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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力复苏机

2019-02-02王轲玮

阅读(高年级) 2019年12期
关键词:篮球架机器想象力

王轲玮

今天的家长会对我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班主任给家长们发了一封告家长书。告家长书的标题是“三个月复苏想象力——绝非不可能”,正文部分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班主任向大家解释,近日生物学家发明了一款想象力复苏机,可以通过对脑电波的干扰,激发孩子们被考试、作业埋没的想象力。学校希望家长积极响应,带着孩子接受复苏机的治疗。

“恢复想象力对于同学们今后的学习和生活有着重要作用,也可以降低过去传统教育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班主任郑重的讲话引起了台下一片掌声。

“爸爸,我不想把脑袋放到机器里面。”我轻轻戳了一下爸爸厚厚的肚子。

爸爸没有听进我的话。他的脑袋像陀螺似的跟着老师的声音有规律地摆动。

身旁的“篮球架”问我:“激发想象力,是不是人会变聪明?”

“篮球架”是我给同桌起的外号,因为他又高又瘦,平時喜欢在球场上跳起来摸篮板。他把刚啃完指甲的右手放在我的左肩上。今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衫。一想到黏稠的口水碰到细细的绒毛,慢慢渗透,然后浸湿,我就感觉自己的毛孔紧紧地收缩在一起。

“赶紧报名吧。”“篮球架”说,“以后我们变得比大人还要聪明,我看他们怎么管我们!”

“我不想把脑袋伸到机器里面。”我重复道。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虚幻的东西,我觉得普通的思维挺好的。

“篮球架”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他建议我戴上头盔去接受治疗,或者干脆套个塑料袋。塑料袋不透气的问题他可能完全没有想到。

我一把抓过他的手,将他的手丢到他自己的大腿上。

“我看你确实要去治疗一下。不过不是想象力。”

“那治什么?”

“脑子里的病。”我的舌头很用力。这一下,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班主任也停下了宣讲。她以为我是在讨论想象力复苏机和治病的关系,笑着纠正我:“想象力缺失确实和得病差不多,你要这么理解复苏想象力也不是不可以。”

爸爸重重地踩了一下我的左脚,他终于注意到我了。“别说废话了,我们回家了再讲。”他告诫道。

家长会结束的后三天,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第一天是周日,我像往常一样取出水粉颜料准备作画,妈妈夺下了爸爸的手机,把爸爸和自己关在书房里查阅资料,研究能说服我的办法。

吃过午饭,我的床头柜上多出两本厚厚的科普读物,分别叫《透视想象力》《幻想能力研究简史》。毫无疑问,是爸爸妈妈放的。我一页都没有读,谁叫这两本书里面一幅卡通图片都没有呢?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开门见山地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想象力复苏机的治疗。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今天我画了一幅水乡小镇。”

我努力转移话题,如同妈妈问爸爸问题时爸爸喜欢讲新闻一样。可是妈妈的注意力就像生根发芽一般,完全转移不掉。

“复苏想象力对你的绘画水平也会有帮助。”她接着讲述了同事家的孩子小丁、小明、小红花等接受治疗的故事。

我不信。想象力好了,是不是看见空白画布就能想象出这幅画画好的效果?没意思!

“既然效果这么好,想象力这么重要,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报名参加治疗呢?”我的态度有些差。

妈妈重重地把筷子摔在了地上。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父母想趁早把事情解决,于是帮我请了假。

他们给老师打电话。打电话前,爸爸拿着水杯一遍一遍从我房门前走过,好像是在偷看我。他不会知道他走进房间后,我脱掉鞋子,蹑手蹑脚,照样躲在他们房门外偷听。可惜我没有听见他们在电话里的对话。只知道妈妈嗯嗯啊啊应了好多句。

电话挂断后,父母对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爸爸问我今天画了什么?妈妈给我倒了一杯牛奶。这一切让我无所适从。

