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冏

清道光十八年（1838），湖广地区遇到罕见的大旱，庄稼大多干死。一时间，百姓衣食无着，饿死在路边的人屡见不鲜。时任湖广总督林则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除了拿出自己的薪俸救济灾民外，还反复动员下属官员带头捐钱捐粮救济灾民，以便带动更多富人加入到赈灾队伍中来。虽然官员们平日说的都是关心百姓疾苦的漂亮话，但真要掏腰包出钱了，就一个个面露难色，争先恐后地诉说各自家中的难处，那情形，仿佛他们才是这儿最困难的人家，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家里找不出一粒隔夜粮的主儿。结果不必说，一文钱也没人捐出来。

林则徐心里清楚那是下属们不愿捐献，面对那群“铁公鸡”官员却是无可奈何。这种事，毕竟不是人家正常职责范围内的事，是没法强迫的。指望朝廷赈灾，更是远水难救近火，眼下，如果不赶紧设法让官员们带头捐献钱粮，就很难说服其他民间富户献出一份爱心。那样一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一个个饿死。左思右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那一天，林则徐下令身边衙役在大街上到处张贴告示，声称为了请求老天爷保佑早日降下大雨，3日之后，他将亲自率领属下全体官员登坛祈雨。因这事儿关系到黎民百姓的生存问题，是一件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的大事，他特地在告示中一再强调，任何官员不得寻找任何借口缺席。另外，为了表示对上苍的最大敬意，在这3天内，所有官员必须沐浴斋戒，不准吃任何荤腥食品。以上两条，众官员务必严格遵守，凡有违犯者，一律斩首示众！

转眼间，登坛祈雨的日子就到了。那天一大早，林则徐徒步来到广场，率先登上高坛，神情肃穆地俯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祷告上苍早降甘霖，拯救一方生灵。其他大小官员也陆续相继走上高坛，恭恭敬敬地俯伏在他身后跟着祷告。

祈雨仪式完毕后，已是烈日炎炎。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悬挂在半空，炙烤着大地，闷热得令人难忍难耐。但是，林则徐率领众官员走下高坛后，并没有发令让他们就地解散，而是吩咐衙役在坛下铺设了一大片芦席。接下来，他更是亲身示范，带头在芦席上坐下，同时挥手示意众官员依次而坐，另有要事安排。

那些官老爷们长期养尊处优，哪经受过这种从未品味过的“优厚待遇”，坐了不一会儿，大多数人就头昏眼花，坐卧难安了。有几位体质比较虚弱的，甚至脸色紫涨或苍白，直挺挺地仰身倒在芦席上，连动也懒得动了。可是，林则徐却对那一切视而不见，不动声色地再次下令：“老天久旱不雨，眼看百姓已是走投无路，我们这些民众的父母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难却无法实实在在帮点忙，本官心里实在惭愧啊！这样吧，我们就借这次集中在一起的机会深入民间，亲身尝试一下农夫在烈日下挥汗锄禾、心内如汤煮的滋味吧，不知诸位是否乐意？”

什么？还要去尝试烈日下的挥汗锄禾？这不是要人命吗？可是，众官虽然满肚子不情愿，但林则徐已经下令，并且亲自带了头，谁还敢当面说出半个“不”字来？于是，林则徐又令衙役搬出许多锄头，给每个官员发一把，列队徒步向城外的田野走去。

一行人众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城外的田地里。还没来得及下地，大部分官员早已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了──也难怪，平日里，即使是春暖花开、气候宜人的季节，官员们出门，一般都是坐轿，即使是职别比较低的或者武将，也都骑着马，类似这种在烈日下徒步行走的“高级享受”，以往恐怕连想也没有想到过！

