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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月意象的赋比兴书写琐议

2019-02-11贾学鸿

关键词:月食小雅诗经

贾学鸿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在中国古代“立象尽意”“假象尽辞”的文学传统中,月亮以其最能引人遐想而成为古人表达思想情感的重要载体。早在商周时代,它就是古老诗歌的取材对象。在“诗三百”中,月共出现79次,涉及风诗11篇、雅诗11篇、颂诗2篇,其中风、雅诗中月的现身频次约占出现总次数的97%。月亮以什么样的形态进入先民的视野和心灵,又通过何种方式被书写出来,是研读《诗经》的一个有意义的课题。对于《诗经》中的月意象,古今学者多有涉及,亦不乏精彩之论,但往往是随篇阐述,缺少整体把握。本文将结合宋代朱熹对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的界定,系统梳理《诗经》中的月意象,挖掘诗歌中月亮所承载的思维空间和情感内涵。

一 月之赋:时间的物化与抽象

朱熹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1]2所谓赋,就是对所要表现的对象直接而详尽地陈述。《诗经》语句减省,在以月敷陈的章节中,包蕴着怎样的意韵呢?

《诗经·齐风·鸡鸣》是以月亮意象直赋其事的代表作品。关于这首诗的内容,史上各家见解不同。韩诗认为是“忧谗之作”,齐诗理解为“鸡鸣失时,君骚臣忧”,《毛序》则以齐哀公荒淫怠慢的史实为背景,将诗歌定为思贤妃之作[2]375。现代学者程俊英先生作了如下概括:“这是一首妻催夫早起的诗,丈夫要上朝,是个士大夫。全诗和《女曰鸡鸣》一样,都用问答联句体。”[3]168至于谈话者身份是士大夫还是侯王暂且不论,这一评定撇开了具体的社会背景,单纯从诗句本身看是有道理的。《齐风·鸡鸣》第二章写道:“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这应该是早晨夫妻起床前的对话。妻子说东方已经放亮,朝会的人已经很多了,提醒丈夫不要迟到。丈夫却回答是月亮的光辉。“东方明”即平旦,指太阳冒出地平线。男方强调月光,意思是天还没亮,时间尚早,体现出男子的“怀安”之情。诗歌吟咏月亮,取其光辉照耀大地的属性和功能,间接地表达出所述事件的时间要素及特定时刻主人公的心情。上古先民判断时间,往往参照日月的位置,太阳东升西落的时段为白昼,月亮西出东没的时段为黑夜,一昼夜分朝、午、昏、夜四段。因此,日光和月光的照耀时间,是先民区别白昼和夜晚的依据。正如《礼记· 祭义》所载:“日出于东, 月出于西, 阴阳长短, 终始相巡, 以致天下之和。”[4]708

与《齐风·鸡鸣》不同,《小雅·渐渐之石》描述了具体的天象。诗的第三章有这样两句:“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这是一首讲述征人劳苦的诗歌,此节涉及征人在外的水患之忧。毛传曰:“豕,豬也,蹢,蹄也。将久雨,则豕进涉水波。毕,噣也。月离阴星则雨。”[5]500离,指附丽,依附。毕,指毕宿,又称噣。《渐渐之石》共三章,采用的均是直赋其事的笔法,朱熹作了明确标示。“月离于毕”是诗人直接见到的天象,月亮运行到毕宿所在的天区。“俾滂沱矣”则是对所见天象作出的预测,即将有滂沱大雨降临。为什么月亮经过毕星,先民认为是大雨将临的征兆呢?按照毛传的解释,毕宿属阴星,月亮靠近阴性物类就要降大雨。这是以阴阳观念解释天象,由阴联系到雨。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必当日实事,月离毕而大雨滂沱,虽负涂曳泥之豕亦烝然涉波而逝。”[6]468方氏将“豕涉波”与“雨滂沱”理解为因果关系未必恰当,但强调“当日实事”的特定性,是很准确的。“月离于毕”,暗示出具体的时刻,是特定时间的表达。