“是爸爸妈妈不对。我们商量了很久,决定不逼你去做治疗了。想象力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事儿。”妈妈的话好听了许多。

“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爸爸肯定地回答。

他们的言语里丝毫没有提起给班主任打电话这件事儿。

“我们去做一个有关想象力的检查吧。你放心!只是检查,不是治疗。”妈妈突然蹦出来这句话。

我不知道检查有什么意义。检查想象力是否丰富?如果不丰富的话,还要不要去治疗?我揣度不出大人的想法,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思绪乱成了一团麻花,屋子里闷闷的空气闻起来很热。

“妈,我的羊绒衫上沾了别人的口水。”我决定先把这件重要的事情讲出来。

“只是口水嘛,拿纸巾擦擦就好了。”

“已经渗进羊绒,流进毛线缝里了。”我重重地强调。

妈妈好像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她递给我五张餐巾纸。我明明说得很清楚,是渗进衣服里了,里面是擦不掉的。

“准备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去医院。”这句话是爸爸说的。

“那今天下午我能去外面找同学玩吗?”

“可以。”爸爸又说。

我飞奔下楼大约五百米后,突然意识到,其他同学都在上学,我上哪儿找同学玩呢?

幸好我机智。今天要上课,我干脆跑到学校旁去找同学玩。

出门前我算准了时间,现在他们正好在上活动课,都在操场上。疏落的银杏树下布满了金黄的叶片儿。学校操场旁围着一圈两米高的铁栏杆,栏杆的角落有几块叠起来的大石块,可以当爬墙的台阶,也可以当座位。我个子矮,没有翻墙进学校的妄想,所以对我来说这就是凳子。

又是我那眼尖的同桌最快发现了我,今天他比以往机灵多了。

“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又跑来上学了?”他张大嘴巴问。

“你还没去复苏想象力吧?”

“还没呀!”

“那怪不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傻!”我用力挤眉头,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果我是来上学,为什么不走校门,要在这栏杆旁边出现呢?”

“篮球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闷了,来找你们聊聊天。”

他听到我的这句话,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两片厚嘴唇像磁铁的两极,彼此排斥,弹开来又吸回去。

“你知道吗?就昨天一天里,我们班已经有十几个人去接受想象力复苏了。”“篮球架”告诉我,这十几个人出尽了风头。上午第三节课是科学课,老师提出让大家把废旧物品改装成有价值的新发明。“塑料瓶改成花瓶,旧笔芯回收扎成一捆做成旗杆。你说一般人还能想到什么?可他们几个像从未来时代穿越过来一样。”“篮球架”说,原先班级里最不听话的男生用废旧塑料做了一个类似于向日葵的摆件。他说可以在“向日葵”上装上太阳能电池发电,在“向日葵”的底部装上电动机和光敏开关,根据太阳光线的变化,跟随太阳的东升西落变化方向。

“这样的想象,你看多有价值。”“篮球架”说。

我有些疑惑:“离题了吧。老师说要用废旧材料,太阳能电池怎么废旧了?”

“这不重要。”他接着说,“还有一个同学说要回收地上的泥土,把养分少的黄土放进机器里加工,人为添加肥料混合,就会变成肥沃的黑土,这样用它种庄稼就会年年丰收了。科学老师说,他们的这几个想法很有创新精神,可以写成创意书或者做出模型参加校外的各项比赛。”

听完“篮球架”的话,我坐不住了,顺手捡起地上的几片树叶放在手上摩挲。

远处响起了几声惊呼,几个瘦小的人影走进操场后,同学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住。从大家高涨的热情来看,应该是刚刚完成想象力复苏回到学校的同学,现在他们这些人享受着明星一般的待遇。

老实的“篮球架”频频回头,他说话的语速不断加快,双手撑在栏杆上,像雄鹰展翅一般把我遮住。

“我明天去报名复苏一下想象力。你什么时候去?”“篮球架”问。

“我可能……”原先坚定的想法,我现在却害怕将它说出口,“我也许要再过一阵子。”

