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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与尼采审美精神的共鸣

2019-01-28陈佳婷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酒神庄周个体化

⊙陈佳婷[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庄子与苏格拉底是中西方文化轴心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中西方思想文化发展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庄子对中国哲学的影响是深远的,苏格拉底被称为西方传统哲学的奠基人,传统的中西哲学在此拉开了“一体”与“两离”的思维分野。作为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之一,尼采激活了自苏格拉底后缺失已久的“一体”精神,与古老的中国庄子精神相呼应。

一、庄子之“累”与尼采的悲观人生

基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庄子与尼采都认为痛苦为人生之根本。人生变幻无常,生命本是累赘,人类负重而行,至死不可奈何,生命似乎苦累又虚无。刘绍瑾在《庄子与中国美学》就庄子之《人间世》以及外篇《山水》分析庄子之“累”。以《人世间》分析一个“权谋狯诈的战国时代”,统治者昏暴残忍,无辜者丧乱流离,世间哀嚎遍野,人人道路以目,现世历史沾满了生命的鲜血,庄子“不禁产生‘当今之世,仅免刑焉’的忧生之叹”。以《山水》中“处于材与不材之间”阐述人生两难、不知如何的困顿与痛苦,因而有“未免乎累”的悲叹。这是庄子对社会生活的失意和绝望,庄子的生之“累”还来自人与外界的分裂与对立,这也正是人类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勃,莫不出焉;油然缪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生命似乎在生死轮回中无休止的、无意义地循环着。

这与尼采的世界观相契合,尼采在回溯古希腊文化时,否定了传统哲学家对古希腊人内心充满和谐、圆满的美丽图设,而认为古希腊人内心充满尖锐的矛盾和脆弱的敏感,他们深知自身苦难的命运,尼采曾引述一则古老神话来表达自己对存在本质的悲观情怀:弥达斯国王寻问西勒诺斯关于人最好的事情是什么,这个精灵闭口不言,最后在国王的威逼下,他突然发出刺耳的叫声,嘲讽人这可怜的浮生乃无常与苦难之子,最好的东西是不要降生,次好的东西是即刻死去。尼采的死亡哲学蕴含着深刻的生命意识,无常与苦难充斥着人生,人类忧患生死,却对苦难束手无策,生存本身是被质疑的。这种质疑还来自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我发现人类处在废墟之中,如同零落于战场或屠场上。当我的目光从现在退回到古往,所发现的同样是:残破、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其实寂然无人”。生存之域满目恐惧与荒凉,尼采的孤独是人类的孤独,是时间的孤独,也是宇宙的孤独。尽管尼采不完全否定人生的意义,他最终将以艺术作为形而上慰藉拯救人生,但我们始终不能忽略尼采受到叔本华悲观主义思想影响的前提,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无止境的生命冲动,人生本质是虚无的,世界是由欲望、痛苦所构成,人只是求生意志的工具。

二、庄子之“忘”与尼采的“去个体化”

面对人生苦难,如何才能超脱其中,拯救苦难人生?庄子和尼采试图解除累赘,回归自然本源。

庄子之“忘”便是回归的努力,回归自然在庄子这里便是“体道”。“忘”在《庄子》中有不同表达,如“外”“丧”“遣”“遗”“无”“黜”“堕”等,其中“心斋”“坐忘”被引述最多,皆要澡雪精神,除却秽累,以此进入体道的过程。至于具体的做法,庄子重点展开了去形、去知。

去知,即“黜聪明”,去除对知识的辨明,去不等而齐万物,除去“成心”,即除去对伦理道德与是非认知的固执。庄子追求“无所待”,认为伦理道德乃是对个体的束缚与限制,是非争辩只是无聊的认知,这些认知并不靠谱,因为真正的智慧所象征的真理是无限的,人花尽毕生的力量也无法穷尽,这里要明辨认知不是真理,事实上认知只是经验主义的知识,是局限的,束缚人的思维与认识。真理应是“道”,通往真理的方式应是体道,而体道则需要“丧我”,涤除有杂念利害的自我,回归纯粹自然的本我。

庄子“黜聪明”与尼采提出的苏格拉底问题有共鸣之处,尼采批评了从苏格拉底——柏拉图起源的科学理性的乐观主义,他认为苏格拉底对理性、逻辑、科学有着几乎病态的迷恋,其乐观主义求知欲在尼采看来是贪得无厌的、浅薄无知的。尼采认为科学属于摩耶的面纱,就如同地球的表面,人类不断地往下挖,也只能到达一个不同的表面,永远无法抵达真相。庄子也有过类似的表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相比与真理的广阔,人的生命如此渺小有限。另一方面,尼采对苏格拉底的批判根源在于苏格拉底用逻辑压抑本能,理性反对本能,因为尼采在古希腊文化中发现正是这种原始的生命本能激发了艺术,拯救了人生,而理性与教义却有束缚、摧残原始本能的危险。

