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方

李桂英，河南省项城市南顿镇齐坡村人，59岁。1998年，丈夫齐元德被同村5名村民杀害。自此，李桂英便踏上了漫漫追凶路。17年来，她不断向警方提供线索，2015年12月3日，最后一名嫌疑人在新疆落网。

2015年12月9日，河南省项城市南顿镇齐坡村，李桂英坐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望着眼前这座微微耸起的坟头，泪水掉个不停。一阵风吹过，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伸手抓起了一大把纸钱，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火堆：“害你的5个凶手全逮住了，替你報仇了;咱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完成你的理想了;17年，整整17年，我对得起你了……”

从40岁出头到年近60，从精壮青年到头发花白，17年间，李桂英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坚持了17个年头？2015年12月，李桂英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年近60的李桂英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布鞋，并不显眼。她身材微胖，留着干练的短发，一张娃娃脸并没有让她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年轻，尤其是两道横眉间那道深深的皱纹，就像在诉说着她过去17年的沧桑，让人印象深刻，更让人心疼不已。

那一天，我到死都不会忘

“这17年吃的苦，十辆马车都拉不完。”李桂英说，她被骗过，被抢过，还被凶犯的家属打过骂过;她曾身无分文，也曾无处安身，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即便如此，如果再选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因为我丈夫是因我而死的……”说着，李桂英不禁抽泣起来，17年前发生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1998年大年初三，刚走完亲戚，李桂英和儿子周周坐着丈夫齐元德的摩托车往家赶。到了村口，地上有冰，车不太好走，李桂英就提议丈夫带着儿子先走，自己走回去。正走着，同村的齐学山和齐保山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骂，说李桂英和她丈夫举报他们超生，害他们被罚了不少钱。“我自己生了5个孩子，举报他们不就是贼喊抓贼吗？这些村霸，惹不起躲着就是了。”想着，李桂英加快了脚步。

突然，两人朝她扔砖头，紧接着，齐学山上前捅了她一刀，齐保山跟了一刀，又来了个齐阔军连捅她三刀。李桂英拼尽力气呼救，听到动静的齐元德抄起一把镰刀奔了过来，不料却被赶来的齐海营一棍子抡倒了，齐金山跑过去从他背后捅了一刀，齐阔军又在他腿上补了一刀……“我躺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就这么倒在我面前，身上鲜血直冒……”回忆至此，李桂英泣不成声。

很快，齐学山等5人迅速逃离了现场。闻讯赶来的邻居迅速把夫妻俩送到医院，李桂英被送到了急救室急救，而齐元德则因失血过多死亡，当晚就被拉回家安葬了。这一切没人敢告诉李桂英，他们骗她说齐元德已经好了，回家就能见着了。可当李桂英康复回到家时，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丈夫是个闲不住的人，制铆钉的机器怎么没响呢？难道……婆婆看见她就号啕大哭起来，瞬间，李桂英就明白了。她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不知道要干什么，就觉得家里的一棵大树倒了。趁家人不注意，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家的庄稼地，发现多了座新坟，脚下一软倒在了坟前。

从这天起，风风火火的李桂英不见了，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哭。有人劝她把孩子过继了改嫁吧，人都走了，别把自己给耽误了。可是，回想起丈夫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好，甚至为自己丢了一条命，她怎么放得下？

他的好，我得用一辈子还

“别的男人做不到的，他都做到了，抽烟喝酒玩扑克那些坏毛病，他一样都没有，你说他好不好？”回忆起丈夫，李桂英的语气里尽是思念。

结婚时，齐元德对李桂英说：“咱家你说了算。”当时，两个人都是民办老师，家里的农活怎么办？李桂英说她想继续教学，齐元德只说了一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听你的！”他是真的对她好，重活累活抢着干，不管多累，从不对她发牢骚。相反，家里孩子多，经常吵吵闹闹，李桂英一烦就把火撒到丈夫身上，他总是笑脸相迎。李桂英出门，他送她到村头还不肯转身离开;知道她要回来，他就早早地站在村头等着，远远看见她就一溜小跑地迎过去。

李桂英至今仍记得丈夫的口头禅：“我是男人，不能苦了你。”为此，他比别人更勤奋，常常拉土拉到夜里11点多。李桂英劝他身体要紧，他却“嘿嘿”一笑：“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挣的钱都交给你，我不花。”后来，他开了铆钉厂，不到两年就盖起了村里的第一栋二层小楼。即便如此，他依然勤奋，只要人在家，机器就一定会“嗡嗡”地响个不停，还经常帮别人干活，人缘特别好。更让李桂英骄傲的是，他很注重孩子的教育，教孩子读书认字搞发明，他常对孩子们说：“好好学，将来都上清华读书去！”然而，他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

