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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

2019-02-02刘广胜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茶铺二叔北大荒

刘广胜

1

我二叔学名叫刘志强,绰号“北大荒”。我老家在黄河下游的鲁西南,北大荒在黑龙江的三江平原及嫩江流域,两地相距三千余里,人们为何叫二叔北大荒呢?二叔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因受不了生产队的苦,外出当了三年盲流,后来又被遣返回乡。乡亲们问他这三年去哪里了,他说去北大荒了,还张口闭口给人讲北大荒的离奇故事。久而久之,人们不再叫他刘志强,就叫他北大荒。

二叔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密黑的头发梳成三七分头,发中的那道雪印能扎进女人的心里去。二叔走路四平八稳,抬头挺胸,清早或黄昏爱捧着一本书在村外河堤上走来走去,引得五里八村的黄花闺女都翘首相望。但是,二叔并不受乡亲们待见,特别是村支书、大队长和生产队长,他们都认為二叔太娇气、懒惰。

刚高中毕业的时候,村支书看二叔细皮嫩肉,经不起风吹日晒,就派他看护村里的苹果园。那年月村民天不亮就得出工,而他每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拿着本书从家里出来,到了果园,就往树下的小床上一躺,半天不再动弹。到了秋天收苹果的时候,村支书发现果子差不多被人偷光了,一气之下,就勒令他下地劳动。二叔死活不干,就捧着本书坐在院子里老槐树下翻来翻去,从此不再出门。家里的活计他从不伸手,比如,院墙被雨淋倒了,我爷爷在那里拢土、和泥,他就远远地坐着看书,一动不动;院子里的粪坑满了,爷爷跳进去出杂肥,他也视而不见,还不停地用书本扇臭气。爷爷当然很生气,用粪叉子指着儿子说:“我指望你读书有出息,而今竟成了个废物!”二叔反唇相讥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爷爷摇摇头,知道这个儿子真的废掉了。

除了懒惰,二叔还古怪。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又在县城生活过两年,自然有许多和别人不一样的习惯。他爱干净,衣服穿上一两天就要洗一次,被褥盖上一两天就要晾晒一次,每天还要刷两遍牙,早晚各一次,漱口的声音很响,大半个村子都听得到。最让爷爷忍受不了的是他要天天洗澡。那时候农村没有澡堂子,泡堂子要到城里去,农民一冬天也就泡个一两次。老家离县城二十里,天天去泡堂子是不可能的,即使有时间,也是不可能的,泡一次堂子要一毛钱,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值才九分钱,谁泡得起呢?为了能天天泡澡,二叔发明了一种用水缸泡澡的方法,自称“泡缸子”。夏天,把水缸磨到院子里,哗哗倒上两桶水,一整天的阳光把水晒得温热,晚上跳进缸里,整个人蜷曲在里面,边吹口琴,边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很是惬意;仲秋以后,天气转凉,他就把水缸磨回他住的东屋里去,晚饭后烧上一锅热水,照样泡缸子。一年大旱,井水将要枯竭,家家要排队取水吃,爷爷半夜挑回一担水,却被二叔泡了缸子。爷爷很生气,抄起榔头砸破了那口缸,碎片划破了二叔的屁股,流出的水是红色的。为此事二叔跟爷爷大吵一架,他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第二天,二叔就失踪了。

2

爷爷是标准的鲁西大汉,身体健硕,年近六十,还能用屁股撅起千斤石碌碡。但儿子出走以后他的身体一下就垮了,先是饭量减少,接着就慢慢消瘦,原本开朗的性格也变得沉默起来。爷爷常常自责砸了那口缸,每想起二叔就说:“都怨我,为什么就容不下那口缸呢?”在爷爷心里儿子是苦命的,憋屈的。奶奶在二叔刚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是爷爷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二叔聪明好学,一气读到县高中,可现实是不兴考大学了,必须响应号召到农村去。爷爷认为满肚子墨水的儿子就不该再回到乡下来,要么去继续深造,要么坐在县机关办公室里耍笔杆子,每天晚上再能泡泡堂子。所以,爷爷认为儿子是委屈的。为了弥补过失,爷爷又从供销社买回一口大缸,稳在了二叔曾住的东屋里。

