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

学习师傅追求完美工匠精神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是如何与钞票雕刻工作结缘的？

马荣（以下简称马）：我从小酷爱美术，16岁那年考入北京541厂（当年的北京印钞厂）技校美术班。在外人眼里，技校美术班十分神秘，因为这是为印钞厂定向培养人才的。有一次，美术班安排了一堂特殊的课外课——参观人民币制作核心部门“雕刻设计室”。在设计室高大宽敞的房间里，雕刻师们身穿长袍，手握放大镜，神情专注。他们在钢板上雕刻出的作品令人叹为观止。这些雕刻师在我眼里是那样的高大，我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记：想成为一名钞票雕刻师，要经过艰苦的磨炼吧？

马：雕刻专业难度非常高，培养一名合格的钞票雕刻师至少需要10年时间。想在这个专业有所成就，首先要固守内心的宁静，有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还要有创新传统技艺的工匠精神。1981年3月1日，我正式开始学习手工钢凹版雕刻，我的师傅是中国第一位女雕刻家赵亚芸。师傅非常严厉，她知道雕刻最忌浮躁，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为了磨炼我们的性格，每次开始工作前，她都要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一杯水，让我们静静地观察水杯里的水，体会那种静若止水的感觉。静下心后，她才让我们练习雕刻基本功。在雕刻的过程中，她要求我们刻一小段转一下版，再刻一小段，再转一下版，这样刻出来的作品看起来比较圆润。我比较心急，刻一长段线后再转版，刻出来的作品比较粗糙。师傅一看，非常生气，狠狠地批评了我，说我图省事，怕麻烦，没有静下心来。那次作业，我刻了3次才过关。

记：您是何时真正上手的？

马：我练了3年雕刻基本功。1984年，师傅接到第四套人民币10元券正面装饰的任务。她按自己的想法做了一块实验版，同时把她的另一个想法告诉我，让我也做一块实验版。一个月后，我和师傅完成了各自的实验版，她把两块版的优点综合起来，完成了正式版的雕刻任务。这次共同创作，我在师傅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技艺，更学到了她追求完美、精雕细刻的工匠精神。

记：20世纪80年代，辞职下海的人很多，您的思想有过波动吗？

马：那个时候，既有绘画、设计功底，又掌握雕刻、制版技艺的人很受欢迎。我的同行纷纷辞职下海，同期进入设计室的人所剩无几。当时，我的油画作品成为法国收藏家追逐的目标，也有不少亲友劝我转行。但我认为，钞票上的人像雕刻代表着国家形象，还有比这更能体现职业价值的吗？最终，我选择了坚守，还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深造。由于专业成绩突出，我被老师推荐提前进入人像雕刻的学习。在雕刻界前辈的教导下，我步入了向往已久的人像雕刻之路。1991年，在国外钞票人像雕刻任务中，我的作品夺得第一名，并正式被选用。这对我是一次极大的鼓舞。

记：人像雕刻的流程是怎样的，您能讲一讲吗？

马：纸币最重要的就是人物形象。雕刻前，首先由专业画家在纸上画出素描稿，审批通过后再交给雕刻师作为参照，然后在钢板上进行雕刻。钢板上作画正是我的工作内容。工作时，我俯身坐在桌前，左手持放大镜，右手持雕刻刀，布线并勾勒外形轮廓。雕刻人像时，我通常从人物的眼睛刻起，眼睛刻得好坏，决定着人物是否传神。当眼睛雕刻完成后，便可以跟人像直接交流，整个创作也是我和眼睛对话的过程。原版雕刻需3个月内完成，对于雕刻师而言时间并不宽裕。凹版雕刻有一个特点，不允许出现任何偏差，如果中间任何一个点或一条线刻坏了，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必须推倒重来。不过，我从没在正式的钞票人像雕刻中出过差错。只要投入工作，一拿起雕刻刀，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为了保持雕刻的功力，我每天都要进行刻苦训练，这种训练在我近40年的雕刻生涯中从未停过。

愿为人民币国际化尽一份力

记：接到第五套人民币毛主席肖像原版雕刻任务时，您兴不兴奋？您是如何在众多高手中突围夺冠的？

马：两套人民币之间的印制周期很长，往往要等十几年。对于钞票雕刻师而言，可能一辈子也赶不上几次。能参与第五套人民币毛主席肖像的原版雕刻，是我雕刻生涯的重要转折点。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肖像首次独立成为人民币的正面主景，印钞总公司组织了多位雕刻师进行竞争性创作。为了探索凹版雕刻人像新型印刷工艺的规律，我决定同时雕刻两块版，这也意味着我要比别人多付出1倍的努力。在攻关的3个月里，我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时，常常是早上倒好一杯开水，放到傍晚却一口没喝。工作中，我还发现常年影响印钞质量的滋墨现象，可以通过雕刻版纹间隔线的方法，控制油墨流动性，提高钞票印刷质量。虽然这样做会增加工作量，但我觉得创作一种高质量的雕刻作品更重要。经过3个月的艰辛创作，我的人像雕刻作品最终夺冠，并分别应用于第五套人民币50元、20元、10元、5元和1元人民币上。