“都是因为我。”说到这儿，李桂英激动起来，“如果我当时没有大声呼救，死的就是我……我欠我丈夫一条命！”李桂英说，知道丈夫死了后，她真的想一死了之，“那么好的丈夫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一想到5个孩子，高高低低，最大的才11岁，最小的只有4岁，还有年迈的公公婆婆，他们怎么活？当亲戚劝她把孩子过继了改嫁时，李桂英一口拒绝了，“我哪儿都不去，孩子我谁也不给！我要为我丈夫报仇，抓住凶手;我还要给公婆送终，把5个孩子养大！”

我要为他报仇

案发后，5名凶犯连夜潜逃了，李桂英跑到项城市公安局询问追捕情况。因为嫌犯四处逃窜，有效信息不足，警方无法立刻实施抓捕。那可是杀夫之仇哇！李桂英决心自己找线索。

可世界这么大，怎么找呢？李桂英想到了外出打工的村民，她拉着5个孩子挨家拜访，“你们帮我找线索抓凶手，等我的孩子以后出息了，一定好好报答你们！”村里人都知道李桂英的遭遇，一个女人带着5个孩子不容易，这个忙他们愿意帮。李桂英知道，这都是丈夫生前积的德，他一辈子没和人拌过嘴，大家都记得他的好。

一个月后，有老乡偷偷来找她，说在北京房山的一个工地上见过齐学山。李桂英大喜过望，立刻报告给了项城市公安局。但是，范围太广又是异地，“你得提供准确的地址，不能你说个地方我们就去。”警方的回复让李桂英很失望，但是又担心齐学山逃走，她来不及想太多，只身一人连夜赶到了北京。

李桂英不认路，就拿着地图找，有时候走过了，再回来就找不着路了，她急得忍不住大哭起来。一番周折过后，李桂英终于找到了老乡说的那个工地，但她不敢贸然出现，怕打草惊蛇。她乔装一番，在工地附近偷偷地蹲守。几天后，果然看到了齐学山，她立刻联系了当地公安局。

李桂英跟着警察一起去了工地。当警察抓着齐学山问她“是不是他”时，李桂英心跳加快，直勾勾地盯着他心里大喊：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爆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就是他！”然后头也不回地摇上了窗户，这个杀夫仇人，她不想再多看一眼。1998年3月，齐学山被抓捕归案。在警方审问时，齐学山承认是因为怀疑李桂英夫妇举报他们超生而报复。

李桂英堵着的心敞亮了不少，她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坐在丈夫坟前，她低声念叨着：“孩儿他爹，放心吧，抓住了这一个，其他几个都逃不掉。”李桂英继续带着孩子们拜访村里的人，她知道，只要把这些外出打工的人都发展成眼线，距离其他几个凶犯归案就不远了。同年8月，李桂英再次得到村民的线索，随即赶到山西核实后报告给了警方，这次齐保山落网。

但是，很多线索都没准儿，可李桂英宁愿白跑一趟也不能放过一个，只要有消息就追过去，往返少则四五天，长则一两个月。没办法，她只好停了厂子，把3个小的孩子分别安顿在两个姐姐家，两个大的交给公婆。每次回来，听到孩子们哭着喊妈妈时，李桂英的心都碎了，她不敢在人前哭，只能偷偷蒙着被子哭，跑到丈夫坟前哭。她能怎么办呢？自己的丈夫被杀了，孩子的父亲死了，那些坏人却还逍遥法外，只有拼命抓到他们，这一切才会结束。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李桂英再也没得到有价值的消息。有人劝她：已经抓住两个了就算了吧。怎么能算呢？2000年，齐保山、齐学山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态度却很强硬。“他俩说被放出来之后要杀了我，一点儿悔改之心都没有，我真是为我丈夫抱屈。”想起庭上那一幕，李桂英仍气愤难平，她发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找到那些凶手，让他们以命抵命。只是追凶之路远比李桂英想得艰难。

仇恨就像雪球越滚越大

2000年，李桂英陆续得到线索，有人称在新疆的大城市见过齐金山，但没说是哪个城市。虽然已经扑空了很多次，李桂英还是决心去试试。她在地图上找出了新疆两座大城市乌鲁木齐和伊犁，把孩子托付给亲戚，恳求姐夫去伊犁打工寻找，她自己则坐车去了乌鲁木齐。因为信息太模糊，李桂英只能一条街一条街地搜索，鞋底都跑掉了，人影也没看到。钱花光了，她不得不在操场上过夜，捡垃圾卖钱，这对于做过教师当过干部的李桂英来说，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好几个晚上，她都是蜷缩着，哭着度过的。苦寻一个多月后，一无所获的李桂英只能返回家中。连续三年，李桂英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无功而返，家里的积蓄也花得精光。