不久,爷爷又添了一种怪病,医名叫夜盲症,村民叫鸡宿眼。这种病的症状是太阳落山鸡上架的时候人就成了瞪眼瞎子。父亲领爷爷到卫生院看过几次,医生说老人缺维生素,吃点甘油就好了。但爷爷吃了十几瓶甘油也没好,这个病整整折磨了他三年,直到二叔被遣返回乡那天夜里才不医自愈。

那天,爷爷照例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就上床睡觉了。蒙眬中,院子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村支书喊“志强回来啦”。爷爷骨碌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就走到院子里。天上没有月亮,外面一片黢黑,但爷爷却把整个世界看得透亮,他看见自己的儿子手里提着行囊,低头站在院子里,但是,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头发还是那么明亮,连头顶那道雪印都清晰可见。村支书说:“志强外出当盲流,被公家遣返回来了,不能再跑了,不然就要坐牢。人交给你,明天让他出工。”爷爷把二叔拉进屋去,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去哪儿了?”二叔说:“北大荒。”爷爷又问:“还走不走?”二叔说:“看情况吧。”爷爷说:“路上一定累了,我去给你烧水,泡缸子吧。”

第二天,二叔没有出工。太阳升上半天的时候,他穿着绿裤子、红衬衫,头发抹得乌亮,手里捧着本书,迈着方步,登上了村北的河堤。河两岸劳作的人们都停下活计,朝他这边看。他目中无人地朗诵着屈原《离骚》中的诗句:“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村支书找到我爷爷,愤愤地说:“志强太不像话!我决定停分他的口粮。”回家,爷爷给二叔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还是出工吧。再不出工,生产队就停你的口粮。停了口粮,喝西北风啊!”二叔说:“停就停呗!”

二叔坚持不出工,生产队真的停了他的口粮。两个人吃一个人的口粮,生活难免窘迫。我们早已分家另住,日子也不宽裕,虽然父亲时常接济他们,到了春天还是来了饥荒。爷爷只得四处借粮来度荒春,最后把院子里的槐叶都撸光了,还是填不饱肚子。爷爷终于耐不住性子,朝儿子发了脾气。二叔不服气,爷俩就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最后的结果是二叔从家里搬了出去。

3

老家村后有一条河,名字叫氾阳河。傍河有一条路,西到开封,东达济宁,世人叫它开宁官道。二叔看中了开宁官道边的一块空地,就用高粱秆、玉米秸和几根木桩搭起一个棚子,又在棚子后面扎了一个窝棚,回家扛来被褥及生活用品,就住进去了。他没有忘记那口缸,费了半天的力气,把它磨到他的新家里。弄来这口缸,他不是为了泡缸子,而是盛水,他想开个茶铺,挣点零钱打发日子。

开宁官道是一条老路,据传建于宋朝,那时这条路是山东、河北和东北三省进京的必经之路,那些雄心不泯的仕客、文人及游侠纷纷踏着这条官道涌向汴京开封,得意者留京高就,失意的原路返回或半路去劫生辰纲。奇怪的是开宁官道历经千年却没有冷清,时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东来西往的过客仍络绎不绝。二叔当初决定把家安在这里,是因为他喜欢这条路和这条河。

二叔的窝棚后面有一道拦河坝,坝下有一个潭,常年积水不断。二叔把这个水潭当成了自己的缸子,每天晚上都要跳进去折腾一个时辰,到了冬天,就开冰冬浴,冰凌绕在他的周围,丁丁当当地响着,他像聆听钢琴曲般地陶醉。他常把平明顺直的河流看成通向远方的路,并通过想象与北大荒的群山、森林连接在一起。爷爷曾多次披着月光默默地站在河堤上看儿子畅快地折腾,最后一言不发地默默离开,他知道这个任性的儿子是难回头了。