庄子的“去形”与尼采“去个体化”也有内在的呼应。“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万物之来与去皆有它的秩序与规律,庄子主张顺应自然,不区区于形体所绑缚,对生死的超越应该从形体的执念中解脱出来。《德充符》描述了形体残缺者因为道德充足,“游心于德之和”而渐入“道”《大宗师》中亦有“离形”“堕肢体”的“去形”表达,庄子认为得“道”必要超越形体,对形体的超越也是对欲念的超越、对人生苦难的超越、对生命本体的超越。

在尼采描述的酒神秘仪上,万物之间界限被彻底打破,所有差异都消失了,原始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人们在迷狂中沉醉、回归于自然。“在酒神的神秘的欢呼下,个体化的魅力烟消云散,通向存在之母、万物核心的道路敞开了”。个体边界包括伦理尺度和理性局限,去除个体化则是消灭边界,万物等齐,混沌一体,融于自然。

但这里要注意的是,庄子之“忘”与尼采“去个体化”都是指向归于自然与永恒的终极追求,即回归世界本体——庄子之“道”与尼采之“意志”,两者所去除的是知识理性与伦理道义的束缚,但是庄子的“去除”事实上是要涤除欲望,实现逍遥无所待,结果是形容枯槁的、无欲无求的,而尼采则是本能欲望的张扬,是纵欲以狂欢,在酒神的操纵中迷失自我。于是,日神出现了,酒神同时打开了潘多拉的欲望魔盒,被日神阻止了,代之以纯粹和圣洁之光,对酒神进行约束并将之纳入艺术轨道。

三、庄子之“游”与尼采的悲剧精神

“庄子所达到的自由快乐,是对现实人间的一种主观精神的超越,由此获得的自由,是一种虚幻的自由,是一种乐意的自我欺骗”,庄子“乐意的自我欺骗”与尼采的悲剧精神共鸣。日神是光明之神,它的光辉使万物呈现美的外观。日神为万物披上一层面纱后,世界呈现为美妙的幻境,日神能看见自己的面纱,也就是看清楚这个幻境的谎言,它知道这是“自我欺骗”,但是日神依然得于自己的“杰作”,显得相当“乐意”,正是日神的杰作保护了人类生活,使人类免于酒神疯狂的侵蚀。

尼采非常重视梦的意义,他强调“不管表面看来多么荒谬,就我们身为其现象的那一本质的神秘基础来说,梦恰恰应当受到人们所拒绝给予的重视”。日常生活中我们认为清醒状态下的现实生活是实在的、有价值的,却忽略了梦对于人生的必要性——日神的外观是人生得到解脱的必要。以此,尼采的悲剧精神解读“庄周梦蝶”也颇有意味。不管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原文描述是以梦的情景呈现的,不可忽略这是庄周在讲述庄周自己做梦,这里隐藏着庄子的全然超脱——处在梦的状态中,又能与“梦”嬉戏,还能站在游戏之外观看游戏。尼采对酒神艺术家有这样的描述:“酒神仆人必定是一边醉着,一边埋伏在旁看这醉着的自己。并非在审视与陶醉的变换中,而是在这两者的并存中,方显出酒神艺术家的本色。”艺术家同时兼有醒和醉两种状态,能在以一旁看着醉着和梦中的自己,这样,他的梦就不是纯粹幻想,他的醉也不是纯粹发泄,他因此成了一个“模仿者”,用艺术来释梦和醉歌。所以,庄周梦蝶事实上是艺术家庄周的艺术游戏,这个游戏表面上摆出的是一个人生困局,似乎有人生如梦一场空的怅然和虚空,事实上则是庄周从艺术游戏中获得了对人生的超脱。

可以说,庄子之“累”与尼采之悲剧生命观事实上是艺术化生存的基础,即滋养了两者对自然的回归与人生的超越的渴望,庄子之“忘”与尼采的“去个体化”均是着力解体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获得了与世界本体融合的快乐,而庄子之“梦”是庄子之“游”的阐释,从尼采的悲剧精神看庄周梦蝶,则能发现庄周与尼采对艺术拯救人生的思考,对艺术游戏实现人生超越的肯定。

①⑦刘绍瑾:《庄子与中国美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第40页。

②④⑤⑨庄周著,郭象注:《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页,第20页,第80页,第18—19页。

③〔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拉斯图拉如是说》,尹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

⑥⑧⑩〔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4页,第18页,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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