追凶没有进展，生活还得继续。李桂英决定开个家庭会议，她把13岁的老大和11岁的老二叫到跟前，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爸爸不在了，你们两个最大，妈妈只能和你们商量了。”她决定把铆钉厂重新开起来，由老二来管，因为他聪明会打铆钉，将来不读书也能靠着这份手艺过活。“我不想打钉子，我也想读书。”老二哭着说道。“妈妈对不起你，可我真是没办法呀！”说着，李桂英失声痛哭。“我来打钉子，让弟弟去读书吧。”老大站了出来。兄弟俩开始互相谦让。最后，他们决定接力讀书，轮流打钉子。那一刻，李桂英的心被狠狠地扎痛了，她知道是自己太自私了，可是，这些年，她一个人种4亩地，养两个老人，供5个孩子，还要四处追凶，根本撑不起这个家呀！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呢？两个孩子没再多说什么，静静地走向了后院，打开了许久未开的机器。听到轰隆隆的机器声，李桂英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冲出门跑向了丈夫的坟头……

铆钉厂开起来之后，李桂英把孩子接回身边，她不想让他们没了爹又没妈。没线索的时候，李桂英就在家拼命挣钱。春节时，她冒雪去要账，人家拿几挂鞭炮抵账，她把鞭炮绑到自行车后面，一骑就绊倒，最后坐在雪地上崩溃大哭，“元德，要是你还活着，一定会来接我的。”哭泣许久，她只能擦干眼泪继续走。到了家，她并不打算把鞭炮放了，丈夫是在大年初三走的，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过过春节。一过年，她就会特别想丈夫，想起他出事的那一天，觉得对不起他。

生活愈是艰辛，李桂英追凶的决心就愈坚定，所有这些都是那些凶手造成的，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只要一有线索，李桂英就会放下一切，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北京、海南、青岛……她跑遍了十几个省市，没钱了就要饭吃，没地方就在桥下睡;她的钱包被偷过，还被人骗过线索费，其余几个嫌犯的家属知道了她追凶的事，追着打她骂她威胁她。李桂英说她不怕死，因为她欠丈夫一条命，可却怕孩子遭报复，所以不得不从村里搬了出来，不定期在家里养了一条大狗，装了3个监控摄像头……

有时候，想想孩子遭的罪和自己受的苦，李桂英真的想放弃。可一想到丈夫为自己而死，凶手却还没抓到，她就更加的愧疚与仇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她没办法停下来。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苦苦找寻了十几年，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李桂英仍未找到其余三名嫌犯。直到2011年，齐学山和齐保山提前刑满释放回家，事情出现了转机。

出狱不久，齐家两兄弟就张罗着盖新房。刚出狱的人怎么可能有钱盖房？多年的经验告诉李桂英，一定有人资助。要打钱，就一定有电话来往，李桂英设法搞到了齐学山的通话记录，最终锁定了一个新疆号码。这个号码每次都是晚上打，通话时间比较长，再结合之前好几次的新疆线索，李桂英断定这个人在乌鲁木齐，而且肯定是齐金山。2011年3月，根据李桂英提供的线索，齐金山被抓捕归案。然而，李桂英等了十几年的“以命抵命”并没有实现。2012年，齐金山被判处死刑。2015年，案件被驳回重审，最终改判齐金山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没多久，李桂英得到消息称，齐海营改名为齐好记，还回来办了新的身份证，而且齐海营、齐阔军虽然都处于批捕在逃状态，可在公安网上根本没有他们的通缉信息。对此，警方回应称当时基层民警没有找到二人照片，所以未将他们列为网上逃犯。李桂英彻底被激怒了，她开始上访，不断地到项城市公安局讨说法，一直未果。此时，有人建议她求助媒体。其实，李桂英早就想过找媒体，但担心凶犯会逃得更快就作罢了。如今，有人再次提起，她决定赌一把。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媒体的力量会如此之大。2015年11月7日，河南一家媒体报道了李桂英的遭遇，当天下午项城市公安局就成立了专案组。11月13日，齐海营在北京落网。12月3日，最后一名逃犯齐阔军在新疆被抓获。

凶手全部落网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应该告一段落了。李桂英的孩子们说，这些年母亲真的很不易，她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不仅把他们养大成人，还供出4个大学生，他们希望这件事过去之后，她能过上平常人的生活。可是对李桂英来说，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因为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其实，从丈夫离开那天起，李桂英的心也被带走了，追凶似乎已经成了她人生的全部目标和意义。她说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17年的命案迟迟未结，谁来负责？嫌犯身份被修改，是谁在操作……

是的，这起案件仍有不少谜团待解，在一个法治社会，一个女人靠着自己微薄的力量追凶17年，难道相关部门或人员没有“不作为”的责任？还好，项城市公安局成立了责任倒查组进行调查，并表示一经发现有违法违纪问题将依法依纪严肃处理。我们真心希望，以后追凶的责任不要再让受害人家属来背负。

小文荐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