茶铺开张的那一天,他没请任何人祝贺,自己在棚子上方挂了一面白布黑字的幌子,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远方茶铺。一张旧案板,两条破板凳,没有茶壶,只有一摞瓷碗;棚边架着一口大锅,灶下插着一根燃烧不息的火头,锅里的水终日哗哗地滚着,茶是直接下锅的低等茉莉花茶。二叔并不怎么招徕生意,而是坐在自制的躺椅里,捧着本书看。来了客人,也不起身,用手指指那口大锅说:“自己来。”客人就从案板上取一只碗,到锅里舀一碗茉莉花茶,边喝边跟他闲聊。二叔用一只破黄瓷碗当钱箱子,上面写着“随便”二字,意思是茶随便喝,钱随便给。一碗茶一分钱,没法再少了,你总不能再把一分硬币掰开给吧?客人没谁讨价还价,喝足了茶,扬手将一分硬币撂到黄瓷碗里,在硬币丁零零的跳跃声中满足地离开。

关于茶铺的价值二叔是这样认为的,当时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值九分钱,如果一天能有九位客人进他的茶铺喝茶,他坐着不动就实现了一个壮劳力的价值;如果有十八人,他的价值就翻倍;要是有三十六人或者七十二人、抑或更多呢?也就是说,进茶铺喝茶的人越多,自己的价值就越大。

二叔的茶铺不起眼,但不惨淡,每天驻足喝茶的多则上百人,少则几十人。

开宁官道给二叔带来了生意,也带给他许许多多的遐想。

4

到远方茶铺喝茶的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赶路失汗过多需要驻足补充水分的远路客,一种是借喝茶的幌子来消遣的本村人。远路客多半出现在日头当空的正午或午后,本村人就集中在收工后的傍晚时分。二叔有时会给远方客打招呼,如果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就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二叔有慧眼识人的本领,东来西往的客人,他瞄上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不是久居异乡的归来人。如果是从东北来的,他就特别热情。他会问,同志,是从关外回来的吧?同志,你去过北大荒吗?你去过牡丹江林海的红星农场吗?那里的知青回城了没有?如果对方摇头,他就很失望,一整天都愁眉苦脸。

二叔刚被遣返时,经常给本村人讲北大荒的故事。他问,你们知道北大荒在哪里吗?知道北大荒有多大吗?知道北大荒有多少个农场吗?知道有多少知青在那里开荒种田吗?知道那些知青都来自哪里吗?乡亲们都被他问得直摇头。于是,他就告诉你,北大荒在黑龙江,那里有113个农场,光北京、上海的知青就有20多万。村民问二叔,你外出的三年具体在哪儿呢?二叔说,我在林海的红星林场,与红星农场紧挨着。村民问林海属于哪个地区,二叔说牡丹江,就是《林海雪原》中的那个林海,《智取威虎山》的故事就发生在林海。有人问,你去过威虎山的威虎厅吗?座山雕的虎头椅还在不在?二叔笑笑说,何止去过一次,威虎山就归我们红星林场管辖,实话告诉你们,威虎厅就是两间破石头屋子,什么都没有。村民就是从这时开始怀疑二叔的,《智取威虎山》他们看过十遍二十遍,宽敞辉煌的威虎厅,还有座山雕虎头椅下机关重重的逃生山洞,都像刀子一样刻在心上了,你怎么说什么都没有呢?你真的去过北大荒吗?

红星农场有十几万亩土地,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千多名知青,他们被分成若干大队,每位知青要负责管理十垧的土地。东北幅员辽阔,土地是按垧计算的,十五亩为一垧,十垧就是一百五十亩。知青的生活是很艰辛的,春天播下大豆、玉米或春麦,接着就要间苗、薅草、施肥、灌溉,他们没天没夜地劳作,直到秋天收获为止。东北的冬季十分漫长,从农历九月底到来年四月初都属于这个季节,严寒和风雪把人们困在炕头,耐不住寂寞的人就会发疯。那些被现实粉碎了热情的知青就做出各种各样的傻事,男青年拼命地喝酒,斗殴,调戏女人,甚至在众人面前手淫;女知青就文雅多了,她们吹口琴,看书,写家书或情书,抑郁过度的就设法逃跑。二叔说,他曾经救过一个妄想逃跑的女知青。她是上海人,名字叫高紅旗,父母都是某大学的教授。高红旗因为迷路跑到山里来了,又因积雪太深崴了脚。二叔巡山的途中发现了高红旗,当时她正坐在一个雪坑里瑟瑟发抖。二叔把高红旗背回农场宿舍,炖了一锅山鸡加榛蘑,还请人给她正了脚。高红旗在农场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二叔带她登过威虎山,还在被称为威虎厅的石屋里接了吻,摸了胸。那几天,他们几乎跑遍了红星林场的每一座山,高红旗走不动路的时候,二叔就背着她谈古论今。高红旗说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连逃跑的念头都打消了。她说,不跑了,咱在北大荒建个家吧。一天,农场治安处的两个人突然来到林场,把高红旗押走了。每次讲到这里,二叔就扬起脸来看天,不再往下讲。大伙追问,高红旗后来怎么样了?二叔不回答,就那么久久地看着天。

