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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轶事

2019-02-02罗俊士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罗俊士

高音喇叭

大队革委会院里有棵粗壮的毛白杨,超过屋脊的树杈上绑着四个喇叭,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早早晚晚都要哇哇啦啦,因回音的交缠碰撞,听着特刺耳。有人从屋里跑到院里,再跑到院外,打问街上或胡同里那些支棱着耳朵,同样一脸疑惑的听众:“喂,熊三江主任在喇叭里说了些啥?”对方摇摇头:“嘘!仔细听听,还会广播的。”果然,已被重复的话,又开始重播,类似于强调。

最近,高音喇叭里的声音突然具有了巨大的威慑力。针对某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啦,或某人不服从领导胡抡八侃说消极话啦,被高音喇叭饱饱鞭笞一顿。末了,熊三江郑重宣布:“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办某某某的学习班。”广播到谁的名字,俨然上了黑榜,第二天再看,那人灰秃噜噜,蔫了许多。人是顾面子的,不要脸,那还是人吗?

某日傍黑,刘柱正在村西老河滩和对象遛弯说话,高音喇叭响了,在空旷的沙滩上听得很清。熊三江公布了几位住学习班人员名单,其中有刘柱。对象说:“原来,你是孬人一个。”说罢拂袖而去。

一年后,刘柱才娶了个跛脚媳妇。转年有了娃,当父亲了,他才眉开眼笑。

数年后,大队革委会的名讳取消,改称村两委班子。镇党委周书记带员过来搞选举,新任村支书李七让紧挨村委会大院居住的刘柱当了广播员。刘柱几乎每天在高音喇叭里亮嗓子,但他与先前蛮横霸气的熊三江大不同,净广播些鸡零狗碎。

“喂!某某某,听到广播后立马来办公室一趟!”刘柱嗓音磁性,听着像拍钹。某某某的家也在村委会大院旁边,他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广播室一问,才大松一口气。刘柱说李七让他去一队瓜园薅些甜瓜和西瓜,招待来检查工作的镇委周书记及几位属员。

类似的杂乱小事还为之不少,譬如:“柳某某,你爹从矿上来信啦,快来拿呀!”又如:“张某某,有你闺女寄来的包裹……”再如:“靳某某,你儿子打电话说,他的探亲假推迟了,部队要出去拉练,啥时回来说不准。靳某某你听见了吗?邻居谁听见了给靳某某递说一下。”刘柱做这类事是乐之不倦的,俨然为民服务了N次,同时借助高音喇叭,抬高了自个儿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

“喂!史气物,把大院里的木梯送回来,维修变压器急等着用呐!”又是刘柱在亮嗓子。随之,播放出河南豫剧牛得草《十八扯》唱段:“……那个十冬腊月里,可是好热的天,五黄六月把皮袄穿,到嘴的烧鸡飞上了天……”

不一会儿,史气物闯进了广播室,戳指着刘柱说:“你也忒那啥了,刚搬走梯子不到一个小时,就广播上了!”刘柱说:“不广播咋着,去你家要得跑半公里,我吃饱撑的?”“嘿!”史气物打个响指,“别说,这招儿怪高级,干脆劳你大驾,给咱广播件事中不?”刘柱问:“你丢毬啥啦?”史气物说:“也是梯子,说丢不准确,这家借,那家传,三个多月不见影儿,不知常住谁家了。”刘柱说:“你鼻子下边不也长着嘴巴嘛?自个儿的话自个儿说。”

刘柱摁一下按钮,把史气物拨拉到麦克风前,示意他可以呼叫了。史气物打个愣怔,第一句话不知该咋说,吭哧半天,才跟人吵架似的大吼:“喂!谁搬我家梯子了?赶紧送回来,老子急等着用呐,损货!”刘柱夺过麦克风补充道:“喂!喂!谁搬史气物家梯子啦?谁搬史气物家梯子啦?赶紧送回来!赶紧送回来!史气物等着上房救火呢,赶紧给那老小子送回来!”史气物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眉开眼笑,仿佛上了一次光荣榜。

