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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从来不悲伤

2019-02-22顾晓蕊

椰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海岛老兵战友

顾晓蕊

我沿着大海边奔跑,跟一万朵浪花在赛跑,边跑边扭头看,浪花翻滚追逐着,绽开清凉的笑颜。跑得累了,我停下眺向远方,大海依然欢快地唱着涌着,腾起千层浪,如朵朵盛开的白莲花。

早上,我跟父亲说起这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他正坐沙发上看手机,自语道:“互联网可真神奇,拆掉千万堵墙,有了微信群,战友们又都联系上了。”他近来学会用微信聊天,兴致高涨。

“看呦!”父亲话语中透出兴奋。我侧身看去,有人传来张照片,是一张早年的合影,父亲与战友穿着海军衫站在沙滩上,目光烁烁,背后碧海浩淼。“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又喜又叹,“下周战友联谊会,回去看看。”

我眼眶湿潮,这一幕想必也曾多次浮现在他的梦里。记忆的门扉缓缓打开,顺着时光的藤蔓,我又想起那段难忘的海岛岁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随军到部队,从偏远的乡下乘火车几经辗转,来到四面环海的刘公岛上,岛不大,很清静。

我们住进一栋老旧的石房子里,清晨推开木格窗,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梦幻如蓝宝石般的海水,是那么纯澈明净,深深地吸引着我。退潮时我常跑到海边,沿着沙滩来回地走,心中满是好奇与欣喜。

海岛上除了部队和家属,还居住着十几户渔民,那时岛上没有商店,没有菜市,生活全靠自给自足。饭食倒还好说,家家都有菜园子,也可靠采捕鱼虾、捡海螺、挖海蛎子等维持生计,难的是缺水少电。

父亲那时是警通勤务连的指导员,听他说起过,海岛上全靠柴油发电机供电,居民区每晚供电一两小时。用水则每天由运水船到岛外拉水,再由水车运送到山顶一口大蓄水池,供应岛上生活用水。

母亲在绣花厂上班,是以件计酬,为了赶活,她晚上经常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针地织绣。时间久了,她一拈起绣针做活,眼里一汪一汪的,盈满珠泪。

邻居刘姨来我家串门,初时还以为母亲对着花草伤怀,暗自纳闷,知道原由后,叹道:“我家想买台熊猫牌电视,可离了电它成了摆设。这电,啥时能亮堂起来就好了!”

我们小孩子才不管这些,当黑暗的网罩在海岛上,夜空中亮起无数闪烁的灯盏,我们在大院里疯跑追闹,而后各自散去,枕着涛声入梦。待第二天太阳升起,吐出灿烂的霞光洒向海面,我心里又涨满喜悦,欣然开始新的一天。

可大海,并不总是温和而宁静的。遇上刮台风,海风掀动着海水,猛烈地撞击向岸边,击起七八米高的雪浪。一刮大风晚上就没电了,这还能忍受,但吃水成了大麻烦。

记得有一回,父亲从连队回来,急慌慌地对母亲说:“上午十点左右送水,快告诉大伙儿接水,台风估计要刮几天,存水怕是不够用。”说完,旋风一样地离去了。

母亲跟我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敲门告知。等我们回来,拎着水桶到接水点,已排了很长的队,好容易挨到跟前,只接到小半桶水。水很快用完了,第三天大早,母亲说:“走,咱们去挑井水。”

我们拎着两个空桶,来到半山腰上。我在井边蹲下,探头往里看,井不深,望不见水影。弟弟一看急了,不等母亲发话,两脚撑着井壁,噌噌下到井底。

“这有一小潭水,快放桶下来。”弟弟喊。我用绳子捆着水桶放下去,弟弟用瓢舀水。水潭浅得很,却也奇怪,舀了一瓢,浸满一潭。水桶盛满后,拉上来一看,我顿时愣住了,黄黄的水,跟泥汤似的。

我们把水抬回家,放到院里让它慢慢澄清,黄昏时分,水中方才隐约照见天光云影。母亲用这水烧汤炒菜,吃着吃着,会被沙粒子硌一下,好在母亲特意多放了油,味道还不错。

晚饭后,家里终于来电了,我高兴得直跳脚。这时,几天没着家的父亲推门进屋。我跑上前问:“你们连队有水吗?这几天怎么吃饭?”