起初,村民对二叔讲的故事半信半疑,自从二叔说威虎厅里什么都没有之后,大家都认为这些故事全是信口编出来的。有人坚信二叔根本就没去过北大荒,上海教授的女儿跟他住过一星期,还要嫁给他,简直是荒诞至极。听二叔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有人当面质问他,你真的去过北大荒?威虎厅里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教授的女儿怎么会嫁给一个盲流?二叔无法辩驳,苦笑着说,信不信由你们。爷爷对儿子讲的故事也持怀疑态度,他曾给二叔说,醒醒吧,人不能生活在梦里面。遭到村民和亲人的质疑,二叔很难过,从此不再讲北大荒的任何故事。

那段时间,二叔整天阴着脸,不和任何人说话。黄昏以后,一头扎进拦河坝下的水潭里,使劲扑腾,大声嚎叫,声音低沉而沙哑,像公狼的哀嗥声。不知是哪一天的晚上,他的嚎叫声引来一只狼狗,它趴在岸上悲戚地与他和声。这是一条老狼狗,目光浑浊,瘦骨嶙峋,毛发一片一片地脱落了。那天夜里,他搂着老狼狗在水潭里扑腾半天,又回屋给它做些吃的,从此他们成了朋友。他给老狼狗起了个名字:老先生。

5

二叔靠茶铺获得了可观收益,不到两年就攒够了盖房子的钱。他想盖一座与众不同的房子。

那时候,老家人都住着“筒子房”,房屋无论几间里面一律是通着的。二叔坚决要打破这种建筑格局。三间砖房,要垒四个山墙,每间都要用墙隔开来。西间是客卧或储藏室;当门一间是厨房,灶台靠着东墙根儿,灶洞通到东间主卧室里;卧室里不放床,而是要盘起一个正方形的大炕,灶洞与炕的风道连着东山墙的烟囱。做饭的时候热气通过风道把炕烘得温热,寒冬就会变得春天般暖和。二叔要照着北大荒人建房的格局盖房子,村里的泥瓦匠们纷纷摇起头来:“我们从没盖过这样的房子,盖不了。”二叔就给他们画了一张平面图,又颇费口舌地讲了半天,这些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二叔要建纯砖瓦的房子,在我们村是头一座,就引起不小的轰动。开工那天,二叔放了一盘三百头的爆竹,引得村民都站在河堤上边看边议论。爷爷觉得荣光,背着手在人前走了几个来回。房子建得很顺利,七八天就建成了。喝完工酒的那天晚上,爷爷先给泥瓦匠们敬了酒,然后说:“有了梧桐树,才能招凤凰。志强也二十多的人了,麻烦各位给张罗张罗。”大家都说,志强学问大,见识广,脑子灵活,寻媳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久,就有几个热心人上门提亲,爷爷先替二叔把了把关,把那些家风不正、性情张狂、相貌不济的女子回绝掉,最后选中的是东村于家的姑娘于巧莲。东村于家是老门老户,巧莲爹是村里的支书。巧莲乡高中毕业,在村民办教小学,人长得文雅又漂亮,十里八村是数得着的。二叔早已名声在外,巧莲爹有点犯嘀咕,可巧莲说:“温驯的驴骡不出活,桀骜之马行千里。我同意。”

媒人传回口信,爷爷满心欢喜,就背着手到茶铺找二叔。

爷爷说:志强,你该成个家了。东村于支书的女儿巧莲咋样?

