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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年

2019-01-25郭文斌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9年1期
关键词:对联核桃

郭文斌

爹挑水回来,五月和六月已经把炉子生着,把茶罐架上了。爹笑着在他们两人的头上抚了一下。五月说,今年早点写,争取到中午写完。六月说,中午晚了。五月说,对,中午以前。爹说,那你们就赶快准备纸墨。五月和六月齐声说了一句戏词“高台已筑就,单等东南风”。惹得爹笑起来。

爹看了一眼后炕,他们果然已经把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炕桌上放着碟子,碟子里倒了墨汁,墨汁里泡着毛笔,大红纸也裁好了。

爹说,五月和六月到底是长大了,今年的对子就你们写吧。五月搓搓手,笑笑,六月挠挠耳朵,笑笑。爹说,那样的话,爹就单等着过年了。五月说,如果对联能拿钢笔写,我就给咱们写。爹说,为啥不学毛笔?我像你们这么大时,都拿毛笔给人写状子了。五月说,那时没有钢笔嘛。爹说,也有,可是你爷爷不让用,老师也不让用。六月说,那么现在呢,现在老师咋让用?爹说,现在的人都图个快么。

爹见五月和六月站在地上不停地搓手,就让他们先到炕上暖着。可是五月和六月都说不冻。说着,五月给炉子里添了一块木炭。六月歪了头撅着嘴从炉眼里往进吹气,吹得木炭叭叭响。就按你们的意思,今年我们过个早年。爹脱鞋上炕。五月说,可是你还没有喝茶呢。爹说,等开了再喝。六月就呼地一下跳到炕上,压了纸的天头,等爹开写。

爹提笔想对联。五月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爹欣赏地看了五月一眼,开写。五月和六月跟着毛笔念:天,增,岁,月,人,增,寿。几乎在爹毛笔离纸的同时,五月已经把对联接过,顺墙放到地上。

从五月能记事起,全村的对联都是爹写,年三十写一整天,直写到天麻麻黑,还写不完。别人家都在吃年饭了,他们才忙着贴对联,请“三代”(家神牌位)。今年他们决定早早地动手,争取过个早年。

五月接过“春满乾坤福满门”往地上放时,六月抢先说,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爹高兴地说,六月出息了,去年写的对联,今年还记着,上学肯定是个好学生。五月说,六月还记下哪一句?六月       想了想说,还有“三阳开泰从地起”。五月问,下一句呢?六月咬了嘴唇想,没有想起来。是个啥呢?刚才还记着呢。五月说,算了吧,刚才还记着呢,咋就这时记不起来了。六月说,就是么,刚才还记着呢,都怪腊月八吃了糊心饭。五月说,那是迷信,咱们都吃了,可是我咋记着呢?六月说,那你说是啥?“五福临门自天来”,五月拨算盘珠子似的飞快地说。可是六月还是从“自天来”跟上了。

这时,爹哎哟了一声,提了笔看着对联。五月就知道爹把字写错了。看时,爹果然把“在”写成了“来”。五月念了一遍“向阳门第春常来”,说,可以的。爹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又看了一会儿,说,通是通,可是别扭。五月说,只要通了就行。爹说,不行,别人看了要笑话的,尤其是你舅舅。五月说,我舅舅说今年不来,堆堆要来呢。说着,拿了对联去地上放了。爹说,堆堆也识字呢。六月说,要不重写吧。爹说,那不白白地把一绺纸浪费了。六月说,要不等一会给别人家。爹说,那不行,咋能把一个错对联给别人家呢,六月你这点不好。说着,写下“积”字。六月说,那就给瓜子家,反正他家没人去。不想爹陡地停了笔,定了神看六月。五月知道爹生气了,忙说,马上就要过年了。

五月的提醒见了效,爹把刚才端得很硬的架子放下来,一边写“善”字,一边给六月说,正因为是瓜子家,就更不能给他们,知道吗?五月和六月不知道,却屈从地点了点头。爹说,只有小人才欺负瓜子,知道吗?五月和六月又点了点头。五月说,六月年一过就长大了。爹说,我说的小人,不是没长大的人,而是那种品德不好的人,有些人即使活到一百岁,还是小人,知道吗?

五月看见六月的脸色一时转不过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堆堆肯定不看,堆堆只爱耍枪。五月说这话时,爹的笔落在“家”字上。爹好像没有听到五月说的话,而在端详那几个字,在里面寻找什么似的。五月和六月突然觉得这对联不单单是对联,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配合着爹,爹写完一个字,六月把纸往前拽一下,

写完一个字,把纸往前拽一下。写最后一个字时,五月已经右手把天头拿在手里,左手等着地角了。

茶开了。五月迅速提起茶罐,悄悄地倒在茶杯里。她想等再开一罐,倒在一起再叫爹喝。可是爹却像长着后眼似的,把手伸到后面来。五月就把一块馍馍塞在爹手里,可是爹长时间地不肯接受,五月无奈,只好把茶杯给爹。爹接过茶杯,手里的毛笔果然就停下来。爹放下毛笔,直起腰喝了一口。爹的茶罐很小,一罐茶完全可以一口喝完,可是爹却把它喝成了猴年马月,好像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长江黄河。五月和六月就急得抓耳挠腮。

六月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爹,当然也就没有长江、黄河,当然也就没有抓耳挠腮的五月和他,只有一片漆黑。六月的心里就轻松了一下,但轻松过后又是着急,日子仍然像老牛车一样磨蹭着。六月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展在空中,十个指头掐来掐去。

干爹,起来了吗?是葵生的声音。他们已经来了!六月急得差点要尿裤子了。葵生一来,地生就会来,地生一来,金生肯定跟着,金生之后还有德全、德成、回缠……而他们一来,爹就会放下自家的给他们写,等给他们写完,天就黑了。

爹果然放下自家的,给葵生写。葵生把裁好的对联往炕桌上一放,让五月和六月压着,他自己则坐在茶炉旁吹火喝茶。把人忙的,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说着,一连往炉子里添了三块木炭,噗噗噗几下把火吹旺。

爹让六月去厨房看馍馍熟了没有,给葵生端些。

六月到廚房里,娘正把锅盖揭开,一锅的白面馒头气腾腾地冲他笑。六月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伸手拿时,被娘挡住。娘说,灶爷前还没有献呢,大门上还没有泼散呢。说着,给碟子里抓了三个,放在锅后面。六月说,灶爷还没有贴上呢。娘说,贴不贴心里要有呢。六月想,灶爷本来是一张纸么,怎么能在心里有呢。接着,娘拿起一个馒头掐了几小块,让六月去大门上泼散。六月问,为啥要到大门上去泼散?娘说,过年时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会凑到村里来,怪可怜的,就给他们散一些,毕竟在过年嘛。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游魂野鬼,队伍一样排在大门口。

六月把手里的馍馍又往小里分了一下,反手向门两边扔去,然后迅速跑回厨房。娘正把馒头往簸箕里拾。六月向娘脸上看了一下,娘就拿了一个小些的给六月。六月掌在手里看着,一时不忍心下口,直到口水把嘴皮打湿。娘说,你咋不吃,一年到头了。六月说,一年到头了,你也吃一个吧。娘说,我的肚子里现在全是馒头气。娘又问,五月呢?六月才记起自己是爹差来端馒头的,就压低声音给娘说,葵生来了。娘问,领改娃着吗?六月说,没有。娘就拾了几个馒头让六月端过去。六月想不通娘为啥和爹一样开舍,就说,等下一锅吧,下一锅黑面的出来再端吧。娘说,要端就端白面的么,过年呢,咋能给人家端黑面的呢?

为啥一定要等到腊月三十才过年呢?腊月初十不是很好吗?或者腊月十一也行。如果腊月初十过年,那么今天就是腊月三十了。如果今天是腊月三十,哈哈,那该多好啊,叭叭叭,先美美地放几个炮再说。

六月想说话,但爹和娘都在鼾声里。

葵生到厨房,给娘说,干娘,年做好了么?娘说,好了。葵生揭起上衣下摆,捉虱子似的从腰里掏出五角钱给娘,我提前来把你看一下,初一我就不来了,我和别人走不到一块。娘推让着,不拿那五角钱。葵生就生气了,干娘你不拿这五角钱,就是看不起干儿。如果你看得起干儿,就拿上,现在干儿没有多的,等将来干儿日子过好了……娘说,好着呢,一家人只要平平安安、吉吉利利,就是好,就是福,这五角钱你拿回去,就当我给改娃的,让他上学买本子吧。葵生说,本子有呢,上次他干爷爷送的还没用完呢。最后葵生竟然无礼到自己动手揭起娘的上衣襟子,把那五角钱装在娘的棉袄口袋里。

