类型的构成演变及文化内涵等。近40年来,相关研究论文对虎故事的起源、传播、流变、结构形态、美学特点等进行了讨论。

鉴于虎故事是建立在人们虎信仰基础上的语言形态,而中国西南地区不仅生活着许多崇虎的少数民族,虎故事流布还较为深广,本文在吸取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参照国际通行的分类体系对西南地区的虎故事类型进行整理和研究。

一、西南地区虎故事的流布

中国“西南”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西南”相當于今天的四川省、重庆市、云南省、贵州省,而广义的“西南”则还包含了西藏和广西两个民族自治区。方国瑜从历史的角度说:“西南地区的范围,即现在云南全省,又四川省大渡河以南,贵州省贵阳以西,这是自汉至元代我国的一个重要政治区域——两汉为西南夷,魏晋为南中,南朝为宁州,唐为云南安抚司,沿至元代为云南行省——各时期疆界虽有出入,而大体相同。” ③由于四川、云南、贵州三省分别与西藏、广西相邻,故在本文的具体研究中对西藏、广西的虎故事也有涉及。

虎故事在我国的流布地域非常广,《中国民间故事集成》340余篇的虎故事有近三分之一产生在西南地区:贵州27篇,云南27篇,四川24篇,西藏9篇,广西9篇。这一地区县市级民间故事集成中的虎故事近60篇。这是一个不完全统计,有待进一步完善。就民族而言,西南地区的虎故事主要流传于苗族、彝族、土家族、汉族、布依族、畲族、毛南族、侗族、壮族、纳西族、傈僳族、哈尼族、白族、独龙族、拉祜族、普米族、景颇族、德昂族、怒族、傣族、佤族、藏族、羌族、珞巴族、门巴族、瑶族等26个民族。

从这些数据大致可以看出,西南地区虎故事的数量较多,涉及民族较广,有必要从地域、民族、宗教信仰等角度对其进行考察。

二、西南地区虎故事的三大类型

虎故事是人们在虎信仰基础上有关虎的神力与变化、报恩与际遇以及自然与人文关系的语言形态,既有浓郁的神话特色,也有温馨的世俗意味。本文以《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简称AT分类法)和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为基础,结合西南地区虎故事的特征,将其归纳为三个类型。

(一)义虎型

义虎型故事指老虎受伤得到人的援助,又在人陷于危难时向其报恩的故事。这是人格化的虎,反映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这类故事最早出现在东晋志怪小说《搜神记》中:

苏易者,庐陵妇人,善看产。夜忽为虎所取,行六七里,至大圹,厝易置地,蹲而守。

见有牝虎当产,不得解,匍匐欲死,辄仰视。易悟之,乃为探出之,有三子。生毕,虎负易还。再三送野肉于门内。(卷二〇)

虎报恩故事(AT156B)在唐代《广异记·张鱼舟救虎》、五代《中朝故事·老妪拔虎刺》可见,故事情节渐趋丰满,可见这个原型一直在流传。

到了近现代,流传于西南地区的义虎型故事情节包括:

1. 受困得救。老虎遇到困难:(a)脚掌有刺;(b)被猎人追捕;(c)陷进刺丛;(d)被骨头或金簪卡住喉咙;(e)难产;(f)饥饿。之后被恩人(草医、接生婆、孙思邈、砍柴郎、农家女)所救。

2. 恩人遭难。(a)生活困窘;(b)无人赡养;(c)受冤被诬;(d)没有妻子(或丈夫)。

3. 老虎报恩。(a)送衣送食物;(b)做媒送妻;(c)虎咬恶人或大闹官府救人;(d)甘当恩人坐骑。

四川省巫山县流传的一篇义虎故事是这样讲的:上山砍柴的刘老五遇到被猎人追捕的老虎,他将其藏在柴草丛中使之幸免于难。老虎得救后,刘老五与之结拜为兄弟。虎哥常逮野猪相送,逮完野猪便逮家猪,邻里不依,将刘老五告到官府,虎哥召来三十二只老虎围困京城,刘老五得救。因老虎只听刘老五的号令,于是皇帝封他为山王土地。①