刘柱从广播室出来时,熊三江和一伙人正在小卖部门外扯闲篇,看见他,甩来个白眼。近来,熊三江看刘柱总是不顺眼,因为刘柱每天广播这广播那,招他这个下台干部嫉妒、恨。熊三江冷不丁蹦出一句话:“刘柱,都称你是百事通,我提个问题中不?”“提呗!”“你是东西不是?”“是!”刘柱觉得不妥,急转口,“不是!”熊三江说:“又是又不是,傻帽儿啊你。”

这年底,镇政府段镇长带人来搞民举,刘柱竟以高票当选为村主任,掌声哗哗如潮,傻帽儿不攘。

冷水泡茶

2010年初春的一天,身為建筑公司经理的柳成回到老家南湾村,却没进自个儿家,一是没老婆,二是爹娘数年前相继去世,老屋空徒四壁。他在村里招聘了十几位匠人,转头让司机小刘开车去北湾村。

车停在北湾村西头路南一家门前,柳成下车走过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个头高挑的漂亮姑娘。见家里只有姑娘一人,柳成直截了当说:“我开着个建筑公司,觉得你适合做经理助理,就一顾茅庐了。”姑娘眨巴着眼睛问:“您是咋知道我的?”柳成说:“我是南湾村的,姓柳名成,从小学到高中,跟你娘商秀丽一直是同班同学。我知道你的名字,卢晓华。还知道你半年前就从建筑学院毕业了,当时你想出去打工,因为你爹卢大年身患重病,没法出去。现下你爹没了,应该能出去了吧?”晓华点点头,说:“我娘去南湾村看姥姥了,我得过去告诉她。”柳成说:“不如你这就跟我走。我有急事要处理,得赶紧回去。你这是去挣大钱,你娘巴不得呢,能不同意?路上我给朋友打手机,让他告诉你娘。”

次日上午,商秀丽追踪女儿来到冀州市郊外柳成的建筑公司,她想拉拽晓华去别地儿找活儿,无奈女大不由娘,认定这儿了。商秀丽只身去市里找活儿,跑好多家,都摇头说不用人。天晴着,她那张苹果脸却阴森着,直想打雷下雨。柳成见她败兴而归,说:“别乱跑了,在这儿当炊事员得了,每月开你三巴掌。”

一天上午将近十点多,柳成打来电话:“秀丽,今儿中午做你们仨人的饭就中了,我要招待一个重要人物,晓华也去,准得把那家伙陪晕乎咾。”“啥?”商秀丽说,“晓华没喝过酒。”“谁说让晓华喝酒啦?这是让她陪说话,逗人高兴。”“晓华一向文静,哪儿会逗人高兴?”“要的就是文静,秀色可餐知道不?凭这,说不定那人大笔一挥,咱又揽个俏活儿。”商秀丽火了:“不中!不能带她去!”柳成说:“瞎操心!要么饭让陈菊妹做,你跟去当面监督。”

又一天上午十一点半了,仍不见人回来,商秀丽在厨房内直皱眉头:“他们几个没说不回来吃饭,这会儿咋还不回来?”“嗨!”门岗老冯拨拉一把秃脑瓜,“当时你出去买菜,他们去饭店陪客人吃饭,让我告诉你,我给忘了。客人是冀州建筑学院董校长和他的司机。”商秀丽打手机:“晓华,你们陪客人吃饭,咋不叫我?好吧,我这就打的过去!”

有天傍晚,石奂云骑着一辆踏浪牌电动车从外村演出回来,在堤口碰见熊四河。石奂云说:“我饿了,你回家做饭去!”“噢。儿子给你打手机打不通,就打给我了,说他们公司五一放假,他要回来看看。”儿子三年前读研毕业后去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打工,现已做到宣传总监了。熊四河说罢,把牧羊鞭递给石奂云,骑了电动车就走。

羊群并不乱跑,一个个低了头在堤坡吃草。夕阳一点也不耀眼,石奂云瞥见大堤上风摆柳似的走过来一位瘦高个儿男人。“你是奂云吗?”瘦高个儿男人问。石奂云一怔:“你……你是振宇?”