六月再看娘时,娘已经伸手抹眼泪了。不知为何,六月的眼睛也潮起来。六月过去拉了娘的手。葵生说,等年过完,我来接干娘到我那里去浪。娘说,你知道,这家里离不开人,闲了我自己会去的。说着放开六月,往碟子里抓了三个白面馒头、三个黑面馒头,让葵生端回去。可是葵生却无论如何不拿。娘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你媳妇和改娃的。最后,葵生从头上摘下破暖帽,拿出帽里子,往里面放了一个白面的、一个黑面的,一拧,提在手里。娘拿起另外四个,坚持让葵生装上,可是葵生却无论如何不装了。

过了初十,十一就不远了。过了十一,十二就不远了。过了十二,十三就不远了。过了十三,十四就不远了。过了十四,十五就不远了。十五一过,前半个腊月就过了。前半个腊月一过,就还剩后半个腊月了,后半个腊月等起来就容易多了。

人越来越多,屋里坐不下了,就蹲在房台子上。爹让五月把旱烟放到院里,把火炉也端到院里。今天没有工夫招呼你们啊。大家说,你把毛笔招呼好就行。德全说,五爷把年写红了。爹就笑。德成说,五爷你也到过手的时候了,不然,你这一百年(过世),谁还能提得起笔啊。爹说,村里的大学生多着呢。大家说,现在的大学生,哪个能往红纸上写字。爹就写得更加起劲,好像大家的好日子就在他的笔头上,点金是金,点银是银。

写成的对联房地上放不下了,房墙上挂不下了,五月就放到院里。不多时,就是一院的红。五月能够感觉到,满院的春和福像刚开的锅一样热气腾腾,像白面馒头一样在霭霭雾气里时隐时现。大家看着满院红彤彤的对联抽烟,说笑,五月和六月幸福得简直要爆炸了。

常生等了一會儿,院里的对联迟迟不干,就拿了对联到炉子上烤。大家就笑,你这么急,咋还没有把孙子抱上。常生说,我给你们腾地方呢。大家说,怕是急着回去给媳妇烧锅呢。常生说,烧锅咋了?烧锅又不犯法。常生烤好一对,折了,烤好一对,折了。一边说,趁太阳好,赶快贴上,不然天一冷,糨子还没有抹到墙上就冻住了。

经他这么一说,有人也跟了烤。院里十分整齐的对联就显出参差来,让五月和六月觉得可惜不说,心里更加急起来。五月和六月心里的急传到手上,给爹按着对联天头的六月明显用了劲,让爹不得不加快速度,否则那字就要身首两处。而五月往往还等不到爹把最后一个笔画写完就把对联从爹手里夺走。

十五一过,就是十六了。十六一过,就是十七了。十七一过,就是十八了。十八一过,就是十九了。十九一过,就是二十了。二十一过,就还剩少半个腊月了。剩下少半个腊月就离年只有十个指头了,十个指头掐起来就快了。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哈哈,大年三十到了。本大人先放一个炮再说,叭叭叭,叭叭叭。

人们陆续把对联拿走,家里渐渐安静下来。爹放下笔,坐在炕头抽烟,抽得十分狠,就像是一头渴急了的牛一猛子扎进泉里喝水。抽了一会儿,爹问,谁家的对联还没有写?五月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全写完了。爹说,现在干啥呢?五月说,别家的都贴好了。五月说这话时,六月跑到院里把火炉抱进屋内,又添了几块炭,埋了头拼命吹火,屁股一撅一撅的,不一会儿就吹开了一罐茶。

五月往茶罐里添水时,爹说,行了,有一杯行了,叫你娘在小锅里弄些面来,把糨子打上。六月哎了一声,一丈子跳到门外,很快端来一口小锅。

五月打糨子时,六月已经拿了老刃子站在凳子上刮门上的旧对联。六月刮得十分卖力,小身子一屈一伸,有种披荆斩棘的豪迈气概。

五月把糨子打成,六月已经把几个门框刮完,把炕桌放在地上,把对联翻过放在炕桌上,手里执着一个老笤帚,不停地捯步子,准备随时出击的样子。

五月把锅端到地上,看了一眼六月,哈的一声笑起来,六月的头上脸上全是灰尘。五月突然止了笑,抱了六月的头噗噗地吹,把六月吹成一个炸弹。

硝烟尚未散尽,六月已经把老笤帚伸进锅里,蘸了糨子往对联上抹。五月找了新笤帚,夹在胳膊下,两手提了抹好糨子的对联到大门上。

爹见状,把一摞对联搭在肩上,端了锅提了炕桌跟了出去。

对联讲究要从大门开始向里贴。爹从五月手里接过“天增岁月人增寿”和新笤帚,左手拿了“天”,按在门框上边,右手里的笤帚搭在“增”字上往下一扫,“天增岁月人增寿”就乖乖地趴在门框上。五月一下子觉得右边的这个门框有意思起来。接着,爹又把“春满乾坤福满门”贴在左边的门框上。

整个门洞哗地一下红了起来。五月看了看爹的脸,爹的脸红彤彤的;看六月的脸,六月的脸也是红彤彤的。五月想,这也许就是年的颜色吧。

无边无际的炮声中,六月的嘴里长出了一棵树,嗖嗖嗖,嗖嗖嗖,几下就蹿到天上去了。

贴好对联,爹让五月和六月帮娘抬一桶水,他收拾供桌。

五月和六月把水抬来,爹让他们赶快洗脸准备上坟。

五月和六月就倒了盆水在院里洗。五月和六月比任何一天都洗得认真,一副陈年旧账一起算的架势,一副不从脸上揭下一层皮绝不罢休的架势。六月甚至连脖子都洗了。平时六月洗脸总是洗个脸面子。

洗完脸,六月问,现在可以穿新衣裳了吗?五月想了想说,可以把上身穿上,裤子穿上磕头时就跪脏了。

五月本来还要说一句什么话,却被一声炮响炸断了。六月喊,爹快点,别人都到坟上了。说着,一跃到上房里,幫爹收拾好纸钱香表、奠酒奠茶。

出门时,山上已经布满了人。大大小小的炮在山上开花,庄稼一样。五月说,快点走,不然太爷叫三爷爷家请去了。

五月说这话时,六月已经掏出一个炮拿在手里端详,五月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

坟院到了。爹在爷爷的脚下跪了,五月和六月跟着跪了。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让坟院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既像家,又像梦。有风,爹把上衣襟子揭起,在里面擦着火,捧在手里。五月把一页黄表折成条状,接了火,再把纸钱点燃。

六月急着点燃一根香去放炮,五月喊了一声,六月,头还没有磕呢。可是六月不理她。而爹也没有让六月回来磕头的意思,任由六月去放炮。

在爹和五月磕头的时候,六月把炮点响了。六月高兴得就像一个响了的炮。五月看了看爹,爹也很高兴。五月想,六月没有向爷爷磕头,爹怎么不呵责,反而如此开心?

六月的肚子饿了,但他已经合不上嘴。

树还在长,咯巴咯巴的。

回来,娘已经把上房打扫干净了。爹站在地桌装备成的大供桌前点香行礼。五月和六月跟在后面。大红纸“三代”坐在桌子后边的正中央,前面的红木香炉里已经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么大的一星暗红,暗红上面浮着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的,宛若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条小溪。左右两边的红木香筒里插满了木香,像是两个黑喇叭花,又像是两支就要出发的队伍。香炉前面已经摆好了献饭,献饭当然是最好吃的东西做的,是五月和六月平时望想不到的。但是现在,五月和六月却一点没有生出馋来。献饭左前是一叠纸钱,右前是一个蜡台,上面已经插了蜂蜡。黄黄的蜂蜡顶着一朵狗尾巴花一样的火苗,让五月觉得爷爷如果不在那缕香烟上,就在这烛火苗上。

点完香,二人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从厢房到上房,从上房到厢房地跑。天色暗了下来,院里像是泊着一层水,新衣裳发出的光在院里留下一道道弧线,就像鱼从水里划过,五月能够听到鱼从水里划过时哗哗的响声。六月跟在五月身后跑着,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想五月之所以要这么跑,肯定有她的道理。

五月在上房停下来,六月也在上房停下来,影子一样。坐在炕头上抽烟的爹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脸的年。桌子上的蜂蜡轻轻地响着,像是谁在小声地咳嗽;炕头的炉火哗哗飚着,映红了爹的脸膛……

那个美啊!

娘喊五月端饭。五月哎地应了一声,跑出屋去;六月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娘正把筷子伸到锅里往出捞长面。五月和六月的目光跟着娘手里的筷子划出水面,上,上,上,然后落在碗里,前折一下,后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后由臊子苫面。五月问娘,现在可以端了吗?娘说,先去泼散吧。五月这才看见娘早已把散饭舀好了。

六月说,我去。话音未落,已端了碗飞到大门口把散饭泼出去。大概泼出去的散饭还没有落地,人已经站到厨房地下。声音先进去,现在可以端了吧?娘说,先去献了。六月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献了。

下一碗五月端给爹。爹说,等你娘来了一块儿吃。五月六月就到厨房去叫娘。娘说,我正忙呢,你们先吃吧。六月一把拽了娘的后襟子,把娘拽到上房里。娘说,我刚才把些馍馍渣子吃了。爹说,年三十么,一块吃吧。爹说这话时,五月端了一碗饭给娘,娘不好意思地接过,看了看,给爹说,我给你拨一些吧,我吃不完这些。爹说,你就吃吧。五月和六月跟上说,你就吃吧。说着,一人端起一碗长面,预备赛跑似的等爹和娘动筷子。

只听嗵的一声,树就穿进天里去了。

树梢上传来一阵炮响。哎呀,天那边已经开始过年了。爹呢?娘呢?五月呢?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还有哥,不是早就说过今年要回来过年吗?咋一个人都找不见呢?他们莫非要存心扔下本大人不成?他们莫非在背着本大人分年不成?

