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这是一位神秘朋友让我转交的一封信。我问她转交哪里，她说：给星辰大海，给大地蓝天，给风给云，或者，就像那本书说的，寄信人空缺。

嘿，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你写信，这让我略微有点难堪，可我一定要说，那天的阳光比前一天更灿烂一点，像你走得义无反顾，毫不留恋，像我擦干泪眼，不敢回看。

“你对所有人都好得过分，对我最冷淡。”那天你很严肃地这样告诉我。然后又稍稍缓和了一点，开着玩笑说你本来不想揭穿，但我表现得太明显。“你把笑容都给别人了，把负能量全都倒给我，是不是有点愧对我喜欢你了这么长时间？”

“有吗？”手里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背包上的金属链，我连节奏都不曾错乱半分，所以你自然听不出你这话让我有多伤感。

“你看，又是这样。”你咂了咂嘴，我知道你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不满，“一定要每次都故意高冷吗？你笑起来明明比谁都灿烂。我发现了，每次我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很不快乐，是我让你嫌烦吗？”

“没有啊。”

接着是一阵人流的拥挤和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合时宜的静寂，像把庭审开到了闹市区。

我跟你并肩在中街穿行，两侧流动着五颜六色鲜艳无比的人群。欧美明星璀璨夺目的大海报在大厦玻璃上格外耀眼，灯牌闪亮的奢侈品商店、小吃街的入口、室内广场的大门相继出现，充斥着混杂在一起的音乐和七嘴八舌的交谈。

“哎，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像是已经把请求压到了最低界限。

“从来没有人能让我敞开心扉。”

“呵，是所有人都能让你大谈特谈，只有我不能吧。”你当时的表情如同面对的是一个执拗不认错的蠢小孩。

“我没有大谈特谈，他们跟我聊天，我总不能不理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辩解得太平静从容的缘故，这句话显然并没有使你信服。

“那我呢——先进去坐一会儿吧，走了这么长时间。”

“我不爱喝咖啡。”

你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有明显的僵硬，撇着嘴角，眼底充满了暗暗流动的恼怒，几乎像是在直逼着我质问：“你今天在小组里聊天时说你喜欢星巴克的。”

“是吗——我当时随口一说的。”

你故意很大聲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插回兜里，衬衫上精致的花纹纽扣因为身体扭动而转了一下。你看，对于你的一举一动，我其实都看得仔细，心下了然。

“我说你——咱能别总是这样吗？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一句真心的话，不要每次都让我猜成吗？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你生气了吗？终于生气了？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好了，这是我能想起的有关那天的全部，它们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胡思乱想着，为它创造无数不同的剧情走向，为它续编五花八门的结局收场。

如果那天下午的小组聚会上，我没有表现得那么活泼呢？如果我很少言，而你也没有那么细心那么认真地捕捉我脱口而出的每一句临场胡言，是不是情况会好一些？

也许会，可是下次，下下次呢？总有一天，你还是会用同样的方式离开。

如果我和你进了咖啡店呢？如果我告诉你，没什么，我只是“恰好”今天下午聚会的时候精神饱满愿意聊天，而现在有点累了，说不出太多的话呢？我知道你一定能立刻向我表示恰如其分的理解，虽然你心知肚明我只不过在找借口敷衍。

可要不了多久你还是会发现，性情古怪根本与“恰好”无关，而是我的常态，真是令人遗憾。

那么，如果我当时有勇气真的敞开心扉呢？我将不得不告诉你，活泼、快乐、善良、幽默、大方、热情，都是假面，是与所有人保持距离而不得不采取的自我防备手段，是穿山甲的外壳，是刺猬的利剑，是深藏在怪兽心底的柔软弱点，是密不透风的高墙与围栏。脱下一层又一层厚重铠甲的我就像没了充气外套的杂耍艺人，卑微又脆弱，冷漠又善变，刁钻又伪善，擅长泼冷水、破坏兴致、斩断人际关系，喜欢悲情、忧郁、随波逐流、苟且偷安。我在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笨拙得近乎可怜。我其实没有故作冷漠，只是在你面前才敢卸掉令人疲惫的伪装外壳。因为我已经自认为你不会离开。

而你显然没有明白，对于一个已经这样不美好的人，要把她最后的一点真实与自我都剥夺，是多么残酷的考验。

要我敞开心扉，这对我来说向来困难，因为这意味着眼看自己亲手筑起的壁垒轰然倒塌。我可能语无伦次，会痛哭流涕，会声泪俱下，而我生怕能够让我这样做的勇气尚未抵达。

那么，我们就在这分开吧，如果人是透明的，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你早就会看到我的心脏因为难过而抽搐痉挛，大声向我叫嚣舍不得。

我有些委屈，甚至开始想哭，于是我重新披上了外壳。

你记得当初你表白的时候，我说什么？

你会后悔的。

你信誓旦旦说不可能。我重复了五回，你否认了五遍。当时你一定没想过，我会是现在你看到的样子，沉默寡言，挑剔尖酸，甚至连模样都比当初看来可厌。当时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呢，也在和你大谈特谈，有说有笑吗？那时你看到的我，或许是最美丽的我，可惜那并不是真的。如果真实的我让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

终于说出口了，这些萦绕心头的慌慌张张的只语片言，被我久久积压封锁，生怕一旦向你揭开谜底，就会失去你——而我又向来矜持自尊，孤僻高傲，极度缺乏安全感。早知道你终有一天要离我而去，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向你摊开底牌，至少，或许我们还可以好好告别。

那么在这里告别吧。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的是，我好喜欢你，哪怕到头来是一场天大的空欢喜，你仍是和外人无法看见的那些事情封存在一起的、我心底的秘密。

嘿，再见。

后记：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了。我找到了那个男生，转交了这封信。我猜，这是我的神秘朋友在万千假设中不曾有过的、最好的结局。她不知道的是，这世间有许多感情从来不因为坦诚相待而贬值，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也必定能够喜欢她那些不那么完美的枝桠。即使你眼中的自己冷淡又懒惰，自卑又软弱，总有一个人将你从无可救药的暗黑角落中拉出来，愿意陪你颠沛流离。而遇见他之后的你，终将成为最美好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