当年,李振宇和那位军长的女儿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时,因为他和当地一位官员的女儿撕掰不清,最终被那位军长的女儿给踹了。之后他转业到当地剧团,和那位官员的女儿结婚成家。又因他和剧团里一位旦角暧昧起来,导致夫妻离婚。他们生有一女,判给了女方。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那位年轻漂亮的旦角离他而去。他身患食道癌,情知去日无多,就回老家了。

两个月后,李振宇死了。村里举凡办丧事,都要请乡戏班子,当然会舍远求近。戏台上,石奂云又在唱《秦雪梅吊孝》,令人诧异的是,她嗓音干巴巴的,不见一星泪花。

腊月二十六日这天早饭后,我去找文慧娘,想求她剪几幅窗花。

文慧娘剪得一手好窗花,什么鸳鸯戏水、喜鹊登枝、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老寿星捧蜜桃,以及水浒、三国、西游记、红楼梦人物等等,玲珑剔透,活龙活现。一张薄薄的纸片,变化万千,让人无不啧啧称奇。她还爱唱小曲儿,自编自唱,倒也活色生香。比如那首《小小歌》,我都记牢在脑瓜了:“小小水滴成大海;小小沙砾成大地;小小分秒成岁月;小小萤火成光明;小小蓓蕾成花园;小小芝麻成油坊。”

文慧娘年轻时算得上村里第一美人,嫁给吴大年,却十多年没开怀,就抱养了姨表姐三个月大的女儿文慧。文慧长大后,看上了本村一位叫笙的小伙子。笙长相一流的帅气,还能说会道。文慧娘因为与笙的母亲有隔阂,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文慧为情所迷,未经娘知道就和笙领了结婚证,出嫁那天是从亲娘家上的车。之后一次也没回来过,等于恩断义绝了。

胡家院里屋里挤着好多人,都大眼瞪小眼,寡言少语,肃静得像在过大堂。原来,文慧娘见别家女儿女婿都来给娘家送油炸品,夜里失眠,早起仍窝着一肚子气,去厕所解手时,见墙窑里有半瓶“敌敌畏”,拧开盖就喝,回屋不一会儿就滚肚疼。幸亏我爷爷遛弯路过,听见文慧娘声音不对,赶紧进去察看,见只有她一人在家,索性趔趄着身子去到医疗室叫人。村医荣老蟒给她灌肥皂水洗胃,这会儿正在打点滴。

最近,文慧娘腰椎骨出问题,站不直了,总是弓着腰走路,几次托人说和想让文慧回家一趟,文慧硬是不当回事,文慧娘这是心病加疾病,宛如雪上加霜,才寻短见的。

我进到东屋,见文慧娘躺在里间屋土炕上,头被双层枕头垫高着,面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草纸。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坐,你坐呀!”坐哪儿啊?恁多人站着,我只好也站着。

我这人心直口快,担心抢救不当出意外,就说:“不如这就去县医院,那里医疗条件好,医生也见多识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文慧娘欠欠身说:“我喝得不多,就三口。”“你当那是白酒啊?一口就超了!这还三口。”我不客气地说。村医荣老蟒说:“方才我也说让她去县医院,她说除非文慧回来。嗨!文慧要是不回来呢?”

文慧去年就在县城买房搬过去住了,婆家也较少回来。吴大年没吭声,他在换煤球,然后又吭儿吭儿咳嗽着,去外面倒废煤球,似乎所有的交谈与他无丝毫相关。

我想不好再说啥,只有干坐着。文慧娘说:“这几天我琢磨了一首歌《叫魂儿》,给你这个秀才显摆显摆。”说罢就哼唱起来,“天黄黄,地黄黄,谁家有个睁眼瞎?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梗梗脖你就不是人了。鸡上架了,羊进圈了,你一回来啥都有了。黄黄的风,黄黄地刮,大雨过后满天青。”这首歌像一捧怪味豆,特扎心,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啥也看不见了。

我是搀扶着爷爷出门的。没走多远,就见一柱直径约丈余的旋风摩天触地盘旋而来。我俩钻进一条胡同,总算躲过一劫。旋柱里面有树叶、穰草、塑料袋等,还有一件红色布料,是女人的裤衩,旋着旋着,挂在了大街旁的树梢上,像一面迎风招展的酒幌。

回到家,我给文慧打手机,几次打不通,猜她很有可能把我这个难得说客气话的“文痞”给拉黑了。正当我无奈之际,爷爷出了个主意:“给菊香打电话呗,闹不好她能降住文慧。”我竖竖大拇指:“爷爷,您肚子里的招数真多。”爷爷眯缝着眼睛说:“与人谋,等于自谋,孙子,你还嫩点儿。”