吃完饭,爹开始分年。当爹把炕柜上锁着糖果的抽屉拉开的时候,五月和六月的眼睛同时变成探照灯。爹手里的糖纸被点燃,叭叭地响着,包在其中的水果糖开始融化,刹那间整个屋子就被糖的味道充满。爹开始分类,把核桃归到核桃里,把枣归到枣里,把水果糖归到水果糖里。然后凝神计算。五月和六月就觉得爹的眉头上有一个仓库。等明年一定给你们每人一百个。爹说着,把糖果分成七堆。其中三堆少四堆多。六月知道,多的四堆,两堆是他和五月的,两堆是哥和大姐的。大姐正月初三会来,哥虽然今年在天水过年,但娘说等嫂子生娃娃时会回来。假如等哥回来,糖化了该咋办?六月问。糖又不是冰,咋会化?五月说。假如等哥回来,枣子生虫了该咋办?六月问。怕是你的心里生虫了,五月说。经五月这么一说,六月觉得他的心里真有一个虫,忙一笤帚把它扫去了。

少的三堆,一堆是三代宗亲的,一堆是娘的,一堆是爹的。五月先把三代宗亲的献了,然后把娘的拿到厨房里。六月跟着。娘说,我就不要了,你和六月分了吧。五月说,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六月说,对,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说着,五月给娘剥了一个水果糖,硬往嘴里喂。娘躲着,我又不是没吃过。六月抹了一下口水说,娘,你就吃一个吧。娘看了六月一眼,就张开嘴接受了五月手里的那枚水果糖。六月的心里一喜,口水终于流了下来。娘看见,弯下腰去给六月擦。一边擦着,一边把嘴里的水果糖咬成两半,一半给五月,一半给六月。五月和六月不接受。娘说,娘吃糖牙疼呢,再说,我已经噙了半天了,都已经甜到心上去了。可是五月和六月还是不要。

这时,爹喊五月。五月一边答应着,一边揭起娘的上衣下摆,把糖果装给娘,然后跑出厨房。

六月就按了一下翅膀的气门,倏地一下飞起来,一直飞到树顶。不想却从树根处传来一串炮声。哎呀,本大人刚离开,地上的人们就开始过年了。六月回头,看见爹果然在分年,爹的面前是一个大年场,山一样堆满了各种年货。

今年爹给五月和六月每人分了三十个糖果,分别是十枚枣、十颗水果糖、十个核桃。五月和六月翻来覆去地数着,从未有过地感觉到数数的美好。他们本来已经把糖果装进兜里,可是等上那么一会会,又掏出来数。如此反复了差不多一百遍。他们只有在这样不停地数着时才感到心里踏实,才觉得这些糖果是真实的,就像它们随时可能趁他们不注意飞走似的。

突然,五月发现爹看着她,脸一下子红起来。给你留的太少了,明天拜年时不够散,五月不知自己为啥要说这句话。爹说,差不多了。六月说,永生媳妇又生了一个,明天永生肯定会抱上他来挣核桃的。五月说,还有德全媳妇,也生了一个。爹说,这不要紧,生的生着,老的老着,添一个小的,就去一个老的,总数不变。爹的话让五月的心里开了一个窍,大大减轻了她心里的负担。看来谁家娃娃多谁家就占便宜,六月说,让娘给咱们多多地生些。五月说,就是,娘总是给别人接生,自己却攒着。爹就笑起来,笑得像核桃一样。

六月接着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拜年,不然一迟,有些人家都散完了。五月说,那不太丢人了。六月说,那有啥丢人的。爹说,看来五月已经出息了,六月你要跟着你姐学。拜年是要早些,但不要一心想着挣核桃,那样即使挣来的核桃也是坏瓤子。六月想,核桃就是个核桃么,怎么是个坏瓤子呢?五月说,明年过年时专门买些小核桃,这样就够散了。六月说,把糖也买成小的,最好买成豆豆糖。豆豆糖咋能给人散?五月笑笑说,关键是爹的辈分太大了,一庄的人都要来给爹拜年。说着,掏出一个糖,剥了纸,给爹。五月把糖给爹时有些舍不得,这样自己就只剩下八个了,就比六月少一个了。年还没有过呢,就只剩八个糖。不想爹却说他不爱吃糖。五月的心里就出了一口气。六月说,那就吃个核桃吧,说着要给爹砸核桃。爹说,他也不爱吃核桃。五月说,那就吃个枣子吧。五月想,是给爹呢又不是别人,怎么能有舍不得的想法呢?这样想时,五月从自己兜里往出掏枣子时就不那么吝啬了。五月很大方地把枣子给爹,可爹照样说他不爱吃枣子。

五月无法把属于自己的糖果散给爹,就到院里拿了几块木炭,放在炉子里,给爹炖茶。到厨房里舀水时,五月问娘,家里还有白糖吗?娘问,要白糖干啥?五月说,用一点。娘犹豫了一下,大概想正是年三十,终于决定取给五月。可是五月突然改变了主意,复又到上房里拿了爹的茶罐,用勺子往茶罐里舀了两勺子糖,然后把糖袋还给娘。娘才知道五月是什么意思,心里生出许多感动来。五月想,这次爹再也推辞不掉了,等他知道,糖已经化在水里了。

给爹炖好茶,五月和六月每人剥了一个水果糖,含在嘴里,到当院站下。五月问六月,甜吗?六月说,甜。五月问,在哪里甜?六月说,在嘴里甜。六月问,你在哪里甜?五月说,我在心尖尖上甜。六月问,怎么个甜?五月说,像糖一样甜。五月问,你怎么个甜?六月说,我就像过年一样甜。

六月就沿着树往回溜,却发现天的门已经关上了。

六月同志,你就不用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过年吧。黑白无常非常友好地说。六月想了想,觉得也行。

黑白无常噗地吹了一口气,天就暗了下来,暗得让六月有些害怕。又是一口气,那暗里就透出点点灯光。接着那灯光又哗地一下开成了花。

那花开得呀,就像是无边无际的福。

夜色落下来时,一家人坐在炕上给灯笼贴窗花。五月要贴“喜鹊戏梅”“五谷丰登”和“百鸟朝凤”。可是六月不喜欢,六月挑的全是猫狗兔。五月说,猫狗兔有啥看头呢。六月说,我就觉着猫狗兔心疼。爹说,把你们二人挑的各样贴一些。说着,六月已经把挑好的猫狗兔贴在爹裁好的白纸上,然后再把白纸往灯笼上贴,不想给贴反了。爹说,贴窗花的那面应该在里面。六月说,在里面人咋能看得见?爹说,灯一打就看见了。六月说,灯咋这么能。五月说,灯就是光明么。

把油灯放在里面,灯笼一下子变成一个家。坐在里面的油灯像是家里的一个什么人,没有它在里面时,灯笼是死的,它一到里面,灯笼就活了。五月和六月把灯笼挂到院里的铁丝上,仰了头定定地看。灯光一打,喜鹊就真在梅上叫起来,把五月的心都叫碎了。而猫狗兔则像是刚刚睡醒,要往六月怀里扑。

一丝风吹过来,灯花晃了起来。就在五月和六月着急时,灯花又稳了下来,像是谁在暗中扶了一把。就有许多感動从五月和六月的心里升起。在灯笼蛋黄色的光晕里,五月发现,整个院子也活了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娘的味道。

五月和六月在院里东看看,西看看,每个窗格里都贴着窗花,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门神顶头粘着折成三角形的黄表,爹说门画没有贴黄表之前是一张画,贴上黄表就是神了。

现在,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让五月觉得满院都是神的眼睛在看着她,随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这位官人,请用天官所赐年糕。一位比嫦娥还要漂亮一百倍的仙女,端着一大盘仙桃一样的年糕,另一位比嫦娥还要漂亮一千倍的仙女,举着一樽琼浆玉液。六月拿了一块年糕,往嘴里一送,却被一棵大树挡住。

这个简单,拔掉不就行了。说着黑白无常抱住六月嘴里的树,憋了气拔起来。

谁想那树却纹丝不动。

黑白无常就去找天官大人。

天官大人过来一看,把牙都笑掉了,这分明是人家六月的门牙,你们为啥要拔掉啊。

五月叫六月去外面。家家门上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家家门墙上都是“出门见喜”,“出门见喜”的下边钉着一个用红纸折的香炉儿,里面插着木香。