就笔者掌握的资料来看,义虎型故事在西南地区共10篇,可分作两个亚型:报恩亚型和赎罪亚型。报恩亚型在贵州、四川、广西均有流传,贵州的《老虎求医》(侗族)、《老虎请人看病》(苗族)、《老虎和山妹》(彝族),四川的《孙思邈骑虎看病》《“虎衔”的来历》《刘老五和虎哥》,广西的《老虎闹公堂》(汉族)、《虎大哥》(壮族)。这一类型的情节结构与其他省份的虎报恩故事颇为相似。值得注意的是贵州的两个赎罪亚型《虎孝祠》 ②和《虎儿》 ③,两则故事均是虎吃人后,为了赎罪替其奉养老人。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虎仍是一只人格化的通人性的虎原型,后者的虎则变成被它吃掉的人,增加了虎化人情节。

(二)化身型

古代多有变形信仰,化身型虎故事分人化虎和虎化人两个亚型,其中人化虎型故事早有流布。《淮南子·俶真训》《文选·张衡〈思玄赋〉》均有牛哀病而成虎的传说,化身型虎故事的滥觞见于西晋《博物志》:

江陵有猛人,以化为虎,俗又曰虎化为人,好著紫葛人,足无踵。(卷二《异人》)

人化为虎的故事在《述异记·封使君》《齐谐记·薛道恂》《广异记·范端》《会昌解颐录·峡口道士》《续玄怪录·张逢变虎》《酉阳杂俎·王用化虎》《传奇·马拯》《仙传拾遗·盗物化虎》中可见。

古文献中的虎化人故事则出现得较晚一些,自唐至明盛传虎化人的故事,如《广异记·虎妇》《集异记·崔韬虎婚》《河东记·申屠澄虎婚》《原化记·天宝选人》《虎荟·邱大本虎妻》《隆庆海州志·虎皮井》等。

就近现代流传于西南地区的化身型虎故事而言,人化虎亚型故事情节与古籍所载相比有特殊之处,且虎化人亚型故事数量远多于人化虎亚型,这是值得研究的现象。

1. 人化虎亚型

这类型有两种变虎情形,一是活人变虎,二是死后变虎。

活人变虎故事以贵州的《阿方变虎》(苗族)和《跟虎成豹》(苗族)最为典型。阿方因吃到虎尿变成老虎的儿子,但又不舍家中妻儿,常送食物接济他们。虎娘意外死亡后后娘多次想吃掉阿方,虎爹无奈之下只好让他重新变成人回家。①《跟虎成豹》中丈夫哈好吃懒做成天上山躲清闲,遇到老虎后想要跟它一起进寨子拖猪羊,于是老虎用舌头顺着他的肋骨舔下一条人皮,又将虎毛粘在皮肉上变成虎斑纹,转眼哈变成了人头虎身爬行如虎的怪物。有一天老虎受伤濒死,哈半人半虎难以独自生存,老虎对着芭茅草吹了三口气让哈衔在口中,打滚变成了豹子。②

死后变虎故事在云南、贵州、四川均有流传,其中《龙学变虎》 ③《睹丝和满奏》④都是丈夫死后被老虎精所迷变成老虎,妻子锲而不舍地追踪救回丈夫,使其重新变回人类。后者还复合了“虎皮”母题,睹丝变回人形需在火上炙烤,直至全身虎皮脱落。以《虎爹与旱烟草》⑤和《直够和他的虎爹》⑥为代表的故事多是小儿子受哥嫂欺凌,父亲死后化虎帮助小儿子娶妻过日子,恶哥嫂最终受到惩罚。

孙正国教授分析了人化虎亚型的深层涵义,过去人们对现实的逃避,找不到出路时只好借助幻想的化身一走了之,这是人们对现实持否定态度的消极人生哲学的写照,又是一种向往自由的理想。另外,还陈述了一种无法逃避命运制约的宿命论。⑦这在《齐谐记·薛道恂》《会昌解颐录·峡口道士》中有突出表现。顾希佳教授也指出:“《封使君》传说直指一官吏,借以抒发百姓对贪暴官吏之愤怒,则尤为可贵。此后,‘封使君遂成为虎之代称,为文人常用典故。”⑧古籍中这一类型多具上述特色,西南地区的人化虎亚型还呈现出颇具民族特色的审美风格。人在主动(或被动)变虎后多不伤人,往往留恋曾经的父母妻儿并继续照顾他们的生活。纵然是像《跟虎成豹》中的哈那样好吃懒做由人变半虎最终成了豹子,也从未伤过人。笔者认为其深层原因应该与这些少数民族崇拜老虎或以虎为祖的观念有密切关系。由此根源,西南地区发现的虎神话蕴含大量人虎互化情节,至少有9个民族(苗族、土家族、彝族、白族、傈僳族、怒族、壮族、纳西族、珞巴族)发现了这类神话故事。例如,《苗族不吃虎肉》(苗族)、《开红山的来历》(土家族)、《虎氏族》(彝族)、《傈僳虎氏族》(白族)、《铜鼓老祖包登》(壮族)、《阿巴达尼和阿巴达基》(珞巴族)等。