二叔说:不错,但我不能答应。

爷爷问:为啥?

二叔说:我有对象。

爷爷问:她在哪里呢?

二叔说:北大荒。

爷爷问:是你讲的那个高红旗吧?墙上画饼不能充饥,还是现实点吧。

二叔说:我们发过誓言,永不相弃。今年冬天我要去看她。

爷爷说:你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

二叔说:别耽误人家于巧莲,回了吧。

爷爷不敢得罪于家,就买了礼物上门道歉。爷爷说,犬子不识抬举,希望于支书原谅他。于支书热脸贴了个凉屁股,觉得很没面子,但又不好当面发火,就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哪里哪里,您教子有方啊!志强风流倜傥,前途无量,我家巧莲实在高攀不起啊!没想到这时于巧莲红着眼泡走了出来,微笑着说,志强哥是被北大荒迷了心窍,会回头的,我等。于支书立马拍着桌子说,浑!日头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让你嫁给刘志强!

爷爷因受到羞辱得了一场大病,动不动就心窝子疼,走路总直不起腰,厚直的脊梁慢慢驼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一截。

1973年腊月初九,二叔将爷爷接到茶铺,郑重地说,冬天生意惨淡,您帮我照看一下,我要去趟北大荒。爷爷生气地说,别做梦了,该醒啦!二叔接着说,我正月下头才能回来,您要感到寂寞,就让我哥一家过来陪您。爷爷大声咳嗽,不再说话。二叔背上行囊出了门,老先生知道它的朋友要出远门,咬着二叔的裤脚往回扯。二叔俯身拍拍老狼狗的头,回身冲屋里大声喊,爹,您可别亏待我的老先生!老狼狗匍匐在茶铺前发出低沉的悲鸣,二叔头也不回地走了。

6

1974年的元宵节之夜,二叔又独自一人回到他的茶铺。他没有看见老狼狗,也没听到它的叫声,突然恐慌起来。他推开卧室的门,大声质问我爷爷:“老先生呢?”爷爷说,“死了。”他接着问:“怎么死的?”爷爷说,“淹死的。”他又问:“它在哪里?”爷爷说,“在后面的水潭里。”二叔丢下行囊,拿着一根钢钎,冲下河堤,跳到水潭的冰上,拼命地凿砸起来。月亮照着飞舞的冰花,咔嚓咔嚓的凿冰声在河道里回响。冰洞渐渐拓大,二叔看见老先生卧在潭底,昂着头,仿佛在等他来嬉戏似的。二叔脱掉棉衣,一头扎进冰窟窿,奋力将硬邦邦的老狼狗抱出来。当晚他在屋后的河堤上燃上一堆篝火,把老狼狗烤得温热干软,再用自己的棉衣将它裹起来。然后,就近挖了一个大坑,里面放上足量的麦秸,埋葬了它。

因为老狼狗的死,二叔不再怎么搭理爷爷。爷爷觉得儿子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才这样不可理喻。于是,他决定馬上请人给儿子治病。

一天,爷爷陪着一个左眼有棠梨花的男人来到茶铺。这个形貌诡异的人穿着青色道袍,左手提着一把钨铁剑,右手指向天空,嘴里念念有词。二叔拿着本书从屋里走出来,问我爷爷,这是干什么呢?爷爷说,李大仙来捉妖。二叔冷笑了一声,走到河滩里去了。爷爷问大仙是何方妖孽在这里作祟,大仙用剑指着水潭说,是河神使者金身母鲤缠上了你家少爷。爷爷紧张地问,你怎么捉它?大仙挥剑跑下河堤,围着结了冰的水潭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突然停住喊:“哪里逃?”接着从道袍里取出一张黄纸符挂在钨铁剑上,掏出火柴烧了符,符灰飘进潭去。大仙说,金身母鲤被降服,已交河神处置。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让爷爷将符贴在二叔屋子的门梁上。爷爷给了大仙五元钱。