《齐风·鸡鸣》提到“月出之光”,《小雅·渐渐之石》提到“月离于毕”,这两处以直赋其事的方式描述的月亮,均属于月亮的正常状态。而《小雅·十月之交》所展示的则是月亮的异常状态,即月食。该诗首章如下: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这次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初一(周历),即公元前776年九月六日的早晨七时至九时(辛卯日辰时)。”[3]375日食发生之前,曾经出现月食,故诗中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这次日食造成的阴暗程度很严重,太阳出现的亏缺明显进入人们的视野,故诗中称“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丑指凶险之象。该诗的第二章表达了当时人对这次天象的看法: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按《史记·天官书》,有“月蚀常也,日蚀为不臧”的说法[7]1332,因此古人对“彼月而食,则维其常”的解释,就有“月食为常”的观点。如宋代王安石《诗经新义》曰:“月食非其常也,然比日食则以阴侵阴,犹为常也。”范处义《诗补传》曰:“谓彼月而食,犹未为异。”李樗在《毛诗集解》中肯定王氏的说法,并以《春秋》未记月食为证[8]卷八·5089。齐诗解道:“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犹常也,日食则不臧矣。”[2]676按齐诗的观点,日食、月食都属于异常现象,但相比日食,月食的影响就不足为怪了。齐诗的说法在诗中可找到内证。首章后四句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正是把相继出现的月食和日食都视为不祥之兆,因此引发百姓极大的悲哀。第二章开头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还是把日食、月食视为向人间昭示凶险的迹象,是不遵循常规的征兆。行,指正常轨道、规则。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说月食属于正常呢?所以,需要对这几句诗的关键词语加以辨析,揭示它们在诗中的真正含义。

在上古先民的观念中,月食、日食这些自然现象都是反常的天象,被视为灾异征兆。出现不良征兆的原因是统治者不依照天道施政,使得社会政治昏暗,即“四国无政,不用其良”,也就是政治荒废,不能任用贤良之人。诗歌反映的是古人天人感应的理念,认为世间的政治对天象产生影响,月食是政治荒废所产生的负面效应。《十月之交》对异常的天象采用直赋其事的叙事方式,通过对比,强调日食的严重性,反衬月食的平常性,实际上是对当时统治黑暗的嘲讽,腐败丑恶的现实已经藏不住,被上天通过异常天象充分曝光,正如首章所言“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在这首诗中,异常天象发生在特定的时刻,以月食透视事件发生的背景,表达出叙述的时间要素。

《诗经》中还有以日月连言的诗句表示时间的篇目。《唐风·蟋蟀》曰:“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蟋蟀进入堂中,一年已近尾声。本该高兴的时候,主人公却快乐不起来。在这四句诗中,莫,通暮,除,本指宫殿的台阶,引申为改变。“岁聿其莫”与“日月其除”当是同义而异文,都是说时至年底,一年即将结束。其中的“日月”与前边所说的“岁”属于重言,都指年、岁。周称年,夏称岁。

用日月表示年岁,还见于《小雅》和《周颂》。

《小雅·杕杜》云:“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阳,谓阳月,即周历的四月至十月。[3]305诗的意思是:天气转暖,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在家的妻子因丈夫未归而忧伤,在外服役的丈夫此刻也开始惶惶不安。日月,指年时。

《小雅·小明》曰:“昔我往矣,日月方除。”即我出来的时候,正是一年中的辞旧迎新之际,与《唐风·蟋蟀》所说的“日月其除”一致,日月代表年时。日和月连言表示年岁,由天气的循环变化而来,在这种直赋其事的表达方式中,日月渐渐被抽象化,变成纯粹表示时间的符号。

《周颂·敬之》有“日就月将”,日月对举,意思是日来月往。就,本义是高,引申为成、迎、即,[9]229乃是就位之义;将,毛诗故训特多,大也、送也、行也……[9]121依文意当释为“送”,与“就”相对。通过日月的交替变化,表达时光的推移流转。在直赋其事的诗句中,月亮与太阳一起,被赋予具体的动态特征,从而与抽象的、渐变的时间概念合为一体。《小雅·小宛》有“我日斯迈,而月斯征”,亦以日月对举连言,指时光流转不待,表达出时光易逝的理念。