2. 虎化人亚型

西南地区的虎化人亚型可分为两类:人虎婚(AT400D)、虎精害人。

自唐以来人虎婚恋故事多围绕虎皮的穿脱铺展故事,披之为虎,去之为人,老虎多变成妙龄女子。人虎婚故事在四川、贵州、广西都有分布,但这些故事几乎没有“虎皮”母题的存在,且老虎有变女子也有变为男子的情形。

贵州的《稚榜嫁虎》(苗族)中的老虎,躲在篱笆下听到美丽的稚榜对父母说宁可嫁老虎也不嫁癞子,于是进屋衔起稚榜就跑。稚榜醒来发现老虎就地一滚变成漂亮小伙,两人结为夫妻恩爱生活。当虎丈夫带着妻儿看望岳父母时,癞子家来抢亲,被成群结队的虎亲戚吓跑,从此以后稚榜与虎丈夫回了山林。①

在四川、貴州流传的《虎妻》《大门上方挂网子》等故事中老虎变成女子与人成婚,其变形的方式是:拔牙齿往头一插变成梳子,尾巴一甩变成裙子,打个滚变成人;裙子一拧变成老虎尾巴,取下梳子一咬变成老虎牙齿,地上一滚变成花斑老虎。穿裙戴梳的形象与当地苗族女子的穿着打扮非常相似。我们可以判断,人虎婚恋故事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发生了变化,明显受到当地风俗民情的影响。

还有一则比较特殊的人虎婚故事《虎儿娃》,山妹子是与一只原形虎成亲,并生下一个半人半虎脸的儿子,虎儿娃天生神力救了公主,并娶她为妻。新婚之夜公主将酒喷到他的脸上,虎儿娃的脸顿时变成人形,两人从此恩恩爱爱。②

虎精害人故事在这一地区流传最多的当是老虎精抢亲,流传于黔西北各县的部分苗族村寨及云南的东北和云南西南的汶山区,所有异文几乎都在万字左右。诸如《闹盖导配饶与恳蚩噌谷嬷奏》《偌排和蒙芝彩谷奏》《安品与满奏》等。此外还有类似老虎外婆的《放鸭姑娘》、骗亲害人的《两兄弟和两姊妹》等。另外,在义虎型故事《虎儿》这则赎罪亚型故事中,老虎变成了被它吃掉的人并代替其赡养父母。

据不完全统计,化身型虎故事共计23篇,就地域和民族来看,数量最多的是贵州,主要流传于苗族、彝族和土家族地区。

(三)动物智斗型

还有一类叙述老虎与其他动物之间对立关系的智斗型故事,故事内容多以弱小战胜强大,小动物战胜大老虎为结局。孙正国教授把这类故事分成四个情节单元。

1. 不受欢迎的老虎。老虎具有骄傲、愚蠢、懒惰、狂妄、霸道、狡猾、听信谗言和忘恩负义等弱点,其他动物或人因此憎恨它。

2. 斗虎。动物或人以各种计谋(a)不公平的比赛、(b)巧设陷阱、(c)欺骗它履行诺言而把它绑在树干上、(d)骗它把烟枪当作烟管、(e)挑拨离间等来欺骗老虎,以便斗败老虎。

3. 中计。老虎自以为是,结果中计上当。

4. 惨痛的教训。老虎因自己的弱点而遭受痛苦,或者失去生命。③

动物智斗型虎故事虽然在我国许多民族和地区中流传很广,但它的变异比起其他的故事类型要少得多,以“老虎学艺”和“老虎怕漏”型来看,西南地区发现的故事中的核心情节结构相对较稳固,只是在少数细节上发生了变化。

“老虎学艺”是虎向猫拜师,当它自认为学会了所有本领要恩将仇报吃掉猫时,猫爬上了树,而这最后一招猫并没有教给老虎,老虎只能束手无策悻悻离去。贵州黎平县流传一则老虎学艺故事,老虎想向猫学习如何吃动物不滴血的本领,猫怕它学会后拖咬家畜不露行迹就拒绝了它,从此以后猫虎势不两立。①