“那好,等我们复苏了想象力,下次风光的就轮到我们了。”他说完,着急地和我告别,他的心思早跑到了人群那儿。

街口的大荧幕在循环播放各式各样的广告。“三个月复苏想象力”这条广告语也在播放之列。我故意放慢脚步,多听了几遍。

检查想象力水平和复苏想象力是在同一幢大楼里进行的。上楼前爸爸嘱咐我,要集中注意力,否则会影响检查的效果。他把一模一样的话重复了很多遍,问我听懂了没有。

“你说的又不是外语,我听一遍就懂了。”我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

爸爸还是不放心,他决定陪我上去。我望着高耸的玻璃大厦,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声音想要迸发——要不现在改变主意吧,复苏一下想象力,貌似也不是一件坏事儿。可如果现在变卦,好像又证明了父母是对的,我和投降有什么区别?

爸爸在来之前已经预约好了医生,所以我们没有排队挂号,直接坐电梯从一楼升至二十二楼。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我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黑黑瘦瘦的,是“篮球架”。他闪进了一间封闭的治疗室,我来不及喊住他。

“怎么,看到认识的同学了?”爸爸皱着眉头问。

“是的。”

“别分心。”爸爸的手从我的脖子转移到我的右肩上。我要去的治疗室是9号,位于楼梯尽头,和“篮球架”进的那间屋子距离很远。

“脱掉鞋子,躺在机器的正中央。”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医生口中的那台机器。椭圆形的外壳像一只被压扁的鸡蛋,而且还是一只破了洞的鸡蛋。机器的后部有一个小口,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我要从小洞里钻进去吗?”

“是的,小朋友你抓紧时间。”医生催促道。

我望着爸爸,想去拽他的手。自从进了治疗室,他的手就离我好远好远。

“爸爸,你没说检查想象力要把脑袋放进机器里!”早知道检查想象力也要钻机器,我还不如直接钻进想象力复苏机里呢。难受的情绪似一股洪水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碰撞。此刻我真希望放弃检查,跑去隔壁接受治疗。当我的双手触碰到机器外壳的那一刻起,我就把眼睛闭得死死的,硬着头皮往里撞。

躺在机器里,我仍旧能听到医生和爸爸的声音。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不断提醒我要把双腿放平,身体躺直,减缓呼吸的频率。

“做好准备,我们要开始了。”医生的语气很急促。

一股恶心的感觉从我的脚跟涌出,蔓延至我的肠胃、大脑,我屏住呼吸,生怕把中饭全部吐出来。这种感觉持续五六秒之后,身体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我扭扭屁股准备从机器里爬出来,这时医生警告我,还没结束,不要乱动。

紧接着,大脑开始遭罪了。我的眼前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画面,非洲草原、厚厚的辞典书、臭水沟里的地沟油……所有的事物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虽然我紧闭双眼,但依旧能“看见”这些东西。耳朵更不好受,各种声音,不对,应该叫噪音,始终在我耳旁围绕。男人在说话、女人在哭泣、江河在翻滚、蚊子在飞舞……当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意识到安靜是多么难能可贵。再后来的感觉我有些记不得了。

全部检查完成后,爸爸开心地把我抱起。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取检查报告,他说我们先回家。

我说行,早就该回家了。

事情的真相是我自己发现的。

走出医院大门,妈妈已经下班了,在门口等我。一路上,她和爸爸一个劲儿问我,身体有什么样的变化。

“周围的东西看起来和原来一样吗?”妈妈问。

“走出治疗室后出现过幻觉吗?”爸爸没等妈妈说完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他们说话的语速很快,爸爸一边说一边拿手揉脸。他的脸上没有汗珠,不知道他在擦些什么。

他们奇怪的表现让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脑子里一下子冒出来近十种可能性。

“我们先回家吧。”我说。

可能是我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爸爸,也有可能是他等得太久耗尽了耐心。情急之下,他说漏了嘴:“你先说呀!效果不好的话再回去问问医生,回家干吗?”

