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露嵘

他突然觉得父亲真的老了。这当然不是指父亲日益稀少的花白头发或者是额头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什么的。

今天父亲打碎了一个玻璃杯。一个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是超市满减活动的赠品而已。但是他看着玻璃杯从他的父亲手中脱落，在空气中打了几个转，就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快速下降。

就在刚刚，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漫不经心地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慢慢走着，手上拿着一个空空的玻璃杯，想把它放在茶几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盯着父亲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应该是属于老人的常态吧，虽然他以前没注意过父亲的手有颤抖的习惯，但父亲也是一个老人了不是么，父亲的年龄和满头的白发告诉了他。

可是今天，父亲的手不仅在颤抖，可能不太明显的是，那双手，颤抖中还带着一些迟疑。父亲在慢慢走着，他伸出手，没有立即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那几秒钟的时间，父亲似乎用手，又似乎用眼睛丈量了一下玻璃杯和桌面的距离，然后慢慢地松手，玻璃杯的一角和桌角产生了一瞬间的碰撞，然后玻璃杯一歪头，倒下了桌面。他放下报纸，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安，他好像还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他想着，父亲可能真的老了，这个看起来精神矍铄，每天清晨起床遛鸟锻炼的，把“我还没老呢”挂在嘴边的男人，好像在今天忽然外露了自己已经老了的事实。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洒水车司机。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开着洒水车在自己的任务范围内溜达，每次都能在结束任务回家的路上赶上烧饼摊的大叔做好他今天的第一个烧饼，他会停下车，大叔会笑呵呵地从车窗递给父亲那个烧饼，随便用些什么包着——面巾纸或者是报纸，防止刚出炉的烧饼太过烫手。父亲有时候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有时候没带，就朝大叔嘿嘿一笑，说一句“明天带来”，然后松开手刹，慢慢开走了。

当然有的时候，父亲起得迟了，自然结束得就迟了。这种情况下，父亲会看到街上第一个出现的骑着车的男人或是女人，甚至是学生，这个时候，父親会慢慢减速，洒水车慢悠悠地跟在骑行者的身后，这些骑行者会透过后视镜向父亲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他小时候缠过父亲，想坐一坐这个庞然大物。父亲倒是一口答应了，不过他却时常起不来，父亲也不恼，只是帮他盖好被子，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前一天的晚饭吃得太撑而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滚了大半个晚上，刚刚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便听到父亲起床的声响。于是他立刻睁开眼睛，等待着父亲来叫他。父亲踮着脚进了他的房间，看见他瞪得圆滚滚的眼睛之后，无声地笑了。

他走到那个大家伙跟前，但是脚踏板太高了，于是不得不让父亲抱着他坐上了副驾驶。父亲在启动车子之前，还弯下腰，仔细地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那天，他吃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甜烧饼。父亲多拿了几张面巾纸，把第一个烧饼递给了他，然后让大叔再做一个。软软的面饼，圆圆的边缘环绕着一圈散发着热气的焦糊，面饼的内侧是黏糊糊的白糖，均匀又香甜。

父亲等他吃完，发动了车子。父亲不小心又开了洒水的开关，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声吸引，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后视镜，他瞥到了一抹不同的颜色，不过也只有一瞬间——父亲手忙脚乱地把开关关掉了。他之后又坐了几次父亲的洒水车，也许是因为那热乎乎的甜烧饼，毕竟那是冬天了，他想念甜烧饼那热乎乎的味道，他也想搞清楚自己上次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颜色到底是什么。

小学五年级之后，他就再也没坐过洒水车了。因为他有了一个新的绰号“环卫工的儿子”。班上的一个有钱的小魔头在放假的一天早上——要去旅游，他的家人都赶早出发——看见他从洒水车上下来。上学第一天，他就被团团围住，小魔头带着他的小兄弟们，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

那些觉得自己父母工作光鲜又狂妄自大的孩子自然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就算是和他的家境差不多的孩子也唯恐避之不及，仿佛和他待久了，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被发现。其他大多数人，选择默不作声，不嘲笑他，当然也不会帮他说话，仿佛他是一团寻常的空气。

在孩子的世界，往往几句话就能成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阴影。

回到家，他觉得他在学校遭受的一切都怪父亲，他在吃饭前不理父亲的任何一句关心，在饭桌上冲着父亲大喊大叫，他注意到在自己大声冲着父亲喊出“你为什么是一个洒水车司机”的时候，父亲扬起的手掌停顿了一下，随后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啪地摔下碗筷，冲进房间。在把头埋进被子里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比憎恨父亲。他已经忘记了那些甜烧饼。

在小学剩下的时光中，他在同学们的嘲笑中埋下头，他永远看着书本，偶尔飞奔出教室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椅子依旧是温热的，他也不在乎舒服不舒服，一屁股坐下来，又把自己狠狠砸向书堆。

他从来没有去上过辅导班，学校里免费的几次倒是一次没落，他甚至有些喜欢自己被自己压榨着学习的感觉。很多年之后，他听到了一句有些矫揉造作的话：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千军万马。他回想起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那段时光，觉得这句话无比准确。他考上了最好的中学，之后是高中，然后去了外省读大学。

他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换了工作，应该是在父子俩冷战之后不久，他觉得父亲应该换了工作，因为他再也不会在午饭的时间看见父亲了，而父亲会在自己睡着后才回来。

母亲依旧做着她纺织工的活计。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十八岁生日时收到的心心念念的手表也是母亲攒钱买的，他上次和母亲逛商场买日用品的时候在橱窗外盯着这块表看了好久，而父亲并没有和他们一起逛街。

他甚至霸道地认为在某一个冬日的深夜，他在朦胧中感受到的为他掖被角的大手，也是母亲的。做针线活的手也会粗糙的，他紧闭着眼睛这样想。

他最终也是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毕业找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经过这么多年的人生，他和父亲无声地妥协、和好，把父母接来大城市，和自己一起住。

父亲每天的生活单调又无趣，清晨起床遛鸟，在楼下的菜地里种菜，时不时抽上一根烟，凝视着远方的楼房。直到有一天，他听到父亲给别人打电话：“唉，你啥子时候过来这边的啊……我退休咯，退休之后就没碰过车子咯……之前在那边的时候，我告诉你的那家烧饼好吃的吧，真的好吃，我儿子那时候也爱吃……退休工资拿的原来保洁公司的，不多……好歹也送他上了大学嘞……哎，你啥时候弄一辆吧我再开一开……”

父亲的脸上满是兴奋。父亲说，他的一个老朋友在这个城市做城市清洁，他可以去开一开这个城市的洒水车。

他的儿子听了爷爷的话，拽拽他的手，说想去看爷爷开洒水车。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于是在春夏交际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露出自己的脸颊，四处抛洒着自己温暖的阳光，驱赶夜晚的露珠，晴好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牵着儿子的手，站在洒水车必经的一条路边，他的父亲开着一辆庞大的洒水车，从远远的路口开了过来。

水从车尾的装置中挥洒而出，他的儿子盯着四处喷溅的水流，直到车子开远，突然开心地指着车尾，对他说：“爸爸，你看，那是一辆拉彩虹的车。”

太阳光在水流上折射出一道彩虹。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那道光。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