“老虎怕漏”型多是贫穷的老两口怕下雨屋漏,不料雨夜想要偷牛的老虎听到了他们的话:“不怕老虎只怕漏”,虎以为“漏”是比自己还厉害的东西。此时一个小偷也来偷牛,误将虎当牛骑了上去,老虎以为小偷是“漏”,惊慌奔逃,而偷牛贼看清自己骑的是老虎吓得赶紧上树。流传在四川彝族中的《不怕老虎怕“开开”》②在情节上有所改变,老两口变成了母亲和孩子,“开开”在彝语里是开水的意思,故事结尾部分增加叙述了人在老鼠、蜂子的帮助下消灭虎、狼、熊、狐的情节,进一步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

动物智斗型虎故事数量较多,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西南地区发现的故事就有47篇,在23个民族中均有流传。这类故事常用寓言体来表现老虎作为凶猛野兽的自然习性,其中呈现出的弱小动物与大型动物、人与野兽之间的对立冲突关系和结局,也是人们对现实境遇的隐喻性表达。

三、西南地区虎故事的类型考察

西南地区虎故事的三种类型中,智斗型数量最多,基本情节结构与其他省份的智斗型虎故事区别不大;义虎型故事的数量最少,且就目前所搜集的资料来看,只有报恩亚型和赎罪亚型两种,尚缺尚义亚型③,但在报恩亚型中复合了虎化人情节;化身型虎故事在这一地区的流布颇具特点,一是人化虎亚型数量远少于虎化人亚型,二是虎化人亚型在贵州苗族聚居地大量存在,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没有作为变化媒介的“虎皮”出现,三是人虎互化情节出现在西南地区至少9个少数民族的虎神话故事中。老虎故事大量存在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中,它们产生的背景和根源需要我们作进一步研究,化身型虎故事表现出的特殊性也应结合古籍文献和民族民俗考察其独特的文化内涵。

(一)西南地区虎故事义虎型和动物智斗型的本质涵义

义虎型故事早在东晋《搜神记》中就有记载,唐至明,再到近现代,义虎型故事一直传承发展,儒家思想中的“忠、孝、义”被赋予在人格化的老虎身上,老虎的受恩报恩、犯错赎罪充满人情味,体现的是人对世间情、理、自我和他者的认识和态度。

藏族《甘丹格言》中的一首格言诗:“愚者碰到重要关头,一点小事也要恐惧;请看把人错当‘水漏,老虎吓得心裂命休。”林继富教授判断这则“老虎怕漏”型格言诗的故事来源出于佛教。④“虎怕漏”型的动物智斗故事与其他智斗故事(如,小动物与虎较量最终获胜)一样,老虎的弱点被突出,以弱胜强的寓言体表达可以用来类比人所面对的生存境遇,自我与他者之间既对立冲突又和谐共处的关系,从本质上来说,体现的还是人对善恶的态度,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两类虎故事都从不同侧面展示出人性美,叙事轻松,趣味性和教育性并行不悖,这或许也是两类故事在西南乃至全国范围内流传不衰的原因。

(二)西南地区化身型虎故事产生的心理基础

人化虎亚型中人变成虎后多不伤人,仍然具有人类的优良品质,它留恋人世,热爱家庭,能分善恶,即使变成野兽也努力克制兽性保留人性。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人们对虎的敬畏之心,视其为同伴。 清田雯《黔书》卷载:

“关索岭下蛮村中,一妇人化为虎,虎文炳如,夺门而出,不知所之。或一月或数日,必来顾其子。少倾,垂头鞅鞅而去。”①

人变虎,尤其是在苗族变虎故事中许多老人死后变虎,都反映出先民的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观念,人化成虎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陈建宪先生在阐述“垂死化身”母题的心理根源时指出:一是原始思維中对于自然万物的拟人化;二是原始思维中的另一个重要规律:人与自然万物的互渗;三是社会生活根源——人祭。②

原始初民的语言和心智都处于不发达阶段,他们对于自身和世界的认识很难做到全面而深刻。他们犹如儿童,最擅长的就是用自己去类比外界的一切事物和现象,儿童会像追逐小狗一样追逐滚动的皮球,因为在他眼中皮球和小狗是跟自己一样的有生命的存在物。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解释“万物有灵观”时将其分解为两个主要的信条,“第一条,包括各个生物的灵魂,这灵魂在肉体死亡或消灭之后能够继续存在。另一条则包括各个精灵本身,上升到威力强大的诸神行列”③。