五月和六月挨着家门看了一遍,最后在村头的一个麦场里停下来。五月似乎有些累,一屁股坐在场墙上。六月说,把裤子弄脏了。五月像触了电似的站起来。可是五月的腿有些软,就往起提了提裤管蹲在场墙上。六月见五月蹲了,也蹲了。六月不知道五月蹲在这里干啥,却不好意思问,他想五月蹲在这里肯定有她的理由。

五月说,多美啊。

六月才知道五月蹲在这里是为了看美。六月把眼睛睁成铜锣,也没看出什么美来,可是他不得不随着五月说,真美啊。

不想一说话,嘴里的水果糖掉了。六月腾地一下跳到地上寻起来。五月问,咋了?六月打着哭腔说,我的糖掉了。五月说,你是七十(岁)了还是八十了,咋就敞门子着呢?六月说,都怪你,我说了这么多话它都没有出来,就一说“美啊”它就出来了。

六月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把糖摸到手,可是糖上面已经沾了土。他在手背上擦了擦,然后放进嘴里,皱着眉头嗍了一口,吐出来,把唾沫吐掉,再嗍,再吐,不几下,那土味就可以忍受了。复又噙了。

这时,五月说,我们回家吧,到坐夜的时候了。六月说,回就回吧。

到了巷口,五月突然站住。六月问,咋了?五月说,你看。六月顺着五月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了小巷的腰身处有两排红米,一直红到小巷的尽头,像是两排悄悄睁着的眼睛,像是谁身上的两排纽扣,又像是两列伏在暗处的队伍。

那是巷里人家插在大门墙上的香头。

六月就觉得这巷道不再是一个巷道,而是另一个世界。

六月问黑白无常,玉皇大帝在哪里?

请问大人问玉皇大帝作甚?

告状。

请问大人状告何人?

年。

告年,为啥要告年?

因为它把我的牙等长了;不但把我的牙等长了,而且等成了一棵树;不但等成了一棵树,而且撑破了天;不但撑破了天,而且天上已经过大年了,天门都关了,都要开始守夜了。

一家人坐在上房里,静静地守夜。

守着守着,五月就听到了蜡烛燃烧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就像糜地里赶雀的人甩麻鞭一样,叭叭叭的。

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就像是上九社火队的鼓声一样,咚咚咚的。

守着守着,五月就看到了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也在守夜,静得就像是两本经书。

守着守着,六月就看到了太爷和太太,太爷和太太也在守夜,静得就像是两幅年画。

守着守着,五月就觉得时间像糖一样在一点一点融化。

守着守着,六月就觉得时间像雪一样在一片一片降落。

守着守着,五月就觉得那化了的糖水一层一层漫上来,先盖过她的脚面,再淹过她的膝盖,现在都快到她的腰了。

守着守着,六月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款款从雪上走过,留下一串香喷喷的脚印。

守着守着,五月就发现那糖快要化完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守着守着,六月就看见那女子就要走出他的视线了,心里不由得惆怅起来。

带五月和六月走出紧张和惆怅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五月六月知道,那是地生用差不多一腊月时间制造出的土炮发出的声音。

你说人们为啥要守夜?六月问爹。

刚才你们没有体会到?

我就是想考一下你老人家,看你能说对路吗。

哈哈,这个考题出得好,守夜守夜,顾名思义,就知道为啥要守夜。

啥叫顾名思义?

就是从名称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那就是守着夜嘛,我是问,夜为啥要守呢?咋不守白天,偏偏要守夜呢。

因为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五月说。

谁不知道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我是问,为啥要守夜?

爹说,六月的意思我明白,你看那个“守”字咋写?

五月和六月就在炕桌上用手比划。

爹说,你看这“宝盖”下面一个“寸”字,就是让你静静地呆在家里,一寸一寸地感觉时间。

一寸一寸地感觉时间,这正是他们刚才的感觉,不想被爹说出来了,而且是借“守”这个字。“守”这个字一定是造字先生在腊月三十晚上造出来的。六月想。

其实爹的老师讲,这个“寸”字代表法度,意思是做官要守规矩,但是在爹看来,最大的规矩就是光阴,如果一个人懂得了光阴,他就不会犯法了。

五月和六月有些听不懂,但他们特别赞同“静静地呆在家里,一寸一寸地感觉时间”这个解释。他们觉得这造字先生真是不简单,难怪爹说他造字时都要天地震动,鬼哭狼嚎呢。

如果大人真告了它,玉帝就会把它关起来。

六月想,这倒是个问题,如果人间没有大年,还是人间吗?

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放过它吧,六月说,但是你要告诉它,如果再把本大人的牙等长,那本大人就不客气了。

明白大人!我们天上天天都在过年,你这么喜欢过年,为啥不留在天上?

莫非你们天人连“出必告,反必面”的道理都不懂?即使留在天上过年,本大人也得先回去禀报爹娘一声。

太爷我给你拜年。改弟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给爹磕了一个头。改弟平时总和五月六月在一起,天天见爹,今天一来就给爹磕头,让人觉得可笑的。可是改弟磕得十分庄严。改弟给爹磕了头,又去厨房给娘磕。爹把糖果拿在手里,喊改弟,可是改弟却像没听见似的。改弟肯定听见着呢,五月想,改弟真是志气。改弟家比她家还穷,平时上山铲草时,她总是偷偷地給改弟拿一个馍馍,可是好多次都给不到改弟手里。

改弟给娘磕了头。娘掏出糖果给改弟,不想改弟却一死不要。娘就掰开改弟的手把一个核桃一个糖硬塞给改弟。六月想,自己怎么没有想起来给娘磕头呢,或者去给改弟娘磕头?

出乎五月和六月意料的是改弟竟然要给他们磕头。

碎爷,我给你拜年。改弟都把一个头磕在地上了,六月才回过神来。六月一把把改弟抱起,说,你咋胡来呢。改弟说,你是大辈么。

爹要给改弟糖果。改弟说,我太太给过了。爹说,你太太是你太太的,我是我的。可是改弟却再也不肯伸出手。

爹问改弟,你爹干啥着呢?改弟说,睡觉着呢。爹说,大年三十咋能睡觉呢,你去告诉他,叫他起来糊灯笼。说着,让五月和六月拿了些窗花过去。

六月回到人间,发现日子还在腊月初十停着,身边仍然是爹和娘的鼾声。

就把手伸到席下面,抽掉一个纸条,初十总算过去了。六月把指头压在十一上,开始了新一轮计算。既然今早已经是初十,那么就已经不算一天了。不算一天,当然可以抽掉它了,抽掉它席下面的纸条就少一张了,少一张隔着年的时间就薄一层了。

五月和六月到了改弟家,同样趴在地上要给改弟爹磕头。改弟爹惊得一骨碌从炕上滚下来,一手提起五月,一手提起六月。你们咋胡来呢,这不是让我造罪么,哪有大辈给小辈磕头的呢。五月和六月才知道还有这一说。可是他们每年都给小乔老师磕头,如果按辈分,小乔老师是他们的孙子,可是爹不但没有阻止他们,反而每年让哥带了他们去拜年。

五月掏出兜里的窗花说,我爹让你起来糊灯笼哩。改弟爹说,他老人家还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

五月和六月回去,爹问,改弟爹真在睡觉?五月说,真在睡觉。爹问,把窗花给他了?五月说,给了,可是他肯定不会糊的,他说还哪里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哩。爹说,你和六月去取他们的灯笼,我们糊,一个年轻人,也太没有精神了。

五月和六月出门时,又被爹叫住。爹说,叫你娘给包上几个馒头。

六月昨晚在炕席下悄悄压了二十一张纸条,依次在上面写着“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直到腊月三十。他想一天抽掉一张,等把这些纸条抽完,就到过年的时候了。只有在每天抽掉一张纸条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一天确确实实过去了,不然,他总觉得过去的那一天又会变回来。

假如时间像纸条一样就好了,本大人就可以把它们团起来,装在兜里面,等腊月三十一到,再把它们掏出来。

可是时间不是纸条,时间到底是个啥呢?

