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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志在高天

2019-02-14张金凤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2期

本期客座主编:

张金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民进青岛市委会新闻出版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青岛文化之星,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  《解放军文艺》《诗刊》《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作品曾获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孙犁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二十多项全国征文大奖。出版散文集《空碗朝天》等三部。

瓦是越过龙门的鲤鱼,是涅槃重生的凤凰。

瓦的故乡在大地,一抔黄土剜离地母的怀抱,淋水成亲,压模成坯,做成齿痕交错首尾游荡的游子,在一场烈火的焚烧锻造中坚挺腰身,生出骨骼,铸出灵魂。瓦,是坚硬的化身,是卫士的代名词。

瓦是有黏度的黄泥土与清澈江河水结合的一场热闹亲事。那个叫做泥坯的孩子,被搅拌的汗珠唤醒了责任,被揉捏的粗手叮咛嘱咐,被脱坯的模子严格训导,被风的手指拂去青涩,最后,交给火,那个熔铁烁金的火炉,烧去浮躁,炼出耐力。瓦在火的学堂里出师,带着火的坚硬和温暖,奔赴一家家屋顶,固守着千家人的尊严,呵护着一个个安宁温暖的日子。

护佑屋顶是瓦的神圣使命。一座土房子,人用来遮避风的袭扰、雨的淋漓,用来遮挡过盛的日晒和野兽侵犯。瓦是屋的金冠,是屋顶的头盔,是屋子的厚蓑衣、大草帽。盛夏,瓦在烈日下滚烫,滚烫的瓦下,是清凉的宅;风是呼啸的吸血蝙蝠,倏忽而来,狂卷着沙砾和浮土,撕咬着瓦,瓦的腰身是坚硬的,有过冰与火的洗礼,瓦与瓦首尾咬紧,训练有素,不给风一丝破绽。风的撩拨,风的挑衅,风的淫威都用过了,瓦依旧心如止水、铁面无私、纹丝不动。瓦底下,女人颤颤地说:“听,风那么大,好像要把屋顶卷走呢。”男人说:“放心吧,有瓦在,风撕不碎瓦,屋就破不了。”风的手指都鲜血淋漓了,还是没有办法撼动瓦一丝一毫。

瓦也有情,它安抚着雨水。它将那三月细雨的缠绵,六月骤雨的狂暴,九月寒雨的惆怅,冬月凄雨的委屈都收在宽大的怀抱里。瓦的怀抱是冰凉的,不能给它们温暖,却可以给它们一条归宁的栈道,瓦间的凹槽汇集着天堂的访客,推心置腹地劝说,那些雨水,就认了从天堂跌落的命运,绽开笑脸,奔向大地,认领了滋养的使命。

瓦是雨水的驿站,也是雨水的初恋。无声的细雨,抚摸着瓦的鳞片,浅语盈盈,节制地表达,沉默中透着柔情。那雨若雾若烟,朦胧的天地间,无法捕捉它缥缈的身影,瓦的脸却鲜润了。心思缜密的人,看一眼对面屋上明晃晃的瓦面,陡然地怀想起陈年往事,瓦片上,是明晃晃的乡愁啊。

瓦的壮志夏雨最懂,一番锣鼓喧天的击打后,一阕《得胜归》奏得意气风发,一曲《将军令》演得狂飙铿锵。《十面埋伏》的明枪冷箭,嗖嗖寒气,时急时缓,雨的手指在瓦瓣上弹奏着马蹄踏碎疆土、烈焰款摆长风的雄健。最后是一曲《霸王卸甲》的舒展,天下大定,乌云过境,白雨滚珠激情过后,云开天朗,烈日映照,霓虹乍现,瓦的舞台演艺的剧,开场是大战洪州,落幕是花好月圆;瓦的柔情秋雨最懂,一唱三叹,欲说还休。三更雨,滴滴答答,不落梧桐,不打秋窗,淡淡的缠绵,如琴弦上流淌的小调旋律,如款款旋转的舞裙,那排屋檐,滴落了多少珍珠,送别了多少缠绵的故事。

屋檐,瓦的兄弟连,家的诗性别名,一件温暖的披风。屋檐挑起一勾弯月的冷寂,最能触发人的遐思,开启乡愁。屋檐下,那些黄土墙的胸膛,常开着鲜艳的花朵:辣椒串、高粱穗子、斗笠、草帽。屋檐是鸟雀的家,燕子在檐下筑窝,麻雀在瓦缝间藏身。农闲时,农具在屋檐下是歇脚,果实在屋檐下休整,瓦看着一院子的丰收,笑得抖落下一只报喜的蜘蛛。