荣菊香是我堂姐,在县信访局当局长,据说她没少给文慧帮忙,她的电话,文慧不会不接吧?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文慧就给我打来了电话。看来,拉黑简单,开通也不难。文慧说:“我这就动身赶回去。”可她打工的地点在新疆边区,四天后才能到家。

一场火在人眼看不见的肠胃里,腾燃起熊熊烈焰……第二天晚上,文慧娘死在了120急救车拉她去县医院的途中。

进  山

郑祺作为欣欣制衣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进了趟山,是和公司副经理周晓晓一同去的,为的是把经理吴大桐捞出来。他俩来到二道河县城监狱,却见不到吴大桐,因为凡在押未定性人犯,一律不准接见任何人。但不算白来,那位瘦高个儿监狱长把原告辛大丑的地址告诉了他们。

旮旯村在山旮旯里,离县城三十多里,不通公交车,就租了两辆自行车上路了。偏偏遇上顶头风,每挪动一步都不那么容易,一路颠簸,俩人累得连话也懒怠说了。天快黑了,见一位青壮汉子正往家撵一群黑白混杂的山羊,郑祺忙上前问路。青壮汉子說:“旮旯村在鸡冠山那边,离这儿还有十多里。”

晚霞在渐渐转暗,几个不高的烟囱飘飞出浓浓的墨汁样的黑雾。俩人如泄了气的皮球,坐在一块青条石上,相对无言,做起难来。

青壮汉子把栅栏门拴好,扭头瞅见他俩狼狈不堪、无精打采的样子,笑笑说:“不打紧,俺家有地儿住。非去旮旯村也不打紧,俺送你们去。黑天骑不得自行车,路上净是些石头蛋子。俺有毛驴车,你们要肯出二十块脚钱,俺这就去套车。有老人在呐,自行车搁俺家,保准丢不了。”

别说二十,一百也麻溜掏。周晓晓后悔不该租自行车,该打的。这才是放着半截砖不挨,等着挨整砖。

青壮汉子说:“我姓石,单名一个坎字。你俩去旮旯村找谁?”“辛大丑。”郑祺说。石坎一怔:“你们是记者?”周晓晓莞尔一笑,答非所问:“你瞧我俩像记者?”石坎说:“凭你俩的气质,像。巧了,辛大丑是俺老丈人,你们不搭车俺今晚也要去的,老两口最近老怄气,俺媳妇说去看看,一走半月不回头,俺正想去叫她回来呢。”接着叹口气,“你们去也白去,没啥可采访的。唉,说起俺那老丈人,真够惨的,五年前嫌窝在山旮旯里憋得慌,求俺媳妇她舅老爷扶持,好不容易在县城弄了个服装厂,又忙着和外地厂家联营,结果上当受骗,吹灯拔蜡,倒闭一年多啦。”

空气清凉如水,月色被岩石折射,泛着暗雪般的微光,树影婆娑,间杂着忽远忽近长一声短一声秃鹫的啸叫。毛驴车走出崖缝,开始上坡,坡不算高,翻过山坡后,左旁出现几格梯田,恍惚可见苗株影影绰绰的,分辨不清是玉米还是高粱。远处,几滴萤火虫渐渐放大成灯光。

“旮旯村到了!吁!”石坎嗓音特高,意在提醒屋里的人。一位年轻女子来到跟前,嚷嚷着:“瞎咋呼啥?再大点声,房子不震塌才怪!”石坎说:“少咧咧!鸣凤,还不赶紧招呼邺城来的客人?”“爹,邺城来人啦!”鸣凤朝屋里大喊。辛大丑从屋里出来,抖颤着嗓子说: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啦!快!快进屋!老婆子,赶紧给客人做饭!”