“效果?什么效果?”我飞转的大脑一下子抓住了爸爸言语中的漏洞。

“就是检查的……效果。”妈妈在替爸爸打圆场。

她的表现反倒验证了我大脑里的猜想——今天做的不是想象力检查,他们是骗我去接受治疗。

我忍不住开口质问。妈妈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发现真相,他们慌忙开始轮番解释。

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我不愿告诉父母,我觉得接受治疗也挺不错的。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后视镜里的妈妈说:“妈,明天我上学,你记得把我那件羊绒衫洗一下。”

“就是上次你说沾了一点口水的衣服吧,我回去洗。”妈妈的回答终于不再犹豫。

回到家,我接到了“篮球架”打来的电话。我坦诚地告诉了他接受治疗的经历。他没有用心听,只是一遍遍强调这是好事儿。“篮球架”要我准备好最帅气的大衣,等着上台出风头。

没想到,两天后我们就碰到了上台的机会。学校里举办了“明天小小发明家”的竞赛。放在过去,这种“高级”的比赛和我扯不上半点关系,可今天我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朝比赛场地走去。

主持人在舞台上放了三件东西:一个吹风机、一个掏耳勺、一把扫帚,然后他让大家以这三件物品作为素材,思考有什么改良办法。

“我想到了十几种办法,这也太简单了!”“篮球架”脱口而出。

“别得意,我想到的比你多!”

“那你还不快上去。”“篮球架”开始从背后推我。我望着主持人的话筒,心里确实有想把它夺下来的冲动。脑海里浮现出几分钟之后,即将收获的掌声和鲜花。前几天操场上“明星”们的待遇即将落到我的身上了。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走上舞台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另一侧跨过挡板,蹿了上去。他拿过话筒,一口气讲了二十几种创新的办法。

他口中提到的快速成型技术、系统集成、纳米科技等词语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更惊奇的是,紧接着又有好多同学上台发言,而且大家的回答很相似,大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比赛结束后,“篮球架”沮丧极了。他几乎每天都把脑子里冒出的好想法记在笔记本上。今天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每个人本来就会有差异。”我努力安慰他。其实我也需要被安慰。

“我不信!老师从来没说过治疗的结果还能不一样。”倔强的“篮球架”听不进我的话。不知道他翻阅了多少图书,第二天下午,他终于在字里行间找到了一句我们能看懂的话,“想象力就是把幻想和现实连接在一起。它必须以知识积累作为基础,否则就是……就是没有根的木头。”

我懂了!光接受复苏机的治疗是没有用的。

“其实就跟种花、种树一样,对不对?就算你種子再好,没有泥土和水分,一样长不好。”我解释道。

“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总之不可能一下子实现。”“篮球架”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血红,“这句话是从一本叫《透视想象力》的书里看来的。”

这个名字,我极度熟悉。当初爸爸妈妈放在我床头柜的两本书中就有这一本。看来他们自己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本书。

“我过几天还要再去医院一趟。”“篮球架”说。

“去干吗?”我问。

“讨公道!早知道这样,我就……”固执的他咽不下这口气,想向大人们讨个公道。

“你还是别去找大人了,毕竟复苏机对复苏想象力多多少少还是有帮助的。”

“可是和他们宣传的完全不一样呀!”“篮球架”不停地抱怨。

“现在这样也好,大伙儿不都回到了同一起跑线吗?”我蹩脚地安慰他。

猛然间,我想到了画画,回家后拿出颜料盒再尝试一下吧。想象力复苏得不彻底,对我过去喜欢的画画而言应该算好事儿吧?

唉,反正我搞不清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这种深奥的事情还是让大人们去关心吧。

(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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