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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哭嫁

2019-02-10吴奎

雪莲 2019年12期
关键词:唢呐声女方表姐

每到寒冬腊月,夜幕下的村寨不时会传来阵阵哭声,在唢呐的衬托下,哭声时而凄切缠绵,时而清脆动人,时而含思婉转,时而肠断声晓。别担心,这是山里人的大喜事——哭嫁,是三峡库区腹心的重庆东部地区传统的乡风民俗。

哭嫁这种习俗是从哪朝哪代兴起的,没有人能说清楚。相传,在战国时期,赵国的公主嫁到燕国去作王后,她的母亲赵太后在临别时持其踵,为之泣,祝曰,必勿使返。随后,哭嫁便长盛不衰。清代诗人彭瑞淑也对哭嫁描述道:“闻说邻家嫁女郎,邀呼同伴来商量;三三五五团团哭,你一场来我一场”。

村民不问哭嫁出处,遵从口耳相传。哭嫁如同一幕大戏,在农家院坝上演,有主角,有配角,也有群众演员。主角永远是女性,她们在岁月的磨砺中转换角色,从看哭嫁到陪哭嫁再到登场哭嫁,从少不更事到参与其中再到身临其境,出嫁是农村女孩的成人礼,让她们从女孩华丽转身为女人。

出嫁是女方的大事,更是全村一场盛大的聚会。婚期前一天,女方就已进入哭嫁的前奏。杀猪宰羊、背柴挑水、张贴婚联……无需请托,左邻右舍自发上门帮忙。三五个妇女凑在一起切菜洗肉,谈论的话题自然是待嫁的姑娘。“这闺女懂事,真舍不得她走”“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以往大嗓门说话的妇女们破天荒地开启低音模式,眼里满是不舍。

父母更是脚下生风地跑前忙后,脸上挂满微笑。微笑里浸润着女儿即将出阁的幸福、乡邻簇拥捧场的感激,也流露出一丝别样的担心,担心女儿在哭嫁中的表现,生怕临场发挥不好,遭人说闲话。

父母的担心并非多余。婚嫁是衡量评价一个家庭的重要标尺。哭嫁对女方来说更是面临多重考验,既考验女儿的真才实学,能不能哭、会不会哭;也考验父母的言传身教,是否哭之有物、哭有所感;还考验主人家朋友圈的宽度,来客多与寡,场面的大与小,直接挂在主人家的面子上。

婚期当天,远方亲戚赶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问家长里短,谈庄稼收成,听乡音、叙乡情、忆乡愁,时而笑声朗朗,时而唏嘘感慨。

代表女方主事的总管来了,与主人家一番秘密交谈后,当即走马上任。只听他一声“请各位执事人等就位”后,十几个男女老少便依照总管手势围在一起,像听导演说戏一般,聆听如何装烟奉茶、打盘执席、迎宾送客……总管如此郑重其事,源于主人家“办得热闹些”的托付,也彰显他“一呼百应”的执行力。

总管的叫喊声、帮忙的应答声,如鼓点一般敲击着待嫁姑娘的心房。祖宗之德,爹娘之恩,姐妹之谊,兄嫂之贤,故土之情……离别情愫涌上心头,眼里泛着泪花。平时相伴左右的闺蜜们也趁机“火上浇油”,煽情地倾诉诸多不舍和思念。你一言我一语,待嫁姑娘早已泣不成声,闺蜜们相拥在一起,哭声震天。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侧着耳朵在房门外偷听,然后像一只只小喇叭奔走相告:新姑娘哭了!新姑娘哭了!!

这是哭嫁前的预热。

黄昏时分,悠扬的唢呐声由远及近。总管拉长音调喊道:请帮忙的各就各位!刹那间,吆喝声、问候声,此起彼伏。待嫁的姑娘呆坐在闺房里,在女伴的陪伴下酝酿哭嫁的情绪。

接亲队伍终于在天黑前到达新娘家。女方燃放鞭炮迎亲,接亲队吹奏唢呐呼应。躁动的人群纷纷挤向堂屋,怀着不同的情愫等待观赏一场哭嫁大戏。总管站在堂屋八仙桌旁代表女方迎亲致辞,言辞中充满对男方的敬重、亲友的感激和对女儿的不舍。总管话音刚落,唢呐声响起,闺房便传来急促的哭声。先是新娘抱着母亲哭,诸如:“油菜打花满垅黄,怎能舍得亲阿娘;生来女儿要嫁郎,离家离村好心伤。”随后妈妈劝哭:“女儿你听话,放心去婆家,婆家才是你的家。”在来来回回的哭与劝哭中,母女俩哭得让在场人无不感怀抹泪。母女俩稍有间歇,调动哭嫁情绪的唢呐声不时响起。围在一起的新娘姐妹、兄嫂、伯娘、姑姑、姨娘舅母、姑妈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也加入哭嫁阵容,大多是“姑娘不要太伤心,女大终归要嫁人;莫怪爹娘嫁妆少,逢年过节勤回门……”之类的劝哭。新娘的父亲及男性亲友虽然不直接数落着哭嫁,但止不住的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淌。