记：计算机运用到印钞行业后，对您的影响大不大？

马：2001年，我进入精英云集的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设计制版中心。这一年，新组建的制版中心引进了钞票原版制作工艺，原版雕刻也随之进行改革，进入了计算机时代。这时，传统手工原版雕刻忽然间成了制约行业发展的瓶颈，对我心理上造成的震撼是巨大的。我想，不能在时代发展面前逃避，更不能让人民币雕刻水平的国际声誉受损。不惑之年，我从零开始，自费购买了当时价格昂贵的电脑，在家自学图形软件操作。单位引进先进的专业软件后，我已经可以从容应对计算机这个新事物了。学习手工凹版雕刻我用了10年，学习计算机凹版雕刻我用了不到两年。其实，技艺的精髓并非依附在工具之上，仍需平时的功力做支撑。掌握了计算机制版规律后，我找到了手工雕刻时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创作空间。2015年11月，第一张全数字化雕刻技术的百元钞票从凹版印钞机中诞生，随后投入使用，这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土豪金”百元钞票。

记：作为国内乃至国际顶尖的钞票原版雕刻师，您经常受邀到国外讲学吧？

马：2016年9月，我受意大利国际雕刻师学院邀请，前去授课。558年前，意大利人发明了雕刻金属凹版印刷法。100年前，中国从国外引入了雕刻凹版印钞工艺。作为一名中国女雕刻师，能向来自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讲述中国钞票蕴含的东方文化，我感到荣幸且使命重大。在意大利授课期间，我和世界各国同行探讨交流金属凹版的手工雕刻技術精髓，还获得国际钞票设计师协会颁发的“雕刻凹印终身成就奖”。在讲课过程中，我向外国同行展示了用全数字化雕刻技术制作出的新版第五套人民币百元券，向他们讲解这套人民币的防伪特点。同行们都为中国印钞技术的先进水平赞叹不已。

事业上与先生相互成就

记：您和您先生是同行又是同事，当初你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马：当年，我和丈夫一起考入北京541厂技校美术班，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他阳光帅气，水粉画画得很好。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相处还是比较传统的，我们心里有那层意思，也不好表露，在一起只谈美术，很少谈个人感情。外出写生时，他处处照顾我，我也非常享受他的呵护。时间长了，同学们都看出我俩有那层意思，开玩笑说：“别扭扭捏捏了，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那就在一起吧！”就这样，我俩建立了恋爱关系。从美术班毕业后，我和他一起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一起相伴走过近40年。

记：事业上先生对您帮助大吗？生活中你们又是如何相处的？

马：我俩是互相帮助，相互成就。首先，从事凹版雕刻须经历苦与乐两个境界，学艺是个漫长的过程，天长日久的训练对人的意志是个考验。我俩相互鼓励，一起进步，一起成长，终于收获了丰硕成果。1997年，他在人民币设计大师刘延年的指导下，进行人民币素描创作，在图案技法、素描能力和钞票凹版雕刻创作等方面提高很快。我们平常使用的1元人民币背面的西湖三潭印月图案，便出自他之手。从事雕刻事业须放弃私利，远离尘嚣，还要耐得住寂寞。苦闷时，我和他互相勉励，坚守着心中的那份宁静与淡泊，保持着不懈的创作激情。很多时候，我俩事业和生活是不分的。做雕刻我们感觉白天8个小时根本不够用，晚上又在各自的房间继续学习、创作。工作累了，我给他倒杯水，他给我削个苹果，彼此在业务上探讨一下。

记：您获得过“中国防伪印刷终身成就奖”，是不折不扣的人民币防伪专家，生活中你遇到有关人民币防伪的事情吗？

马：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些不法分子总想不劳而获，靠造假钞来牟取利益，生活中识别人民币真伪也成了每个人的必修课。对于人民币的真伪，我用手触摸一下钞票上毛主席肖像的凹凸感就能辨识出来。有一次，我去商店买东西，店主找了一张20元面值的钞票给我，我习惯性地触摸了一下，断定那张钞票是假的。店主不相信，我给他罗列了这张钞票的伪造疑点，店主这才信服。

记：面对现在移动支付的快速发展，您认为将来钞票会不会被电子货币代替？生活中您使用移动支付吗？

马：移动支付方便快捷，是社会支付方式进步的体现。电子货币与传统货币的区别是：传统货币易伪造，随身携带易遗失和被偷窃;电子货币使用现代密码技术，只限于合法人使用，可避免重复使用，防伪能力强，无须随身携带，可减少遗失和被偷窃的风险。但电子货币的使用需要一定的技术支持，必须在手机或电脑上操作，离不开网络支持。在全世界范围内，现金的使用量只是增速放缓，而不会被电子货币完全替代。可能是这么多年来与钞票凹版雕刻打交道的缘故吧，我对人民币有着很深的情结，平时，兜里总放几张人民币。但我不拒绝新生事物，我手机里也有支付宝APP，有时也会扫码结账，体会一部手机走遍天下的神奇。社会进步神速，对我们人民币雕刻师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创新无止境，我希望今后还能参与新版人民币的雕刻创作。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