瓦的脊背,鸟儿来歇脚,猫儿在逡巡,一粒种子从风的指间漏下来,在瓦的齿间小心翼翼地安家。瓦是月光的舞台,星星的书卷,那一个个长夜,瓦坦荡荡展开,迎接月光的舞蹈,铺开一张张硕大的宣纸,任月光挥洒诗行;瓦的脸颊里藏着人间故事,岁月遗篇。风轻轻地掀动,那卷比竹木简还要古老的沧桑,展开一卷《史记》或《春秋》,给飞过的萤火虫阅读,给仰勺的北斗星阅读,给一缕弥漫的雾气阅读。

当初从母亲怀抱中出走,瓦半喜半忧,脚跟一离开大地,眼泪就流下来。那里肮脏寂寞,牛羊的粪便覆盖过,枯草败叶覆盖过,抬眼是蒿草,闭眼是庄稼,出走再疼,瓦也愿意。听说,瓦的江湖水深浪急,那抔土还是背井离乡,接受血与火的挑战。那行热泪是为哺育过的土地流的,瓦土不愿意就这样衰老下去,跟自己老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矮的母亲一样。

如今,瓦在高处俯瞰着母亲,满脑子是田野的风声和虫唱。瓦知道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离开了大地的土,经历过火塑造的土,就不再是土,从此与生长和孕育挥别,再也做不得一片庄稼的母亲,做不得一树桃花的娘家。泥土出身的瓦,愿意这样在风寒霜重处,坚守一片瓦的使命,做一片捍卫生存尊严的铠甲。

经过了风霜的瓦更坚硬。一片新瓦,总是过于浅薄,那亮眼的新色,是一览无遗的纯真。被风抽打过,被雨打磨过,被霜淬火过,被雪捂住发酵过,瓦才渐渐有了阅历和境界;被月光镌刻过,被星子阅读过,被寂寞抚摸过,被孤独亲吻过,瓦才明白使命在身的庄严和神圣。一排瓦,在笙歌寂寞处,凝视着远方,守卫、庇护。那些打磨和侵蚀,让瓦更加成熟、坚挺。

亦剛亦柔的瓦是神圣的,脊瓦、檐瓦、鳞瓦、边瓦,每一片瓦都镇守一个关口,截击着风雨霜雪、尘埃飞沙。瓦臂膀互枕,肩背相依,或俯或仰,严整相承,瓦是一队兵将,镇守着房屋的阵地,恪守着严密的风尚。瓦齐整如鳞,均匀相挂,谁也看不出哪片瓦是主角。瓦不需要谁认出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一片瓦是孤寂的、无力的,是沙漠中的一棵草,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屋顶,才是无可抗拒的神威,贴近天空,望向远方,瓦坦然如天空的明澈。

一片瓦,慢慢在岁月中老去,如岁月那松动的牙齿,在一个有风的夜晚,在一个猫迹经过的夜晚,寂然脱落,无声无痛。瓦的疼,瓦知道。一个妇人拣起一片碎瓦,垫在咕嘟嘟冒热气的锅底,垫在跛了的桌脚,垫成捉襟见肘的世俗里的一块补丁。流浪的艺人拣起两片碎瓦,用它相互撞击和摩擦发出的嘶哑生命绝唱,伴随乞唱的韵脚,续写着流浪文艺的年轮。一片瓦落下来,摔成两半,先生拾起瓦瓣,用滑石,在半截瓦上写下礼仪,记下春秋。更多细碎的瓦片,在杂沓的脚步里,折损了边角,慢慢化作粉末,与失散多年的土拥抱在一起,涕泪交加,这一场省亲的眼泪,黏合着瓦的粉末,与土,又合成了一家,回到大地的怀抱。

张金凤喜欢的书:

书名:《聊斋志异》

作者:【清】蒲松龄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最伟大之处在形式和艺术上的创新。它将人们所不屑的狐灵鬼魅作为文本主角,打破了封建时代上层社会极力维护的严格的阶层樊笼,甚至颠覆了当时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它将最普通的,被边缘化的角色作为主角刻画并大力讴歌,大大张扬了人性。它所描绘的这些小人物身上所呈现出的真善美超越了满口仁义道德的上层社会,甚至大众的道德水平,是对当时社会的极大反叛和讽刺,也是在文学史上最成功的拓展。郭沫若称它“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可见它绝非一般志怪类文集,而是具有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的文学经典。

《聊斋志异》中塑造了多个人物,可谓人生百态都在其中,软弱的、贪婪的、暴虐的、冷酷的、自私的、愚蠢的、善良的、美好的、妩媚的、开朗的、无辜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它囊括了人间百态,包蕴着世间所有的暖意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