《诗经》中还有几篇涉及月的作品,月的意象性已经弱化为计时单位。《王风·君子于役》曰:“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日指日期,月指月份,加上否定性限定副词,泛指不确定的时间,表明君子在外服役,连归家的确定期盼都没有;《王风·扬之水》的“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也是以不可知的时间,寄言抒情者的期待;《王风·采葛》和《郑风·子衿》中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通过心理时间与现实时间的反差,表达急切的渴望之情;《豳风·七月》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表现出上古时代季候变化与人们生活的密切关联;《小雅》中《采薇》《六月》《正月》《四月》也都写到月。《采薇》曰“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反映将士作战英勇,捷报频传;《六月》讲“六月栖栖,戎车既饬”,暗示夏天用兵属于失时之战,但抵御外侵、保卫国家又义不容辞;《正月》有“正月繁霜,我心忧伤”,以季候烘托抒情主人公的悲凉心境;《四月》的“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借助夏季草木遂长的自然规律,反衬主人公报怨祖先不随天道,不惠爱后人。此外,《大雅·生民》的“诞弥厥月”和《鲁颂·閟宫》中的“弥月不迟”,特指怀孕的期限,是对生命神奇性的赞颂。这些诗中的月,基本与作为天象的月亮脱节,完全转化为传达时间概念的标签,物象特征被概念的确定内涵所取代。

二 月之比:意象的灵性与蕴藉

朱熹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1]4《诗经》中作为“彼物”出现的月亮,其本体对象常常是女子。《齐风·东方之日》是月、女对比的典型篇目,全诗如下: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关于这首诗的主题,古今观点约有十二种之多,或以为是礼坏淫奔诗,或以为是美好的婚恋情歌,还有的折中为劝君之辞。[8]2252-2256这种现象除说明后世注解者存在“以经注我”现象外,也证明诗歌有极高的艺术魅力。抒情主人公应该是位男性,被描绘的对象是女性。诗歌首章讲女子如太阳一样明丽、热情,后章说女子如月亮一般温顺、多情。姝,在《诗经》中,邶风传曰美色,卫风传曰顺貌,齐风传曰初昏之貌,各自随文为训[9]618,其实,诸义皆可通,女子身着红衣出嫁的时刻,亦是她一生中最温顺貌美之时。由“在我室”“在我闼”的表述看,或是男主人公述说新婚的妻子,或是对美好女子走入自己生活的期盼。对于为什么把美女比作初升的月亮,王先谦写道:

月生于西而云“东方之月”者,取其明盛也。马瑞辰云:“古者喻人颜色之美,多取譬于日月。《诗》‘月出皎兮’,传:‘妇人有美白晳也。’《神女赋》云:‘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皆其义。”[2]381

王先谦认为,言“东方之月”是着眼于月的色彩和亮度,并援引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加以佐证。马瑞辰提到的“月出皎兮”句子出自《陈风·月出》,《神女赋》则是宋玉所作。由此看来,把美女比作初升的月亮,取其皎洁、柔亮的特征,借助月光的柔美、明媚,凸显女性的温柔深情。实际上,《东方之日》中的日、月,除了比喻女性旺盛的生命激情外,也夹带时间意味。上下章日月对举,代表白天和夜晚。白天,女子在房内亲近男子,晚上则在门内与男子欢爱。履,通常释为踩踏。《大雅·生民》有“履帝武敏歆”之语,是说踩到帝的大脚趾而感应受孕。发,本义指射发,引申为发作、出发、阐发等多种含义,由此可联想到情欲勃发。古代注者将此诗定为“淫诗”“洞房戏谑诗”,概亦因此。由此也可以看出,《诗经》简洁的语句中,饱含着极其细腻的情感,反映出早期先民在节奏舒缓的生活中,对生活体察的细致入微。

《小雅·天保》是一首献给君主的颂诗,出自臣下之手。全诗共六章,末章写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诗歌连续运用四个比喻,向君主祝福。所选择的喻体,都取其美好的属性:旭日的蒸蒸日上、南山的稳固持久,松柏的四季常青。对于月亮,则是凸显它的“恒”。毛传释“恒”为“弦”。郑玄笺曰:“月上弦而就盈”[2]579,这是把“恒”释为上弦之月,上弦月渐趋盈满,与“如日之升”相召,有蒸蒸日上之义。毛传、郑笺在后代多被接受,但也不乏异议,其中宋代严粲《诗辑》所作的辩驳最有说服力:

恒,音衡,胡登反。旧亦作縆,古邓反,今不从。今曰:恒,常也,久也。……今考恒字无弦义,唯絙字训弦索,亦作縆,音亘,古邓反。恒与絙,其字与音义皆不同,《易·恒卦》:止为常久之义。[8]卷六·3794

在严氏看来,毛传、郑笺的解释有误。《天保》“如月之恒”的比喻,用的是“恒”字的常用意义,就是指长久、永恒,意谓像月亮那样在时间上永恒绵长、永不终止。严氏从文字的形音义角度进行了合理辩驳,实际上,从诗句的内在结构看,四项祝福各有所指,月恒指长久,是时间维度;日升指提高,是空间维度;南山指长寿,是生命维度;松茂指子孙,是种族维度。

月亮具有多种属性,《天保》的作者由月亮的持久联想到时间的永恒,以此作比表示祝福。先民的这种联想,与他们对月亮的观察和理解密切相关。月有圆缺盈虚,对于这种变化,记载西周历史的传世文献,如《尚书》《逸周书》,往往用生魄、死魄称之,亦作生霸、死霸。对此,王国维先生的《生霸死霸考》作过深入系统的辨析,其中有如下表述:

盖月受日光之处,虽同此一面,然自地观之,则二十三日以后月无光之处,正八日以前月有光之处,此即后世上弦下弦之由分。以始生之明既死,故谓之既死霸。此生霸死霸之破解,即古代一月四分之术也。[10]21-22

古代先民以生霸、死霸命名月亮的盈虚圆缺,实际上是把月亮的存在视为生而又死、死而复生的无限循环的过程,它永远不会消亡,是永恒的存在物。屈原《天问》写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王逸注:“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于天,死而复生也。一云:言月何德,居于天地,死而复生?”[11]88屈原也把月亮的存在视为死而复生的无限循环的过程,是永恒的存在。王逸把育释为生,符合育字的本义。尹黎云称,甲骨文的育字,“是在女之下增一倒子,甚至在子的周围加点画表示产液,分明是女子产子的形象。”[12]59育字的本义是出生,《天问》称月亮“死则又育”,正是死而复生之义,这和把月亮的盈虚变化以生魄、死魄称之,所表达的理念是一致的。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曾在《论人》中有如下论述:

在某一义下,整个神话思想可以解释为一种对死亡现象的恒常的和固执的否定。由于这种对生命的不能打破的统一性和连续性的坚信,神话必须清除这一种死亡现象。[13]120

古代先民最初用生死循环观念看待月亮的圆缺盈虚,是原始神话思维的体现。以致后来这种看法形成一种思维定式,由月亮联想到生命的延续和时间的永恒。《天保》作者用“如月之恒”祝福君主,其中渗透的是生命哲学理念,以及生命一体、物我合一的思想。

《天保》一诗共六章,除了末章连续运用四个比喻之外,第三章也有多个比喻:“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对于《天保》各章,朱熹都认定是直赋其事的笔法,没有标出比喻。从整首诗来看,《天保》确实是直赋其事,是臣下对君主表示祝福。但是,就具体的章节而言,第三章、第六章均是连续运用比喻,因此,把这两章认定为“比体”较为适宜。

三 月之兴:思维的贯通与含蓄

朱熹称:“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1]1采用起兴的表现方式,首先出现的事物充当引子和媒介,为下句要表现的对象作铺垫。而作为引子的事物,又与所要表现的对象有相通之处,二者相联,因此,可以把起兴视为接近型联想思维,与比喻的类比联想和直赋其事的逻辑思维略有差异。