五月和六月到改弟家时,改弟爹果然又睡下了。五月说,我爹叫你把灯笼给他,他给你糊。改弟爹就呼地从炕上翻起来,眼睛潮潮地说,这是五爷打我呢。说着,眼里噙了泪,惹得改弟娘和改弟也抹眼泪。五月把几个馒头放在炕头。改弟爹就定定地盯了五月和六月看,看得五月和六月心里直发怵,他们担心改弟爹会突然向他们扑过来。好在改弟爹马上收起了目光,十分和气地说,五月,你能不能给老侄帮个忙?五月说,那还用说。改弟爹说,你回去给五爷说,就说我早已把灯笼糊好了,正和改弟娘唱《华亭相会》呢。

五月不明白改弟爹的意思,却分明觉得自己接受了一个无比光荣的任务,决心再加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说给爹。

时间就像一堵比天还高比地还厚的墙,把六月挡在一边,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假如本大人能够把沉香请来就好了,他就可以一萱花神斧把这时间之墙劈开,本大人就可以直奔腊月三十了。

交过夜时,有人喊着去庙里。五月和六月问爹去不去。爹说,去啊,抢头香去啊。五月说,我看這神还是不灵,去年给它戏也唱了,愿也还了,谁想今年它却连一点雨都不下。爹笑了笑,说,那是人们心里没有雨,一旦人们心里没有雨,神也没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五月有些听不懂爹的话。正要问爹啥意思,不想六月说,去吧去吧,去庙里很欢的。爹说,这就对了,错过欢是有罪的。说着,拉开炕柜抽屉,取了一个核桃、一个枣、一个糖,用一块红纸包成“县官帽”,放进香匣里。不用爹说,六月知道这是献给神的。神也吃核桃枣?六月问。爹说,祭神如神在啊。说着,出去从房檐上的蜡座上抽了一根蜂蜡,放在“县官帽”旁边,然后把香匣给六月。六月正要问啥叫“祭神如神在”,不想爹传授衣钵似的给他说,君子主敬,今年你就给咱们当掌柜的吧。

六月看了五月一眼,五月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十分欣赏地看着他。六月就从爹手里接过香匣,庄严了神情,转身出门,步伐里充满了掌柜的气派。

掌柜的,手脸还没有洗呢。娘笑着说。

六月噢了一声,回屋,和五月洗了手脸,然后提了灯笼抱了香匣去叫改弟。

一出大门,五月和六月的眼睛猛地一亮,一庄的灯笼在动,就像在梦里一样。改弟家的院顶头也亮了,看来改弟爹真的把灯笼糊好了。

五月六月进门,改弟爹和改弟正在贴窗花。五月问改弟去不去庙里。改弟爹说,去去去,替我给土地老人家磕个头。五月问,关圣呢?改弟爹说,也磕一个吧。五月问,九天圣母呢?改弟爹说,见神就磕。六月说,一下子捎带这么多头,咋捎得动。

走庙里——门外传来金生悠长的一唤。三人就迅速出门,紧步跟上大部队。

庙在几个村子中央的沟台上。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的天已被灯光映得透亮。

一出庄,只见四面山上的灯笼都往沟台上涌。

五月的心里一下子被感动充满,同时责怪自己刚才不该抱怨神的。那是人们心里没有雨,一旦人们心里没有雨,神也没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么,人的心里咋样才能有雨呢?

这时,改弟问,今年喜神在哪一方?五月向四面天上看了看,说,在西方。六月说,你咋知道在西方?五月说,西山里今年考上了两个大学生,那还不是说明喜神在西方。六月又向西方看了看,觉得西边的天真比其他几方的天要亮。可又马上反驳说,爹说,喜神到处转着呢,它专往那些善人家的房上落。喜神落在谁家房上,谁家就要出状元,说不定今年就落在咱们房上。

可是爹又说,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肚子里没有装上东西,喜鹊咋会找上门来呢?五月说。改弟说,对,天上下乌纱帽,还要自己把头展出去呢。六月觉得五月和改弟说得对,就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把爹说的那些经背个滚瓜烂熟,好让喜鹊落在自家房上,最好是落在自己肩膀上。这样想时,再看五月手里的灯笼,就能闻到腊梅的香气,听到腊梅上喜鹊无比动人的报喜。

庙墙上已是一片红:

山门不锁白云封,古寺无灯明月照。

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载灯。

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义同天。

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国泰民安。

天上行云驱魃鬼,人间作雨济苍生。

……

红红的对联让六月觉得眼前的庙不是庙,而是一个新郎。

一进庙院,六月就觉得他们来晚了。

庙院里已经站满了人。

六月拉了五月和改弟,从人缝里往前钻。但是钻到一半处,就钻不动了。

这时,只听社长说,子时到,信士行礼。

众人就应声跪到地上。

一叩头。

二叩头。

三叩头。

礼成。

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炮声。

众人散去,六月仍然不愿意离开。改弟说,咱们跟上他们回吧,要不一会儿路上没人了我们不敢回去了。六月说,下庄还有好多人没来呢,咱们等他们来了一起回吧。改正每年抢头香,都要给我两个双响炮呢。五月说,原来你是等炮啊。六月就笑笑。五月说,那就等下庄里人来了一起回吧。改弟问五月,你说下庄里人咋不来抢头香?五月说,咱们上庄以子时到来为头香,下庄以十二点到来为头香。改弟问,啥叫“子时”?五月说,“子时”就是晚上十一点到交过夜一点钟。六月接上说,“午时”是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看着改弟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们,五月和六月心里美滋滋的。改弟问,为啥上庄和下庄的头香不一样?五月说,上庄人古,下庄人新嘛。古了好么新了好?当然古了好,五月说。各有各的好吧,如果没有下庄人的新,我们跟谁回去啊,六月说。

五月想想也是,各有各的好,但她还是喜欢把时间说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和几点几点相比,觉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暖乎乎的,就像是一個个小人儿或者小动物,有鼻子有眼,伸胳膊展腿儿,会听话,会出气儿,会说会笑的。

那日,吕祖正在蒲团上闭目静坐,忽觉心中翻腾,屈指一算,沉香要来华山救母。心想这是一桩义事,我定要助他一举成功。吕祖便亲身前往山下等候。

沉香来到山下,迎面走来一位道长,急忙施礼:

请问道长,这山可是华山?

这位官人问华山做什么?

拯救母亲。

你母何人,现在何处?

我母玉帝之女三圣母,被舅父二郎神杨戬压在华山,故到此来救。

去不得!去不得!杨戬乃是天上凶神,心毒手狠,武艺高强,你小小年纪,岂是他的对手,劝你罢了此念!

为了救出母亲,哪怕粉身碎骨!

有志气!有志气! 如不嫌弃,我愿收你为徒,授你武艺,不知意下如何?

沉香听罢,欢喜满怀,急忙跪拜师父。

五月仰着脖子看大殿两侧悬挂的献匾,和外面墙上的对联一样,上面的字不少是爹写的,五月能够认识的有:

道济群生,孚佑下民,慈航普渡,黎庶沾恩,神恩浩荡,威灵显应,仁慈远被,有求必应,求子灵应,护我顺产,佑我出行……

五月看到“佑我出行”“护我顺产”时,想到了哥和嫂子,还有大姐和姐夫,应该替他们也供一下。手就伸进棉衣兜里,摸了一个核桃,接着又变了主意,换成糖,接着又变了主意,换成枣,十分恭敬地献在神案前。

为了确保神能够享用,她又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敲了九下磬。

六月问,为啥还要加献?五月说,给哥和大姐他们带一个啊。六月的心里就哗地热了一下,接着好一阵惭愧。觉得自己今天虽然被爹任命为掌柜的,但境界仍然差五月十万八千里,就说,那我也加一个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核桃,献在神案前,上香,磕头,作揖。

作揖时,心中默念十殿阎君九天圣母八大金刚北斗七星南斗六郎五皇五帝四海龙王三宵娘娘二位灵官一元始祖等等等等众神众仙保佑哥哥嫂嫂大姐姐夫吉祥如意!

念完,又在心里念了一遍《祈雨歌》:

天上没有一丝儿云,

半年没下个雨星星,

火土烫得人脚面疼,

已经两年(者)没收成。

跪请玉皇生怜悯,

也请我佛发悲心,

降旨龙王把雨下,

普降甘霖润群生,

来年为你塑金身。

这样念过,觉得能够对得起爹给他的这个掌柜的了,五月再周全,料她也没有想到在神前求雨,为哥和大姐他们加献是不错,但是私,而为众人求雨则是公,爹说一个人只有存公心,才能吉祥如意,因为上苍不喜欢私心的人。六月为自己一下子从私跳到公上得意洋洋。

从此,沉香便在吕祖门下学艺。他每天起早贪黑精心学练,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天吕祖外出,嘱咐沉香在家好好习艺,等他回来做饭。沉香便闭了庙门舞枪弄棒,用心非常。天色向晚,仍不见师父回来,但他没有停止练习。就这样练了又练,等了又等,直到太阳偏西,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去厨房做饭。进了厨房,发现笼里蒸好了九头面牛两只面虎,觉得有些奇怪,但饥饿难忍,便顾不得许多,吃了起来。不觉间,就把“九牛二虎”给吃完了。一时全身充满了力气。来到院中,拿起平时用的武器,竟然轻得像鹅毛一样。转身,见墙角放着一根碗口粗八尺长的铁杵,用手一抓,不轻不重,挥舞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好了好了!师父哈哈大笑着回来了。

沉香收住铁杵,双膝跪下。师父对他说,你的武艺已经学成,可以上山救母了,开山的钥匙在你舅父杨戬那儿放着,他有一鹰一犬,十分厉害,师父赐你药丸二枚,圆的伏犬,長的降鹰,到时自有用处。

一阵风吹进来,三烛蜂蜡晃动了一下。

五月忙关上庙门。蜡烛就又静了下来。三烛蜂蜡中,右边的一烛是爹腊月里亲手灌的,是她刚才亲手点的。在这么一个安静的地方,有这么几烛蜂蜡在静静地燃着,多好啊。五月问改弟,你看这些烛光,像个啥?改弟想了想,说,像神。不想六月说,像娘。