这场哭嫁由“单哭”到“对哭”再到“群哭”,一直持续到深夜。即使到了后半夜,新娘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坐在闺房里,意为“守闺”,即守规矩。

第二天出嫁离别父母时,新娘还要哭,意为“哭出门”“哭谢乡亲”。

过去农村的姑娘读书少,哭嫁内容主要靠母传女、祖(母)传孙(女)、姐(嫂)传妹、姑传侄(女)传承。源于强大的哭嫁市场需求,各地涌现出一批“歌师傅”,只要邻近姐妹前来求教,她们往往毫不保留地传授。一些能认字的爱好者,便开始把一些哭嫁词句抄录成册,然后在民间相互传阅,成为哭嫁的通用教材。

以哭为歌、以歌言情、以情催声、以声感人的哭嫁如同女孩人生的一场大考,牵动着父母、亲友和乡邻的心。哭嫁也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哭嫁表现品头论足。谈论最多的是哭嫁场面的大小、哭嫁内容是否感人、哭嫁的时间是否长久等等。

三十年前,与我家比邻而居的表姐哭嫁堪称村里的经典,至今无人超越。表伯育有六个子女,身为长女的表姐读过两年小学后,便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妹,成为父母种田养家的小帮手。十九岁那年,表姐与邻村一户人家的长子定亲结婚。哭嫁那天,表姐像往常一样起早挑水,挑满一缸水后,才含泪收拾整理自己的嫁妆。傍晚接亲队伍进门,表姐在“我怎么舍得您哟”的哭声中拉开哭嫁大幕。炒菜做饭、喂猪放羊、飞针纳鞋……表姐从生活琐事开篇,哭诉与父母相守、与弟妹相伴、与邻居相處的往事。一件件寻常事被表姐哭得感天动地,让在场人无不抹泪。

表姐的哭嫁淹没了唢呐声。唢呐手们眼看自己显得多余,便起身铆劲鼓起腮帮煽情。唢呐的介入又掀起一阵哭嫁高潮,劝哭的母亲、弟妹、亲友和邻居轮番上场陪哭。这场哭嫁如同赛歌会,或对哭,或齐哭;或哭唱,或哭诉,哭得泪眼婆娑,声音嘶哑。表姐针对不同的对象哭出各异的内容,不同的情愫,就连哭嫁节奏也因人因情而异,如同一部既有画面感、又有故事的抒情叙事长诗,时而急速,时而幽怨,时而高亢,时而低诉,从傍晚一直哭到天亮之前。识字不多的表姐在哭嫁时一鸣惊人,成为十里八村的哭嫁红人,争相传颂。

为了赢得哭嫁的赞许,女孩子出嫁前便开始做足功课。与我家隔沟相望的春香姑娘却不以为然。男孩子性格的春香出嫁前就放出话来:打死我也不会哭嫁!不管父母怎样劝导,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责怪埋怨大人传统保守。哭嫁前一天,春香仍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嬉戏打闹。周围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莫非她真要打破常规,出嫁罢哭。当接亲队进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还是让春香的泪腺失控,放声大哭,哭得有板有眼,有抑有扬。事后谈及自己的临场失言,春香一字一顿地说,那种与家人离别的忧伤感受,只能用哭来表达,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哭……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村里年轻人青春远征,纷纷外出务工,他们与土地的关系越来越薄,与村庄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回村嫁娶时,年轻人把外面的新潮带回家乡,向父母提出不搞哭嫁。父母坚决不让,儿女据理力争。最终,父母妥协,接受年轻人的主张。

刘媛是村里第一个敢吃螃蟹的姑娘。她与一名外乡男子外出务工时相爱,结婚时没有哭嫁环节。村里老人虽然觉得少了什么,但年轻人却为之叫好,争相效仿。一来二去,哭嫁这种风俗渐渐淡出村庄。

每年春节前夕,是农村婚娶的“旺季”,也是我回老家最多的时候。乡音无改,乡情犹在,却鲜有哭嫁声。定睛一瞧,新娘的眼泪挂在眼角,父母躲在屋内悄悄抹泪。哭的情愫写在脸上,埋在心底,只不过哭的方式有些含蓄罢了。

从曾经的哭别到而今的别哭,从声泪俱下到泫然欲泣,哭嫁如一部部生动鲜活的爱情史诗,记录着一个个时代的变迁。

哭嫁渐渐远去,故乡依然魂牵梦绕。

【作者简介】吴奎,文学青年,有散文刊发于人民文学、重庆日报、重庆晚报、西安日报等报刊。现居重庆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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