“图腾”一词源于北美印第安阿尔冈金部落奥吉布瓦人方言“ototman”,意指“它的亲属”或“标记”。原始人认为自己的氏族部落与某些动植物或其他事物存在神秘的亲缘关系,通过标记和仪式能够获得他们的保护。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提出“互渗律”是指在原始人的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人与外界事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在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的图腾崇拜中,老虎成为了他们的保护神,彝族人甚至认为死后火葬或盖上虎皮能还原成老虎。

在苗族“人虎婚”的“变形”中,古籍多处记载的“虎皮”媒介在此并未出现,笔者认为这与当地少数民族崇虎习俗有关。他们认为老虎是兄弟、同胞、祖先,换句话说,人虎本是同类,同类联姻无需进行仪式上的转变,就地打个滚,象征性的甩甩裙摆就能变人变虎。当然,这与苗族的民族性格也有关系,苗族青年的恋爱方式是自由恋爱,“游方”“跳花场”等民俗生活事象都可看出他们健康、优美、自然又不悖于人性的性格和精神。

另外,人与虎通婚并生儿育女,或与生殖崇拜有关。《周易·乾卦文》云:“云从龙,风从虎。”④顾炎武对此解释为:“云从龙则曰乾为龙,风从虎则曰坤为虎。”⑤《周易·系辞上》云:“乾道成男。坤道成虎。”⑥可以看出,先秦时期虎是以女性形象出現的。云南纳西族男女在十三岁举行成丁礼和青年结婚仪式上,达巴(巫师)把虎图赠给成丁男女和新婚夫妇。纳西族还普遍以虎作女性之名,即“刺木”,意为“虎女”“神女”。

(三)贵州苗族习俗的虎元素与化身型虎故事的关系

在贵州的苗族聚居地,至今流传着许多颇具民族特色的风俗,在这些风俗习惯背后,承载着众多与虎有关的故事传说。

黔东南很多苗族地区的吃鼓藏是一种定期杀水牯牛祭祖的习俗,这是苗族社会中花费最大、需时最多和最热闹的祭祖活动。有关吃鼓藏的来源传说有很多种,但它们共同的意思便是认为吃鼓藏是祖传的习惯,只有吃鼓藏才能保家宅安康、子孙兴旺。因此理应按期举行,如果当祭不祭,必然会触怒祖宗,祖宗会变成老虎害人或派老虎来作乱。祭祀之前,双鼓只能击一面,另一面必须吃鼓藏日才能敲击,否则祖宗会叫老虎出来吃牛,造成种种灾难。祭祀过程中,说话也有很多忌讳,往往会用类似的词汇代替禁忌的词汇。如,“盐”苗语为“雪”,因为与“虎”同音,就不能称“盐”为“雪”,只能改称其为“越赶朗”(甜岩石)。

在贵州贵阳桐木岭苗族地区,青年男女的跳场活动也是起源于老虎吃人的传说。养陆老人有两个女儿,两姐妹都认识后生老黑。有一天姐姐被老虎咬死,老黑杀了老虎,留下刀鞘和草鞋就离开了。老人为了寻找杀死老虎的恩人,举行跳场,拿刀试刀鞘拿脚试草鞋,谁能合就把妹妹嫁给他。老黑来试了刀鞘草鞋吻合后娶了妹妹,从此以后,当地每年都举行三天跳场以作纪念。

贵州毕节大南山苗族的婚礼要用一对鸡叫魂,这个习俗也与虎精故事有关,与前文提到的《闹盖导配饶与恳蚩噌谷嬷奏》等虎精故事的情节结构类似,只是在结尾有所不同。诺戛诺鸟猛从虎精那救出芷灿欧参后,两人结为夫妻,但是他们总是心神不定,神魂飘荡,诺戛诺鸟猛的父母知道是二人的魂魄掉在九十九座老林了,要用一对公、母鸡把魂魄叫回来,叫魂之后,两人才安定下来。从此以后,苗家结婚都要用鸡叫魂。

当然,我们也看到一些婚姻限制的根源也是因虎而起,贵州、四川均有异文出现的《虎妻》故事,里面就讲到老人告诫青年男子,漂亮女子都是老虎变的,不能娶进门。苗族的部分人相信有一种叫“酿鬼”(在炉山、黄平称为“老虎鬼”)的鬼,能够依附到人身上招灾引祸,贻害他人,甚至还会传子传孙,而这类身附酿鬼的人多为女性。关于结婚时间,也忌用寅、申日,因为在苗家看来,虎、猴都是凶恶狡猾的动物,是不吉利的象征。