《诗经》中以起兴方式呈现的月亮意象,首见于《邶风·柏舟》。这篇作品是一首弃妇诗,通篇抒发女主人公的忧愁怨恨之情。末章提到月亮: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兮,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妻子感觉自己像一件脏衣服一样被丈夫无情丢弃,内心的忧伤,让她无法振作起来。首句“日居月诸”同时提到太阳和月亮,郑笺根据天人感应理念将日月释为君臣,唐代孔颖达引毛传“日乎月乎”的注解,认为居、诸,都是语气词[2]133、143,是将实词虚化。居,本义是蹲,可引申为停守。诸,《释名》曰:“诸,储也。藏以为储,待给冬月用之也。”《礼记·内则》有“桃诸、梅诸”[14]146。因此,诸有藏义。“日居月诸”,即日守月藏,与第二句“胡迭而微”相呼应。主人公追问日月,为什么会轮流现身而出现明暗变化。微,指昏暗。这里出现的太阳、月亮,代表着自然规律,也就是天地的明暗变化,由此引向丈夫对妻子由暖变冷的情感变化,由此成为女主人公宣泄忧愤心情的媒介。针对“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王先谦称:“衣久著不浣,则体为不适。”[2]134前半句解释不错,后半句没有理解抒情主人公的真正感受。抒情主人公是个独立而有尊严的女性,如同脏衣服一样被轻视,令她幽愤。由太阳到月亮,光芒由强而暗,正是丈夫不稳定的情感写照。诗歌以此起兴,引出对这种变故的责问,然而又无可奈何,痛苦的心情,与屈原《天问》如出一辙。朱熹把这章诗定为比,实际上是先兴后比,比兴兼备。月亮作为起兴的意象之一,引出的是负面意义的人生体验。

以日月变化起兴的诗作,还有《邶风·日月》。与《柏舟》相似,这也是一篇怨妇诗。关于诗的内容,毛诗序曰:“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2]134该诗是否与卫国庄姜有关,已经无法证实。不过,从全诗所述事件考察,确实是抒发遭弃女性的悲苦,宣泄对丈夫的不满及至慨叹女性命运的不公。

该诗共四章,每章都以“日居月诸”起兴,但兴的内容不相雷同。全诗如下: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首章的“日居月诸”,以太阳、月亮的交替运转起兴,截取的是日月之光循环照耀大地的属性。临,是从高处往低处看。太阳、月亮从高空照耀大地,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随后引出“乃如之人矣,逝不古处。”“与之相比的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离开故人不回头。这个人即她的丈夫。逝,离开。古,通故。古处,即与故人共居之地。起兴时,“先言之他物”与“所咏之辞”之间的联系,可以是顺联,也可以是逆联。丈夫情感的变化与日月规律的不变,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构成反向起兴,以致抒情主人公愤慨地说:“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哪里有什么定准呢?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

第二章强调的是日月之光对下土的笼罩作用。冒,指覆盖、笼罩。太阳、月亮在天空运行,是天空笼罩、覆盖大地之象,即天地相契合。由太阳、月亮这种属性引出丈夫的“逝不相好”。好,指的是相配、偶对。闻一多先生《诗经新义》解释《周南·关雎》的“君子好逑”,援引《诗经》提供的内证,得出结论:“好字从女从子,其本义,动词当为男女相爱,名词当为匹偶,形容词美好,乃其义之申耳。”[15]144黄瑞云先生解释《诗经·周南·关雎》的“君子好逑”、《兔罝》的“公侯好仇”,与这种看法相似:

按《诗经》体例,则“好仇”亦当为联合结构。“仇,匹也”,则“好亦匹也”,匹,合也,回也。则“好”亦可训合也,回也。[16]44

好有相偶、相合之义。“逝不相好”,就是离去而不肯与“我”相偶相合。与上节一样,丈夫遗弃妻子与太阳、月亮覆盖大地之象构成相反的两极。末句“宁不我报”的报,用的也是它的特殊意义。《韩非子·八经》:“臣言必有报,说必责用也。”陈奇猷先生注:“报,复也。……言臣之言必以后事复之,视其是否有验。”[17]1077所谓的报,指的是符合,相契。《礼记·丧服小记》:“下殇小功,带澡麻不绝本,诎而反以报之。”郑玄注:“报,犹合也。”[4]513报有相合之义,诗中的“宁不我报”,意谓“我”爱他如初,希望与他长相守,他却不愿与我相偶相伴,与上文“逝不相好”表达的意义一致。