林则徐却始终无事一般，一声不吭，头一个跳进地里，舞动起手中的锄头。众官员一见，虽然都已懒得动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跟着下地，无精打采地举起锄头，木呆呆地一锄轻一锄重地动起手来。可惜，不到一炷香工夫，众官员就感觉再也无法支撑──不仅是疲劳不堪，绝大部分人手心里还起了一个又一个血泡，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痛。更要命的是，人人都干渴得嗓子眼儿里冒烟，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了。直到那会儿，林则徐才猛然醒悟一般对众官员说：“看来本官也真是老糊涂了，这么个大热天，别的不说，茶水可得喝啊！”说完，他下令衙役赶紧将事先预备好的“中药凉茶”抬来。

茶桶抬来后，林则徐作为最高长官，当仁不让地头一个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就“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紧接着，众官员因早就迫不及待了，勉强依照各人官职大小轮流喝了两个，很快就乱套了，谁有本事抢到水瓢，就喝得两眼翻白直打饱嗝儿。不过，即使是那样，所有官员最终还是一个不漏地很快喝上了。喝完茶，众官也明显有了点精神，至少是暂时消失了那种垂头丧气的表情。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林则徐就带头呕吐了。接下来，竟一发而不可收拾──众官虽然发作的时间先后不一，却无一例外地呕了个天昏地暗，直吐得地面上一片狼藉，连空气中也混杂了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儿。

林则徐第一个开始呕吐，也是第一个吐完。吐过后，他似笑非笑逐一仔细地察看每个人的呕吐物，一个也没有遗漏。看完最后一个之后，他突然将脸一沉，大声怒喝：“你等视本官的号令为儿戏，该当何罪！”

众官员一听，无不惊愕地睁大一双双眼睛，大惑不解地紧盯着他，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林则徐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看样子，你们还没一个服气的？”

众官员还是茫茫然相互对望，心里还真没个服气的。

林则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3天前，本官令人贴出的告示，你等该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众官员稀稀落落地回答：“林大人发下的号令，下官等怎么敢违抗不遵！”

林则徐紧追不放：“那好，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你们一条条给本官背下来听听！”

“这……”这下，众官员全都语塞了。

林则徐接连几声冷笑，一字一顿，将当日告示上规定的两条，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一遍，最后郑重强调：“本官还想提醒诸位的是，该告示的最后一句话是：以上两条，众官务必严格遵守，凡有违犯者，一律斩首示众！”

众官顿时小小地骚乱了一下，但还是无人出声。不过，表情却有了不同的变化：有的依然一脸茫然，弄不清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或者说到底被林大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有的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身前的地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色立刻变成一片死灰。

“为了尽快给广大百姓解除灾害，本官要求你等斋戒3日，诚心向上苍祈雨。可是，你们呢，居然将这等关系民众生死的大事当作儿戏！视本官的号令为儿戏！执意不肯诚心戒斋向佛，导致今日祈雨之事功亏一篑，实属罪该万死！”林则徐说着，随手从地下捡起一根小木棍，不顾脏臭，亲自一个一个拨开各人面前堆积的呕吐物，并且叫侍卫把其中所含的食物成分一一记录在案。检查结果，除了林则徐吐出的是粗糙低劣的杂粮与野菜，其他大小官员吐出的不是山珍海味就是鸡鸭鱼肉。

直到此刻，林则徐才愤怒地大吼：“本官前些日子求你等多少拿出些钱粮救济灾民，没一个不是哼穷叫苦！如今却连短短3天不沾荤腥、稍微艰苦一点的生活也忍受不了，真是天理难容！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等不妨扪心自问，肚子里吃的都是从哪来的？没有广大百姓辛勤劳动，你们吃得上吗？左右，火速将这帮不顾百姓死活的家伙拿下斩首示众！”

两边衙役听得号令，一拥而上，便待拿人。

众官员一看形势不对，顿时吓得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嘴里一个劲哀求：“林大人饶命！林大人饶命啊！”

林则徐看着差不多够火候了，才显得极其勉强地表示：“想活命的，本官网开一面，也未尝不可。这样吧，凡是愿意立即登记造册，拿出家产的一半救济灾民者，可以既往不咎，否則绝不姑息！”

众官为了保命，哪里还敢讨价还价。于是，林则徐未费太多功夫，就收到一大笔“捐款”，有效地救助了治下不少灾民。

选自《故事林》2018.4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