像娘?五月吃惊地问,你咋想到这个“像”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像,现在又觉得像爹。

哈哈,五月在六月的头上抚了一下,你的个脑瓜就是和人不一样,经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像爹和娘呢。

接着,五月找了一个笤帚扫起地上的炮皮和纸灰来,表情恭敬端庄。六月的心里就又添了一个敬佩,同时多了一个惭愧。目光就在四处搜寻,寻找着自己能干的活儿。

六月看见,有两格窗纸被炮炸破了,就找了个空香盒拆开,在窗格上比划了一下,折成同大,裁了,镶在窗框里,香盒上九天仙女的彩袖就在窗格里挥舞起来,倒是别有一种味道。往另一个窗框里镶时,六月想,神也辛苦,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刮风下雨的,冬天更不好过,连个炕都没有。可是马上改变了想法,神才不辛苦,定定地坐在这里,就有这么多供献享用。六月的目光又往那些供献上跑,却被五月挡着。

天呀,五月竟然把神案抱起来擦上面的土,这个举动大大地出乎六月的意料。五月的神情无比专注,她甚至连那些刻字上的灰都擦掉了。随着五月的手指移动,六月看见了一行字:四海龙王之神位。

沉香听罢,拜别师父,提着铁杵,迈步上山,去找杨戬。到了天门,看见许多天将簇拥着一位威风凛凛、傲气十足的大神,便躬身问道:

请问大仙,杨戬在哪里?

你是何人,问他作甚?

我叫沉香,前来救母,问他要开山的钥匙。

那天神听了,双眉竖起,两眼圆睁,吼道:

胆大畜牲,竟敢放肆,早早滚开,免你一死!

沉香看他那股神气,料是杨戬,以礼相待:

舅父息怒!请把开山钥匙给愚甥。

孽障!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说着拿起三尖两刃刀,朝着沉香的脑前砍来。沉香举起铁杵,奋力一扬,只听当啷一声,三尖两刃刀断为两截。杨戬又气又急,一声咆哮,叫来了哮天犬。哮天犬张着血盆大口,腾空扑来。沉香抛出圆形药丸,哮天犬张口吞下,霎时间牙关紧闭。杨戬看见哮天犬死去,又放出神鹰。神鹰双翅一展,遮天掩地,两只利爪,犹如尖刀。沉香又抛出长形药丸,把那神鹰的两只翅膀钉在半空。

威风一世的二郎神杨戬满脸紫青,扑通一声,坐在一块石头上。

对面传来一阵人声。五月知道抢第二茬头香的人来了。就给六月说,现在放炮吧,不然他们一来,又淹在声海里了。六月就拿出香匣里的炮,从香炉里拔出一根香,到外面去放,一边放一边说,看一下今年是个响炮么还是哑炮。

六月点着炮,看见五月和改弟捂着耳朵,就倏的上前,一把把五月和改弟的手掰开,就听着个响声,你们还把耳朵捂住,这不等于白放了。五月和改弟觉得六月说得有道理,就把手放开,同时往远里跳了一下。

是个响炮。三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好像把一年的日子都点响了似的,好像把雨都点下来了似的,好像把白面馒头都从地底下点出来似的,好像……

沉香向前,索要开山钥匙,二郎神只得命天将取来。沉香一看,原来是一柄闪闪发光的萱花神斧。沉香提着萱花神斧,娘啊娘啊地喊着,从北峰喊到南峰,从南峰喊到东峰,这边叫那边应,却始终找不见娘在哪里。沉香心想,纵然有了开山钥匙,不知娘在何处,也是枉然。于是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何仙姑听见沉香的哭声,深受感动,近前说,好一个孝子,去西峰寻找你娘。沉香这才抖擞精神,迈步登上西峰,大喊一声“娘呀”!惊天动地。

为娘在此!

沉香朝着顶峰,高举萱花神斧,奋力劈下。只见万道金光一闪,霹雳之声震天,峰顶裂开一道缝子,三圣母徐徐走了出来。

一觉醒来,院里的灯笼还亮着,五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似的。五月下炕,到灯笼下面。灯里的油已经着下去了一半。我竟然睡了半盏油的时间,我怎么就给睡着了呢?灯笼该是多么伤心啊。五月决定守着灯笼。五月把爹的红泥小火炉抱到房台子上,在上面添了些木炭,一个人坐在房台子上守着灯笼。

不觉间,身边坐了一个人,一看,是六月。五月说,你咋不去睡觉呢?六月说,三十晚上睡觉太可惜了。

鸡叫头遍时,五月和六月张罗着开门。五月含了一嘴蒜末,六月拿了一串鞭炮。五月猛地开开大门,把蒜喷出去,嘴里大声念,过新年开新门,过新年开新门。接着,六月的炮响了。

五月开开大门,念:

炮响三声吾门开,

明灯蜡烛点起来;

增福财神当中坐,

二位仙姑两边排;

西山有人来呈祥,

和合二仙跟着来;

东山有人来进宝,

珍珠玛瑙献上来。

六月接着念:

哎——

天官赐福来也!

这是一家善人家,

本官到此有五赠:

一赠金,二赠银,

三赠骡马成了群,

四赠人烟多兴旺,

五子登科跳龙门。

话音刚落,爹从大门外进来,后面跟着花花。六月说,爹咋这么巧。五月说,爹是新年的爹么。爹笑笑,一边往进走一边问五月,还有红纸吗?五月说,没有了。爹怔了怔,向粮房走去。

五月和六月没有想到爹会把粮房门上的对联剥下来。五月和六月心里可惜着,看爹把剥下来的对联夹到胳膊下,到上房里端了糨子盆,拿了笤帚,向大门外走去。

五月和六月跟着。

爹到瓜子家的门上停下来。六月要说话,爹作了个手势,五月就捂了六月的嘴。原来瓜子家门上没有贴对联。没有贴对联的门看上去不像个门,就像个死人一样。五月的心里就一阵惭愧,昨天爹让她算还有谁家没有写,她说全写完了,谁想把瓜子家偏偏给忘了。

五月和六月给爹帮忙把对联贴好,“死人”就哗地一下活了起来。

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是哪五福呢?往回走时,五月问。

爹说,第一福长寿,第二福富贵,第三福康宁,第四福好德,第五福善终。

那就等于把我们的五福给瓜子家了?六月说。

对啊。

那我们家没有五福咋办?

哈哈,忘了爹说的“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了?

那為啥对联上说“五福临门自天来”?而不是“自我来”?

哈哈,这个问题问得好,明年你就给咱们改过来。

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我来,六月念了念,觉得还是“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对仗。

六月定睛一看,这徐徐向前走来的三圣母,不是别人,正是大年三十。

过年喽。

回到家,爹把糨子盆和笤帚给娘,自己却向粮房走去。六月想,上次爹到粮房是剥对子,这次又来干啥呢?就随着。只见爹打开粮房门,从仓架上把大鼓端下来。一看见鼓,六月的手心就往出冒火。没等爹把鼓放到地上,六月就迫不及待地在鼓面上拍了一巴掌。不想那鼓却像感冒了一样,嗓子哑哑的,发不出响亮的声音来。

爹把鼓提到上房,放在炉子旁边。六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佩服,爹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周到,如果现在不烤,出行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迎喜神的时候该咋办?

不想这“喽”字一出口,嘴却合不拢了。六月咬了咬牙关,发现前门牙长出了一大截。

天亮了,五月和六月出去,看见天也过着年,地也过着年,山也过着年,树也过着年。年像一个大面包一样,把人都香蒙了。二人一口气跑到对面山头。站在山头朝下看,村子静静地躺在村子里,就像一个睡着的年。五月说,到咱家的阳坡地里看看吧。六月说,看就看看吧。

二人又一口气跑到阳坡地里。五月问,好吗?六月说,好。五月说,你听,地下面好像有人在说话呢。六月倾了身子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出来,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没听出来的样子,说,真的,就像是爹和娘在拉闲呢。六月的话把五月震了一下,她觉得地下面有人说话只是一种感觉,而六月却把它说得这样具体,这很让她感到意外。

五月又说,咱们去老戏台上看看吧。六月说,看就看看吧。二人又向老戏台跑去。戏台当然也过着年。二人蹲在戏台下,仰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蹲在戏台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村子。

一家两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烟来,如同一根根大白菜,又像是刚刚睡醒的村子在打哈欠。

六月说,我们回家吧,五月说,回就回吧。

娘点亮灯盏,让爹给六月看看。

爹就下地拿过针箱,取出干针,给六月扎。

这一扎,果然就不那么痛了。就把刚才梦游天堂和救年的经历给爹和娘讲了一遍。爹和娘笑得差点没把身上的被子颠到天上去。

你说大年为啥不能跳过来?

咋跳?