父亲的脸显得清峻而沉静,像被疾风吹拂过的礁石,他说:“仅有的半池水让给了老百姓,部队已断水三天,这几天顿顿吃海水煮面条。”“啊?”我有些不敢相信。父亲颊边漾开一缕笑,接着说:“晌午有人把鸡蛋、青菜,悄悄放在食堂门口……”

我去海里游泳,呛一口海水,得难受半天,又苦又咸又涩。而父亲,居然吃了三天的海水面条。我偎在父亲身边,问:“海水为什么是咸的?难道说,它是大海悲伤的眼泪?”

父亲轻抚着我的头说:“大海是智慧的,有力量的,它被千年的月光照耀过,见证了太多忧伤与屈辱。你看它有时平静,有时澎湃,但大海从来不悲伤。”我点头,却有些惘然。

半年后的一天,忽听父亲回来说,岛上要起大变化了。他还说部队已抽调了人,铺设海底电缆和水管,很快就能通水通电。“海底能铺管子?”我很是好奇,每天跑到海边观望,有十几条船舶来回穿梭。

到了水电开通那天,家家户户沉浸在惊喜之中。每家安了自来水管,拧开龙头,清亮亮、明澄澄的水淌出来。到了夜晚,岛上灯火闪动,灿若星芒。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把房间的灯摁亮,过一会儿又关上,反反复复一夜。

父亲这下更忙了,在训练之余带领战士搞起种植,说是通上水电方便多了,要建设美丽海岛。他们在营房附近空地上,栽上花花草草,或扛着锄头上山,种一片苹果园,一片桃园,一片梨园。到了第二年春天,漫山花开重重,香气馥郁,整个海岛都浮在花香里。

几个月后,随着父亲转业,我们搬回到内地。时光的影子从窗前悄然翻过,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了,到了2003年的夏天,对我跟弟弟来说,那是一段极黯淡的日子。

工地上发生爆管事故,弟弟脸上身上多处被烫伤。出院后,弟弟时常一个人发呆,怕照镜子,甚至不愿出门。那时我因女儿出生后,晚上哭闹不止,患上严重的眼疾,心情也一度低落。

因而那年盛夏,我和弟弟想到去海岛。下了船,只见岸边聚集着许多游客,还有售卖工艺品的摊贩,原本幽寂的海岛,变得喧闹起来。

我向提着一串串贝壳在售卖的妇人问路,她热心回话。那软糯的吴侬软语有些耳熟,又一看,是邻居刘姨。她认出了我们,惊喜地说:“赶巧遇上呢,跟我回家住。”

刘姨家翻修一新,成了休闲旅馆。听她说,很多村民都在开办农家乐,或搞起养殖,家里添了新家电,新家具,小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我们住下来,每天绕岛而行,从黎明走到黄昏。我一边走,一边深望向大海,像是在凝视自己。我恍然回身,说道:“你看那浪花,这一刻跃上波尖,转瞬跌落谷底,起起落落,永不停歇。其实,生活中亦是如此。”

弟弟愣了愣,停下,转头看大海。金色的微光照在海面上,水波粼粼,绚美无比,闪跳着映入他眼中,慢慢放大一片光亮。

從海岛回来后不久,弟弟去了工地,我的眼睛经治疗也已大好。此后十余年间,在暗夜里,我一次次忆起海岛。得知父亲要参加战友会,我提出陪他一起回去,重温那一片明蓝的梦。

仍是同一片大海,父亲和战友们再次在沙滩上合影,只是这一群老兵,鬓发间已霜花点点。再看往日沉寂的荒岛,俨然成了美丽的桃花岛。

沿阶向上,见飞檐翘角的房檐、湿潮的青石路,那一处处古建筑,是甲午战争遗址,如今成了博物馆、纪念馆,述忆着向海而生的风华往事。老兵们走着看着,或感叹,或追思。

到了一处,父亲忽停下,手指一排青瓦白墙的房子,高声说:“瞧,咱们的营房,成了北洋水师学堂纪念馆。”老兵们围上前看了又看。他们还参观了退役的鱼雷潜艇,乘索道登上旗顶山炮台。

下山时,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有他们曾亲手种下的果树、松树。老兵们一路畅笑,林间不时有梅花鹿跑出,宛若绿野里的精灵,见到人欢跳着跑开了。

那晚,老兵们在农家院饮酒忆故,畅叙离情,我又去了海边。海面上灯火点点,月的光辉洒下来,海风中挟着缕缕芳馨,我深嗅着熟悉的味道,心中一片澈静。

复想起父亲的话,原来总有一些事,要用漫漫的一生去了悟。我感受着大海的倔强与柔情,任时光流转,它只管欢腾奔涌着,奔涌着。而今,海岛已成为我的心灵原乡,是最美的海上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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