大仙捉妖并没给二叔带来什么变化,他白天依旧不出门,躲在屋里看书,晚上仍然凿冰冬泳,对天长啸。爷爷觉得儿子病得不轻,就去找一个当地有名的老中医,看能不能用药物治疗儿子的病。老中医说,你儿子阳气下沉,阴火攻心,阴郁焦躁,喜怒无常,乃精神病之先兆。此病需用合欢、五味子、当归、丹参、龟板、枸杞合成熬制,七七四十九服,即可治愈。但爷爷立时就犯起愁来,如何能使儿子服下这些药呢?一个自认为身心健康的人是不会接受任何治疗的。一天,爷爷来到茶铺,问儿子是否感觉心堵、抑郁、狂躁,是否找个医生瞧瞧。二叔说,有病没病,自己知道,我没病。爷爷没再说什么,但他坚信儿子有病,必须抓紧治疗。

没过几天,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茶铺前,车上下来三位不明身份的男人,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有的袖筒里藏着绳索,有的拿着充满麻醉药液的注射器,进屋以后,都跟二叔保持一定距离,并一律站着说话。其中一位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眼前是否经常出现与实际不匹配的画面?比如高粱地,在你眼里就成了林海。二叔回答,的确如此。另一位问,你是否经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比如狼的叫声,或来自于天外的尖利的声音。二叔回答,的确如此。他们又问,如果你心爱的狗狗突然死了,你会怎样?二叔说,我会很悲伤,甚至要发疯。他们接着说,那要是一个人呢?一个你亲爱的人?二叔说,人和狗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上帝的儿子,只要爱,就会同等的悲伤。他们对视一下,退到屋外去,由于意见分歧,在那儿争论了好久。这时候,二叔走了出来,给他们说:“请你们马上离开!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只是一个思想行为与众不同的人。”

精神病院的医生走了以后,二叔破例回了趟老家。他郑重地告诉我爷爷,你不要再请神请医了,我没病,什么病也没有,否则,我会被逼疯的!

7

二叔变得更加怪癖。他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来往,包括他的亲人。他也不再读书,把保存多年的成百本书籍堆到灶前,一本一本地烧掉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除了经营茶铺之外,他就闷着头画一个人。画架和画板是自己做的,画笔是几杆粗细不一的铅笔,纸是四开的普通白纸。他没有绘画基础,更谈不上有什么绘画技巧,画几笔就停下来,愣半天再画几笔,十天八天连人物轮廓都画不出来。茶客看了,都不敢出声,只站在他身后不停地摇脑袋。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画出第一张人物画。茶客们问他画的是男是女,他摇摇头,就将画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吃掉了,接着再去画第二张画。他就这么反反复复地画,也反反复复地吃着,直到一年后终于画出一张他和茶客们都很满意的人物画。他画的是一个姑娘,她微微侧着身子,发辫垂在身后,鸭蛋脸型,鼻子圆挺,眼睛大而明亮,嘴角稍稍上挑,下唇间露一颗浅痣,姿容媚而不妖。茶客们都说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并追问:“她是谁?她在哪里?”二叔不回答,只是抬头望着绵绵东去的开宁官道。

二叔做了一个画框,把美女图挂在了卧室的墙上。村里人听说二叔画了美人图,就趁上工或收工路过的当儿来看一看。大家看了,都说画上的美女很像东村的于巧莲。于是,有人推断二叔恋上了于巧莲,还有人说看见二叔和于巧莲天天晚上在茶铺幽会。风言风语越传越远,不久就传到了东村于家人耳朵里。

一天,于支书气呼呼地来找我爷爷。他说,咱两家无怨无仇,你家志强怎么这样糟蹋我闺女?我家巧莲还要嫁人呢!那段日子爷爷不怎么出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就纳闷地问,咋啦?于支书说,你家志强画了我闺女的画像挂在自己屋里,夜里还搂着睡觉,这也太欺负人啦!我爷爷火气攻心,一口乌血喷在地上,吓得于支书赶紧离开了。

这天于巧莲也来了茶铺。她先走进东间房看了一会儿墙上的画像,然后质问我二叔,既然你看不上我,为何还画我的肖像?二叔说,我画的不是你。于巧莲问,不是我是谁?二叔说,我画的是高红旗,上海人,她是北大荒的一个知青,我的情人。于巧莲不信,二叔就给她讲北大荒和高红旗的故事。听了二叔讲的故事,于巧莲就悻悻地离开了。不久,于巧莲就嫁给一个军官,随军走了。