第三章和第四章都着眼于“日居月诸”出现的方位。第三章称“出自东方”,意思是日守月迎、月升日落的天体运转由东方始,这一现象不会改变,取其恒定性。这个起兴引出的对象是“德音无良”。德音,指名声、声誉。良,《说文解字·畗部》曰:“畗,满也。从高省,象高厚之形。……良,善也,从畗,亡声。”[9]230良字的构形从畗,畗有厚实之义,良亦有这种含义。所谓无良,指的是不厚道,狡诈多变。《诗经》中提到的无良,多取其变心之义。《小雅·白华》第七章结尾两句:“之子无良,二三其德。”无良,指三心二意,变心移情,从而与日月运转的恒定性形成强烈对比。既然男子三心二意,中途变心,因此,女方感叹人生无常,再深的夫妻感情,由于丈夫不讲品德,也会忘掉。

第四章哀怨的对象发生转移。“日居月诸,东方自出。”还是强调日月运行从东方开始,但突出了主动性,与后面“父兮母兮,畜我不终”暗暗勾连,这是感叹人生的无奈。作为女性,毕竟不能在娘家终守一生,出嫁是女性人生的普遍规律,也是自己必然的选择。这一事象,与日月起兴的属性相顺。但是,其后男方单方面毁坏婚约,中途变心,使婚姻不能持续。这一结局与日月从东方升起的持久性和女性出嫁的必然性,又形成相反关系。关于畜字,程俊英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畜,同慉,爱。《孟子》:“畜君者,好君也。”卒,终;不卒,指丈夫爱我不终。[3]51

这种判断不够准确,词语释义是正确的,但“畜我”的主语不是丈夫,而是父母。结尾的“报我不述”,述,指遵循。意谓对方没有遵循人生的伦理规则而中途变故,夫妻情分全无。与第三章结尾“俾也可忘”相比,少了些无奈,增添了怨恨,符合诗歌抒情的渐进性变化。

《日月》的四个乐章,朱熹均标示为“赋也”,从而遮蔽了各章太阳、月亮意象对后文的起兴作用。闻一多先生觉察到这首诗中太阳、月亮的寓意,作出如下分析:

《国风》中凡妇人之诗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夫。《日月》篇曰:“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此以日月为夫之象,最为著名。[15]208

闻先生看出《日月》之诗通篇“比”的特征,太阳、月亮比喻被怨恨的丈夫。但这一分析略显粗放,不够精确。通过细辨诗句可知,“日居月诸”是日月照耀下土、笼罩大地、持之以恒的正面之象、动态之象,与丈夫作为反面角色的情感反转相对照,凸显其反复无常、无情自私、品德无恒的丑恶。这样一来,将闻先生的“比”又延展到“兴”,诗歌的情感表达也更加深刻透辟。由此可见,《诗经》中的赋、比、兴手法,有时兼容在一起,不易分开,需要仔细推究字句的当时意义方能辨别出来。

《诗经》中把月亮作为起兴之物加以运用的,还见于《陈风·月出》,全诗如下: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对于这首诗,朱熹对三章均标示为兴。从各章的实际情况考察,起兴体现在每章的前两句,是由月出之光的属性引出佼人之美的特征。

皎,《说文解字·白部》直接给出解释:“皎,月之白也,……《诗》曰:‘月出皎兮’。”[9]363这是从色彩上强调月光的洁白。僚,《说文》释为“好貌”,当本自毛传,是以诗境释字义。僚,字形从人从尞,《说文解字·火部》曰:“尞,祡祭天也。”段玉裁注:“示部祡下曰:‘烧柴尞祭天也,是祡、寮二篆为转注也。’”[9]480尞的本义是焚柴祭天,僚当与柴祭之人有关,故引申为官职。司祭者兼通神人,聪慧过人,应是含光内敛之象。后句“舒窈纠兮”,“窈,幽远也。纠,愁结也”[1]108,正与此呼应。月出之光皎白柔和,美人则微微透出洁白的灵光,显得幽远难测,让男子内心悄然萌生隐隐的愁思。