贵州凯里舟溪的苗族有崇拜大树之俗,一是为生病或体质较弱的孩子祭拜大家公认“灵验”的大树;二是在寨边选择古树作为“嘎黑”(白虎)栖息之所,使白虎不再作祟,借以保佑全寨平安。第二种情况显然是为了供献祭祀白虎神。

我们注意到,在苗族的习俗中,老虎并不完全是受人尊崇的神或图腾物,它代表的更多是禁忌和威力,人们对它的情感是复杂的。

我们来看看苗族的祖先神话族谱:

枫树

鱼子           蜜蜂        妹榜妹留         飞蛾       猫头鹰

蛇     虎    姜央    雷公    龙

肉团

苗族十二支

从上图可以看出,在苗族的传统信仰中,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蝴蝶(妹榜妹留)和枫树,虎与最早的人类姜央都是蝴蝶妈妈的蛋孵出来的。虎或许不被列在苗族的氏族名称或图腾中,但作为神,它被列在苗族的神谱中。苗族崇拜的神特别多,这些神并非都是苗族的图腾,但他们作为神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仅黔东南神话圈支系统神谱就有302个神,其中说理之神网郎腊的坐骑是老虎,虎为神兽,白虎是凶神。

列维-斯特劳斯在《图腾制度》中谈到“图腾”和“神灵”的关系问题:“‘图腾和‘神灵这两个体系彼此间呈直角关系,……根据同样道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奥杰布韦人的饮食禁忌也源自‘神灵体系,这些禁忌代表特殊的神灵,是在睡梦中与个体相通的……然而,与此有关的动物却并不一定都能被列在氏族名称之中。”①这对我们解释贵州苗族的吃鼓藏、跳场、结婚等民俗活动和日常生活中的禁忌与化身型虎故事的关系很有帮助。

作者简介:任宽,女,博士,贵州师范学院讲师。

①袁珂: 《山海经校注》,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44页。

②刘文典: 《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7页。

③方国瑜: 《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略例》,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页。

①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刘老五和虎哥》,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537-538页。讲述:丁有朝,63岁,初识字,农民;记录:朱从勇。

②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虎孝祠》,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82-683页。讲述:王伯坚,72岁,中师,退休教师;记录:洪茵。

③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虎儿》,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83-685页。讲述:宋学华,42岁,小学,农民;记录:李业成、梁永强。

①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阿方变虎》,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74-677页。讲述:吴茂英,苗族,53歲,不识字,农民;记录:吴培华、潘定华。

②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跟虎成豹》,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98-700页。讲述:潘庆兰,苗族,50岁,小学,农民;记录:杨鬃。

③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龙学变虎》,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1383-1388页。讲述:熊宗华,苗族,农民;记录:熊湘模。

④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睹丝和满奏》,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725-727页。讲述:杨德惠,苗族,38岁,小学,农民;记录:王正义。

⑤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虎爹与旱烟草》,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云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740-744页。讲述:苏明德,苗族;记录:钱体涧。

⑥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直够和他的虎爹》,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69-671页。讲述:韩庆义,苗族,50岁,小学,农民;记录:韩绍纲。

⑦孙正国:《中国虎故事的类型研究》,载《湖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⑧顾希佳:《中国古代民间故事长编·魏晋南北朝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页。

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稚榜嫁虎》,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676-678页。讲述:李张氏,苗族,80岁,不识字,农民;记录:燕宝。

②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虎儿娃》,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1258-1260页。讲述:傅清玉,土家族,不识字,农民;记录:马世超、万木。

③孙正国:《中国虎故事的类型研究》,载《湖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老虎求教》,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561页。讲述:吴子清,侗族,48岁,小学,农民;记录:杨盛中。

②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等编:《不怕老虎怕“开开”》,载《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839-840页。讲述:阿支拉以莫,彝族,农民;记录:呷呷尔日。

③尚义亚型是孙正国教授在《中国义虎型故事的文化传承》一文提出的义虎型中的一类故事亚型。

④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6-97页。

①田雯:《古欢堂集》(卷三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4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②陈建宪:《神话解读》,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206页。

③〔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页。

④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⑤顾炎武、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

⑥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页。

①〔法〕列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