1975年冬天,一个雾气氤氲的早晨。二叔扯下高杆上的幌子,回身锁上房门,背上行囊,顺着开宁官道向东走去,连头也没有回。从此,便没有了二叔的音讯。

8

1991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我决定去一趟北大荒,找二叔。这是爷爷临终对我的嘱托,你不要忘记你二叔,他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找到他。临行前,父亲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去林海的红星林场。几年前,父亲去一次林海,却没有找到二叔,但父亲坚信二叔就在那儿。

我从老家启程,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林海。第二天早晨,便乘客车前往红星林场。夏季的北大荒一派葱茏,绿油油的庄稼像裁剪过一样整齐,一方方排列着铺向远方,最后和远山融为一体。有人说,这就是红星农场。它让我立刻想到了高红旗,心想,她和二叔是在这里建立了家庭,还是返城回了上海?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红星林场管理区。管理区建在山根一块平地上,往南就是一马平川的红星农场,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长满红松、白松、榛树等,这一带属于红星林场。

在人事科办公室里,一个即将退休的老科员接待了我。他有眼疾,说几句话,就要用手绢擦擦眼泪,他说自己是红星林场的活化石,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了,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和不知道的人。我问,二十年前有没有个叫刘志强的年轻人在这里工作过?他想了想问,是山东来的吗?我说是从山东来的。他又想了想说,是个很帅的后生,还和一个上海知青好上过,后来就被遣返回乡了。我接着问,他后来又来没来过红星林场?老科员用手绢擦着眼泪说,没有,一次也没有。

接着,我又去了红星农场,想通过高红旗的个人信息来寻找二叔。但结果是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北大荒20多万知青呼啦一下就走光了,很多人连姓名都没留下来。我去红星农场查找高红旗的信息,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

这些年来,我一直惦念着二叔。我虽没抽出时间重返北大荒,但还是不断通过书信求援、电话询问、信息投送等方式来寻找二叔。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我介绍说是上海人,当年在林海红星农场当过知青,和高红旗是一个大队。她说,你要找的人我见过,他现在就在林海的红星农场周围。接着,她讲了这么一些事。

她作为上海知青回访团的成员,每隔四年都要回一次林海红星农场。每次回去,她都会碰到一个在管理区周围站着作画的男人。这个作画的男人头发蓬乱,不修边幅,作画也不同于其他人,他不用色彩,只用铅笔来素描,并且只画同一个女人的肖像,其它什么也不画。他的作品有几百张,十几张挂在空中,其余大部分一摞一摞地放在画板下面。他不招揽生意,就那么站着画他的画。前两次回红星农场,这个男人并没引起她的注意,第三次回访农场的时候是1999年的初冬,那天的气温已经零下十几度,她看见那个作画的男人仍站在那里画着,心就起了怜悯。她走到他的画板前,静静地看他作画,看着看着,她猛然想起一个人,高红旗。她当时想,眼前这个男人怎么认识高红旗呢?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故事,让这个男人如此痴迷?难道他不知道高红旗已经死了吗?已经死了30多年了。她终于问他:“先生,您画的是高红旗吗?”作画人头也没抬,“你认识她吗?”她回答说:“是的。但是……是从前的事了。”他没有追问什么,继续作画。她问:“先生,你的画卖吗?一幅要多少钱?”他说,“随便给。”那天,她留下50元,取走一幅画。她把这件事讲给了上海知青回访团的成员们听,第二天,所有的成员都买回一张高红旗的肖像畫。从此,回访红星农场,就要买高红旗的肖像画,这几乎成了知青回访团的规矩。她说,她家里已经有六张高红旗的肖像画了。她还说,那个作画人已经老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而且秃了顶,腿脚也不灵便,走路右脚总是向外翻。

这是我的二叔吗?我记忆里的那个桀骜不驯且风度翩翩的二叔去哪儿了呢?他不是我的二叔又会是谁?

于是,我决定再去北大荒。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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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北大荒精神教育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