第二章的皓,本字作晧。《说文解字·日部》曰“日出貌”,段玉裁具体注为光明之貌[9]304。皓本指太阳初升放射光芒之象,“月出皓兮”,即月亮升到高空洒下明亮的光辉,仿佛白天的日光。懰,《说文》未收录。王先谦引《释文》曰“好貌”[2]476,陈第称《埤苍》引作“嬼”,注为“妖”[18]75。懰,或释为好,或释为妖,前者显得笼统,后者则物极而反,好过了头,与“月出皓兮”无法构成对应关系。根据汉字偏旁类属的特性,懰,字形从劉。瀏,构形也从劉。《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瀏其清矣。”瀏,指水的清澈。懰,当指美人心灵的明朗、清纯。“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是指月光朗照之下,少女的清纯、亮丽之美。这种明澈之美仿佛有种杀伤力,让男子产生忧伤,开始骚动不安。相比首章,此章的情感由内敛转向外露。

第三章“月出照兮,佼人燎兮”,照,光芒四射。燎,本指放火,引申为火光。所谓的“佼人燎兮”,指少女光彩照人,就如同熊熊的火焰,“烤得”男子越发纠紧,烦躁难耐。相比首章的隐动,第二章的骚动,末章已经躁动难忍了,可见随着月升渐高,月光渐明,美人的魅力渐显,男子受到的触动渐强。诗歌以月亮起兴,通过简洁的语言,把女性美和两情相悦刻画得出神入化,令人叫绝。此外,该诗不仅描绘细腻,而且韵律和谐。清人江有诰《诗经韵读》认为,首章皎、僚、纠、悄,幽、宵通韵,第二章皓、浏、受、慅,属幽部,第三章“惨”字从《五经文字》作“懆”,与照、燎、绍,均为宵部[19]卷一·48。因此这首诗通篇叶韵。

诗歌三章,由月光的色彩、亮度、形态勾绘出月光的洁白、亮丽、光艳,引出美女苗条柔静、婀娜多姿、妩媚动人,进而揭示出男子内心由悄然萌动而骚动不安,最后激动得难以自控的情感变化。关于月与人之间的对应关系,古人已经有所揭示,如“月出皎兮”,毛传:“兴也。皎,月光也。”郑笺:“兴者,喻妇人有美色之白晳。”[2]475所作的解释基本无误,但不够确切。解读这首诗,关键在于对核心词语的把握,针对其中出现的皎、僚、皓、懰、燎等字,从文字构形切入深入探讨其本义,三章所用的起兴之法式,就能比较准确地理清。

四 结语

《诗经》的月意象以赋、比、兴三种方式呈现出来,虽然出现的几率不是很高,但是在思想内容方面,却覆盖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多个层面。《小雅·天保》把“如月之恒”作为对君主的祝福,月亮意象渗透的是生命哲学理念,寄托了先民的终极关怀。《小雅·渐渐之石》由“月离于毕”而预测到大雨滂沱,是阴阳哲学统辖作用的结果,从中可以看出先民的自然观、宇宙观。《小雅·十月之交》把日食、月食视为灾异,其中既有对现实政治的关注和批判,又有明显的天人感应观念。至于以月亮起兴作比,抒发心灵的感受,表达弃妇的幽怨、两性的渴慕,则是把月亮意象与世俗生活紧密勾连,使它具有鲜明的现实生活品格。

《诗经》中多姿多彩的月意象,既有先民对月亮朴素直观的切身体验和感受,也是先民运用联想和想象进行诗性思考的结晶。上古诗歌从多个角度、多个侧面对月亮加以书写展示,体现出诗歌作者的跳跃型思维、发散型思维和贯通性思维,表现出多个向度,从而使月意象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将月亮视为永恒的存在,由此追索人的生命永恒。《小雅·天保》所表达的这种理念,成为后代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重要的主题之一。把月食视为灾异而用天人感应观念加以解说,成为中国古代讽谏文学的传统。至于用明月来称赞女性,所呈现的是阴柔之美,这种作法也是由《诗经》发端。因此,《诗经》月意象对中国古代文学同类题材的奠基作用,从多个方面彰显出来,是一份值得珍视的文学和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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