灯光照耀着辛大丑憔悴失神的面孔,郑祺像看着一枚核桃,沟壑般的皱褶重叠,隐藏了不知多少酸苦。他年龄约五十左右,头发稀疏灰白,像蒙着一小块腥膻的山羊皮,几个月不见,模样老多了。

辛大丑说:“周副经理,郑主任,真对不住。俺……俺悔啊!不该起诉通过法律手段扎腾这事。这不,欠几家门市布料款,吴总没进去时还好点,都知道正要着账呢。现下他们焦躁得屁股下面像坐着个热鏊子,骂俺糊涂,是什么轱辘虫,一肚子青菜屎,说让公安部门把人抓进去是大错特错,如果再把人判刑,欠债谁还?俺说那好办,你们把俺扣下,暂时拿不到钱,出出窝囊气也好。不想几个债主一捏合,真把俺给拘禁了,三天,水米没沾牙,俺差点死过去。”“你咋不起诉他们?”周晓晓亮出一口白牙,揶揄道。辛大丑说:“吃一堑长一智,错一回就中了,再二再三再四犯浑,那不成驯不熟的骡驹子——不识号了?”

辛大丑老伴插话道:“你们吴经理的心比石头蛋还硬,先说误了交货期,推诿,拖延,硬是不给结账。后说没钱,没钱咋盖得起办公大楼?要说经公这事吧,都怨鸣凤她舅老爷出这馊主意,自个儿掐自个儿的脖颈。”辛大丑把眼睛瞪得像硬币:“你个唠叨精!能不能闭嘴?少扯没用的!”顿了顿,又说,“不怕你俩见笑,鸣凤她娘闹腾个不了,逼俺离开这个家,说受不了那帮讨债人损得不能再损的肮脏话。”

周晓晓佯装镇定:“可惜呀,吴经理说他想在里面住几年呐!”“这可咋整……”辛大丑两手捂住脸,呜呜呜呜大放悲声,哭上了。好大会儿才擤把鼻涕,说,“明儿个俺就去县政法委找鸣凤她舅老爷,让他动用关系把吴总给放了。”“你拿法律当儿戏了,监狱那道门,好进不好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即便他想出来,除还掉你的钱,恐怕还得扔些钱,这事吧,好比丢了篙撵船……”“要不……”辛大丑瞥了郑祺一眼,欲言又止。周晓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未等她发话,郑祺已站起身,说去方便一下。

外面黑黝黝的,感觉不出有风,却能清晰地听到上面有树叶的碰撞声。更高的上面,悬着一枚月牙儿,星河流淌,像地球在静静地自转。

大债主

柳家分灶是在生产队解散的第二年,柳大柳二柳三柳四都有了媳妇,媳妇在家侍弄责任田,男人外出打工,钱越攒越多,小日子过得蛮滋润。柳爹瘸着一条腿,没法外出打工,两口子和柳五住老院那三间土屋,承包有四亩责任田,卖余粮的钱将就够柳五上学消费。

这年柳五读高二文科,数学老不及格,语文、政治、历史和地理成绩也不咋地,高考没希望,索性辍学不上了。他个头一米八一,凭仗人高马大,去建筑队当小工,每天能挣两元钱,辛苦三个多月,中秋节前回家,点出一百元给爹,撺掇他养羊。

那时一只小羊十元,柳爹不舍得零花一分,买了十只小羊。渐渐地,小羊长成了大羊。羊生羊,羊成群,他索性把责任田转包给邻居,当起了专业羊倌。

柳五体格壮实,却不愿吃苦,当小工两年多就不干了,转头去市技校学裁剪。学员几乎全是女的,俩月不到,柳五就有了女伴。他和女伴白天学裁剪,夜里也不闲着,俩人频繁幽会,专往没人的黑旮旯钻。水到渠成,女伴怀孕了。柳五拿到结业证时,结婚成家也迫在眉睫。

柳爹花光手头的积蓄,还从亲戚邻居手里借了好多钱,把那三间土屋翻盖成了五间青砖红瓦房。办罢婚宴,柳爹眉头紧蹙,嘟囔道:“你抠搂着钱不给我,我欠人一堆债,不知啥时才能还请……”柳五一脸不耐烦:“我手里的钱另有用项,不能动……羊能抵债,有人讨债的话,你就让他们牵羊。”柳爹真就让讨债人一头接一头往外牵羊。

柳五媳妇分娩了。柳爹放下电话,乐得直蹦高儿,冷不防被门槛绊倒,骨碌到六层台阶下,导致那条好腿脚髁骨扭伤。老伴儿不在家,去市医院伺候老四媳妇生二胎了。柳爹蹦跶着那条瘸腿,去小厨房烧水。水烧开,泡了一包方便面。吃罢方便面,给老五打电话,让他买些羊草送回来。