从腊月三十跳到明天来,就像我们跳房子一样。

老天爷造下时间,就是让人一天一天过的,如果能像跳房子一样,那就不是时间了。

回到家里,娘在扫院。刷,刷,刷。初一早上的娘是多么好啊。五月要从娘手里往过接扫帚,娘说,你们去耍吧。六月说,娘,你也耍吧。惹得娘笑起来。娘说,娘还耍啥呢。六月说,我们跳房子吧。娘的脸上掠过一层光彩,说,好,等娘扫完了我们就跳。五月说,我还没有见过你跳房子呢。六月说,我也没有见过。娘说,娘小时跳房子总是赢。五月和六月就想象着娘小时跳房子的样子。接着,六月就要在院里画房子格。五月一把拉住六月说,把院弄脏了,要跳我们到大门外去跳吧。六月说,大门外有啥跳头,别人看见,肯定也要来,大过年的,应该自家人关起门来跳——我们还是打牌吧。五月说,对,就打牌吧。二人就帮娘快快地收拾了院子,把娘连推带搡地弄到上房里。

爹已经把火生着了,炭烟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湿湿的年的味道。五月到厨房给爹端了些馒头,然后和六月上炕坐定。咋分家呢?六月说,我和爹吧。五月说,那就我和娘。六月问,赢啥呢?五月说,就赢核桃枣吧。六月想了一下,反正是自家人,核桃枣就核桃枣。

就打起来。

大红被子在他们腿上绵绵地苫着,花花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卧着,炭在炉子里叭叭地响着,木香在供桌上袅袅地飘着,火炕在屁股下暖暖地烙着,牌在四人手里你一张我一张地揭着,不怕输,赢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张一张地揭,一张一张地出。

那个美啊,真能把人美死!

你说老天爷为啥要造时间?

因为人们有妄想。

为啥人们有了妄想老天爷就要造时间?

讲给你也听不懂。

你没讲咋知道我听不懂?

如果人们能把妄想除尽,时间就消失了。

六月真不懂。

给你讲个故事吧。唐朝有一位智者大师,有一天念《法华经》,念到《药王品》时入定了,在定中他看到佛还在灵山讲《法华经》。智者大师出定之后告诉弟子,灵山一会至今未散!这时离佛灭度已经一千五百多年。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

那就是说我们还在过年?

是啊。

那你说我们是在过去年的年呢还是前年的年呢还是上前年的年呢还是上上前年的年呢?

当然都过啊。

那我们为啥还要年年过新年?

因为人们无法超脱时间。

那就是说,过去的每一天都还在?

对啊。

那不都堆成山了,都满得没地方放了?

要不为啥世界上有那么多山。娘说。

刚刚放下饭碗,金生和地生就来取锣鼓,不一会儿巷道里就是一阵猛烈的打闹台,五月六月知道,这是他们通知大家出行。

六月端了早就准备好的供盘,站在大门口,一边欣赏着锣鼓,一边等爹和五月到后院赶了大黄和咩咩过来。到了门口,五月朝院里喵地叫了一声,花花就跑了出来。头上绾着黄表花的大黄和咩咩喜气洋洋的,比平时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而花花则在他们面前扭起了秧歌。

一出巷道,只见一庄的人和牲畜正往西方拥。五月说,我说今年的喜神在西方,没错吧?六月就觉得五月还真有两下子,说,看来你能接班了。

接啥班?

爹的班啊,做大先生啊。

五月说,那你呢?

六月说,我嘛,就做喜神吧。

五月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爹,爹不但没有生气,还是一脸的开心。

爹注意到了五月的神情,宽慰她似的说,其实每个人都是喜神。

那为啥要迎喜神?

因为人们的心里已经没有欢喜。

人们的心里有了欢喜就能成为喜神吗?

对,当一个人的心中全是欢喜时,他就成了喜神了。

全是欢喜?一点烦恼都没有?

对,就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心里的欢喜。

任何事情?假如没饭吃没衣穿呢?

如果一个人心中全是欢喜,真的全是欢喜,他就不会没饭吃没衣穿,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吉地,他任何时候出行都是吉时,任何人见到他都会心生欢喜。

为啥任何人见到他都会心生欢喜?

因为他会随处结祥云。

那你教大家啊,让大家都成为喜神,我们就不用出行了,就可以省下时间在家里打牌了。

好啊,这个任务就交给六月吧。

六月没想到爹会让他去教,做喜神的老师,那该背多少经呢?

众人在一块名叫“大地”的地里停了下来,围成一圈,把香表统一交给爹。爹便撮土插香,供奉了食物,奠了酒茶,然后高声念道——

吉年吉月吉日吉时,全体乡亲,同声共祝:

新春元旦,迎喜接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社吉庆,万户安康;五谷丰登,四季平顺;全村和合,四邻和睦;一籽下地,万石归仓;贼来迷路,狼来封口;大的无灾,小的无难;好人相逢,坏人远避;瘟疫消散,百病不生;空怀出门,满怀进门;东干东成,西干西成;千祥云集,百福并臻;骡马成群,牛羊满圈;祥光永照,大吉大利!

喜神已到,众人恭迎!

大家齐呼:

恭迎喜神!

向喜神行礼!

一叩头!

二叩头!

三叩头!

向四面行礼!

一叩头!

二叩头!

三叩头!

向八方行礼!

一叩头!

二叩头!

三叩头!

礼成,鸣炮!

“大地”里顿时一片炮声,让五月觉得这炮声早就埋伏在地里,就像种子一样,单等着这天出苗。牛羊不知是被炮惊了,还是因为欢畅,满山满洼地狂奔,又像是比赛谁更威风,直踏得黄土飞腾,喜气冲天。

接着,爹拿过各家供奉的酒水和泥,在每个小孩的额头上点了一点。轮到六月,他让爹多点一下,爹说,多了就成了贪了,喜神是不喜欢贪心的,但还是在他头上多点了一下。

接下来,大家相互拜年,互换年点。

最后,每人铲了半篮脚下的黄土,提着回家。六月知道,这些黄土大家会分成几份,撒在当院、灶前、炕角、牛圈、羊圈、鸡栏、麦田菜地、桃前李下。

六月的眼前就涌现出无数的山。接着,六月的目光就飞了起来,像目连一样从海一样的山上飘过,飘啊飘,飘啊飘。六月想找到过去的那些年,还有上九、正月十五、正月二十三、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七月十五、八月十五、九月九、十月一、腊月八……

出行回来,一家人继续坐在炕上打牌。

没打几轮,就听到德成在大门外喊,去给三爷爷拜年了!

五月说,这德成也扇得太早了。爹说,他辈分小,早些也应该。六月说,再早也不能刚出完行就動身。爹说,还不快去!

五月和六月就极不情愿地下炕,去给三爷爷拜年。

岚萍公主睁眼看,

我面前跪倒包爱卿;

开封府外忙放赦,

包爱卿莫跪将身平。

叩一头,谢恩情,

谢过公主把臣容;

问公主不在木墀宫,

驾临臣府因甚情?

从三爷爷家房顶大喇叭上传来的秦腔《三对面》,像一阵清风把五月六月的不开心拂去了,五月六月的步子踩着板眼,往三爷爷家小跑。

驸马今早过你府,

却怎么不见转回宫?

为臣未见御驸马,

有一个犯官受法刑。

犯罪官儿是哪个?

包爱卿讲来皇姑听。

犯罪之人陈世美,

秦香莲本是原告名。

她告驸马因何故?

从头至尾说分明。

欺公主,瞒圣上,

后婚男子招东床;

生身父母不孝养,

要杀发妻害儿郎。

……

六月找到腊月八上,眼皮就掉了下来。

不过掉下来也好,就索性由了眼皮,正好再次进入梦乡,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老天爷为啥要创造瞌睡,原来是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不然,这世界上的人大概都是满嘴的树,哈哈,想想吧,每个人的嘴里都有一个树林,想想吧。

德成一进三爷爷家的门就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不想三爷爷不但没有恼,反而乐呵呵地说,就是,又要费你一个头。

好一大胆秦香莲,

敢和公主论正偏;

常随官儿一声唤,

先打泼妇四十鞭。

德成点完香,趴在地上磕头时,屁股上挨了两脚。挨这两脚时德成正把第二个头往地上磕,就是说整个身体正在往前下方送,往前下方送的身体再加上这两脚,情景就十分美妙。直听嘭的一声,德成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上前忙把宫人拦,

莫要打来一旁站,

问公主打她为哪般?

回头,六月已经跳到院里。六月骂,德成你个小人,我三爷爷又不靠你们家养活,你盼着他死干啥?