清晨,柳五带回一对拐杖,笑嘻嘻地说:“孩子有了,我们租赁的服装门市也快装修妥了!”说罢打开圈门去放羊。

傍晌午,羊群回来了,柳爹瞧一眼,大惊失色:“大羊呢?咋不見一只大羊?”柳五神色坦然:“卖了。”“你你你……卖羊也不跟我说一声?”柳爹气得脸都青了。柳五不当回事:“光剩三十几只小羊,我抽空去菜市场拾掇些烂菜叶送回来就中。”“钱呢?”柳爹把手伸得远远的,“你把卖羊的钱给我!给我!”柳五没给他钱,反倒理直气壮地说:“媳妇做剖腹手术、吃药、打针输液、婴儿护理、住院费,哪一项不得花钱?再说了,服装门市即将开张,办执照、买缝纫机、买锁边机、招人、进料,钱少了能中?爹,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是那,这是这,柳爹耳闻目睹羊羔儿们整天嘶哑着嗓子咩咩咩咩呼爹喊娘,像喝了一大碗山西老陈醋,酸不溜秋的。

柳爹爱把放羊比作滚雪球,这不,年把,羊群又滚大了,儼然赶着一大片白云。

柳五骑着那辆链瓦嚓啦嚓啦乱响的自行车回来了,卖掉几十只大羊,把钱一股脑儿塞裤兜里,说要扩大经营,嚓啦嚓啦离去。之后,柳爹多了个心眼,隔些日子,就卖二、三只羊,把钱藏进活期存折里。

数月后的一天,柳五是骑着响声很大的“新大洲”摩托车回来的,进家不一会儿,就有两位羊贩子分别开着“长风”三马车应约而至。这次又卖几十只大羊,柳五把两沓钞票往内衣兜一塞,嗵嗵嗵嗵嗵!刮风般飘没影儿了。

隔几个月柳五再回来,还是卖羊,柳爹还是落不着钱,卖了多少钱柳五还是瞒着不说,气得柳爹直跺脚:“强盗!横鬼!老五你闻闻自个儿,还有人味儿吗?”这话他只在心里说,当着老五的面,照旧唯唯诺诺,一副谦卑相。

一晃十几年过去,柳五不再跟老爷子要钱了,因为他有钱了,退掉租赁的门市,转而在城边买片旧房,开了“超远制衣有限公司”,还买了辆小轿车,存折里仍有十几万。

有时,响晴的天,呼隆隆就响雷下雨,雨大如瓢泼盆浇,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冰雹。这不,柳五媳妇患胃癌,当然要做手术。柳老爷子的活期存折拿出不久,柳五媳妇的命就殁了。

柳老爷子鬓发霜染,还在放羊,“噢!噢!噢……”那声音不像喊羊,倒像一个暮年人在啼哭,如泣如诉。他两腿发硬,跑不动,只能瞪眼看着羊乱跑。一天,羊跑丢二十多只,柳老爷子给老五打电话,说想卖掉那群羊,还唠叨个不完:“一只大羊一千多块,一只小羊也值大几百块,可我不能顾钱不顾命啊……”“好好好!”柳五说,“我正四处筹钱呢。”

当天中午,柳五就坐一位羊贩子的加长带棚单车过来了,羊,不论大小,全部装车,钱,一如既往,柳老爷子没见一张。羊价涨得惊人,老爷子的衰像也惊人,柳五顾不得想恁多,他急着用这笔钱迎娶新人呐。

隆冬的一天傍晚,柳老太太打来电话:“老五啊,老爷子饭量大减,走路老打扑拉脚,还跌过两跤,幸亏没有骨折。村医说很可能是脑溢血,你赶紧回来吧!”她给四个儿子有的打过电话,有的当面说过,可他们硬是不当回事。四兄弟暗怨二老偏袒老五,所以举凡二老有麻烦事,尤其生病,都拼比着往后躲。

拉老爷子去县城的路上,司机全神贯注开车,柳五攥着老爷子的手,不敢松开分秒。老爷子一直唉声叹气。进到县医院,做罢检查,老爷子还在唉声叹气。直到住进病房,他那张遍布核桃皱褶的脸上才有了笑颜色。柳五打量着老爷子,打量了又打量,忍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看来,欠的债,终究要还的……”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