她言说先娶她来她为正,

后招我来为小妾。

秦氏讲话理端正,

你应该和她姐妹称。

德成被骂得哈哈哈笑起来。三爷爺更是笑得栽跟打斗的。栽跟打斗的三爷爷让德成坐了,给他散烟。

我本是金枝玉叶国王女,

怎和她庶民百姓一般同。

百姓也是娘生养,

哪点与人不相同。

六月在一片七彩树林中飞行,好不痛快。不多时,灵山就到了。佛陀果然在那里讲《药王品》,佛说,《药王品》其实很简单,就是教人们如何推倒时间之墙,让六月同志天天过大年。

六月?您是说乔家上庄的那个六月吗?难陀问。佛说,正是。难陀回头,六月果然在他身后站着,背上的两个翅膀还在扇动,脸上沾满了菩提树叶,睫毛上全是露珠,满脸的欢喜下面,掩盖着一点点怨气。

佛说,别看你们跟我多年,六月同志虽然才来,但他最懂时间。过来,今后就常随本僧左右如何?六月说,谢过佛陀,我得先回去告爹和娘一声。佛说,好一个孝子,去吧。

六月回头,院里又进来一茬人。让六月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进门就异口同声地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这让六月犯了难,一个德成他还可以对付,人一多,他不知去踢谁的屁股骂谁的娘了。六月急得在大门上哭起来。五月说,娘说过年不能哭的。六月说,娘也说过年不能说“死”的,可是他们一个劲地说。五月说,我们去告爹。

开言再问包爱卿,

偏袒秦氏因甚情?

秦氏讲话理端正,

公主讲话理不通。

你向秦氏因何故?

陈世美杀妻害子罪非轻。

你能问他什么罪?

定赴铜铡不留情。

当朝驸马你焉敢?

龙子龙孙依律行。

我要传令把秦氏斩!

为臣在此你不能!

要斩要斩实要斩!

不能不能实不能!

欺君罔上包文拯!

理直气壮为百姓!

你敢和我见国太?

哪怕上殿见主公!

……

六月飞回人间,变了主意。还是在人间过年过瘾。还有上九、正月十五、正月二十三、二月二、五月五、七月七、七月十五、八月十五、九月九、十月一、腊月八……本大人至少还要把这些节再过一遍,不,两遍,不,三遍,然后再考虑是否常随佛陀左右。

爹不在。娘正在后院的牛圈里给牛拌料,一听,笑得拨浪鼓一样。娘说,他们是给你三爷爷说吉利话呢。五月说,明明在咒呢还说吉利话呢。娘说,他们这样说你三爷爷才高兴呢。

五月你咋还活着呢?六月把嘴搭在五月的脸上说。慌得娘忙捂了六月的嘴。这让六月很纳闷,你不是说这样说人才高兴吗?娘说,给老年人这样说意思是说他们寿命长,他们才高兴,对娃娃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咒人家了。五月就踢了六月一脚,又一脚。六月很大方地笑笑,显出愿意接受这两脚的样子。被人咒了就咋了?六月问。娘说,也不咋。六月说,这么说我把德成错骂了?娘说,新年头上是不能骂人的。六月说,可是我已经骂了。娘说,不知不为错,以后不要骂就行了。六月问,如果骂了呢?娘说,骂了有罪呢。六月问,有多大的罪呢?娘说,这要看你骂了啥话。五月就把六月骂德成的话学了一遍。娘就笑得捂了肚子。五月一边给娘拍着背子,一边问,那么过年要说啥话呢?娘说,要说吉利话。五月问,咋样的话才是吉利话呢?娘说,对联上写的都是吉利话。五月说,我明白了,一边拉了六月往出走。

不想和改改碰了个迎面。改改两手捧着一个洋瓷碗,三爷爷让我给你们端些饺子。六月咂巴着嘴唇说,三爷爷就是好。

吃完饺子往出走时,五月给了改改一个枣子,六月给了改改一个核桃。改改说,美吗?五月问,啥美?改改说,过年啊。五月说,当然美。六月说,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你们没去挣核桃?是地地。地地按了一下他的裤兜说,我都挣满了。六月的心里就咔嚓响了一声,怎么把挣核桃的事给忘了。六月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把抓了五月就往庄头跑。

睁开眼睛,娘已坐在窗前穿针引线。六月知道,这是给他缝过年的新棉袄呢。顽固的日子再次回到眼前。如果能够永远睡着就好了,那不就是爹说的涅槃了?难怪有那么多人要追求涅槃,他们肯定都是为了忘掉时间。

冷了难受,但还没有等待难受;热了难受,但还没有等待难受;被针扎了难受,但还没有等待难受;被狗咬了难受,但还没有等待难受;病了难受,但还没有等待难受……

看来这时间才是苦的根,不然为啥佛一讲《药王品》,时间就消失了。

人们见五月和六月像一对燕子一样在巷道里飞,问出了什么事。五月和六月也不回答,只是飞。一同在飞的还有他们的思想。刘木匠家的核桃大概已经被地地他们挣完了。五月说,六月你慢一点好不好,小心把我们肚子里的饺子抖出来。六月想想也是,他们刚刚吃过饺子,千万不能让它抖出来。可是刘木匠家的核桃催着他,让他的步子慢不下来。六月的大脑飞速转着,终于转出一个办法来,如果你觉着饺子要出来了,就用手堵住。五月想想也对。一只手下意识地举到口边,让人觉得只有半个五月在跑。刘木匠一定把大核桃散给地地一伙了,地地真不是人,每天早上他和五月还没睡醒呢就在大门上嘶哇嘶哇地喊,到挣核桃的时候却独自去。得想个办法,大核桃没有了,小核桃多散些也可以。对了,就按娘说的,见了刘木匠多说吉利话。

六月实在找不到挖掉苦根的办法,但他发现可以借助忘掉暂时从时间里跳出来,好让心里的着急暂时减轻一些,但忘掉也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娘说,你可以背经啊,背经就把时间忘掉了。

六月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就从《朱子家训》开始背。不想背着背着,思想就滑到过年上去了,背着背着,思想就滑到过年上去了。六月有些拿年没办法了。

六月拉着哭腔给娘说,还是不行,年还是从经缝里冒出来。

娘就笑,那娘也没有办法了。

就在六月着急时,爹进来了,一身的白。

下雪了?

下雪了,还不起来看雪去。

六月翻了一个身,把五月捅醒,说,还不起来看雪去。

五月揉了揉眼睛,说,讨厌,人家正在过年呢。

六月就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那你闭上眼睛继续过吧。

你有这个本事?能够把断了的梦续上?

六月想想也是,断了就很难续上了。

老爹,你说灵山一会真的还没有散?

当然啊,咋又想起这个问题?

你说人如何才能没有妄想呢?

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

可是我吃饭时也想过年,睡觉时也想过年,你说咋办?

那就想吧。

可是想得人心像猫抓,你说咋办?

那是你还没学会把每一天当成是年,当你学会把每一天都当年过,你就不会想年了。

谢天谢地,刘木匠家总算到了。

六月一进刘木匠的屋就說,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五月跟着说,刘伯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刘木匠一脸的稀罕,捏了捏五月的辫子,抚了抚六月的脑瓜,说,两位小先生,快坐快坐。一边拉开炕柜抽屉取核桃。六月又说,刘伯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刘木匠噢噢应着,往二人棉袄口袋里装核桃。六月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刘伯伯抬头迎春春满院出门见喜喜盈门。刘木匠拍着手说,好好好,再加核桃。说着,又从抽屉里抓了一大把,往六月的兜里装。五月拉了一下六月的衣角,意思是可以了。可是六月已经刹不住车了,刘伯伯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刘伯伯种就福田如意玉养成心地吉祥云刘伯伯迎新春牛羊满圈辞旧岁骡马成群。

刘木匠就笑得像供桌上的蜂蜡一样,快要坐到地上了。

五月一边穿衣裳一边说,要是刘木匠还活着就好了。六月问,为啥?五月说,今年拜年时咱们就可以给他背《孝经》啊。六月说,对,咱们把《孝经》编成对联给他说,还有《论语》,整整说它一个时辰。五月笑着说,那他得准备多少核桃啊。六月说,我不要核桃。五月吃惊地问,为啥?六月说,我要让他给我们做一个小书架。

五月的表情就整个变成一个成语:刮目相看。

五月和六月回到家里,院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用说,他们是来给爹和娘拜年的。出乎五月意外的是,人群中还有不少外村的孩子。

五月的心里紧张了一下,飞速绕过人群,贴到爹身边,两只手插在棉袄兜里,神情警觉而又机敏,如同一个贴身警卫。

五月在等一个时刻的到来。

领头的德全祭奠一毕,跪在供桌前大声说,给五爷拜年了。院里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说,五爷,把核桃准备好。

就在大家伏下身去磕头的时候,五月几下子把自己的糖果转移到爹裤兜里,整个过程就像是几次闪电。爹一边哎哎地应酬着大家,说,你们今年的头简直像好年成的麦穗子一样,一边低头看了一眼五月,用目光和五月说了好几句话。

五月的心里就落起雪来。爹说的是什么呢?五月没有去细想,五月只是觉得,被爹看着的那一刻很幸福。五月甚至觉得,那就是年了。

老天下雪花,五月六月剪窗花。二人手里各是一把小剪刀,按照爹给他们的花样剪。

当剪刀在三色纸上噌噌噌地剪过时,六月突然觉得,年是一朵花,已经在他和五月的手上开放了。

选自《钟山》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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