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铈言

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题记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阆苑仙葩，两弯细细的蛾眉，一双清澈澄明的眼，双瞳剪水，美目盼兮。初见，黛玉的身姿似柳一样袅娜，颔首一笑如杏花小巧而又密密地织着，这一笑，织进了宝玉心里。

美玉无瑕，珍贵的玉披着彩锦万缎，是整个家族津津乐道的象征宝物。然而，去掉繁饰的玉，心热时便易折射出刺眼金光，郁郁时又彻寒而通明，叫人捂不热却又不舍得丢下。贾宝玉是这样，用玉来作比是再好不过的了。

玉，是石头的精华，大地的舍利子。顽石变为美玉，本是为了演绎一段故事，赴约一趟旅程。贾宝玉含玉而生，生来为玉，晶莹洁白。他居于繁华锦绣之贾府，穿戴秀丽奢侈之衣裳;乐女儿如清水做成，恨男儿出生于混沌;不喜严正无趣之书，不求堂皇冠冕之名。这样一块玉，过于纯粹，但是也过于装横而富贵无实。

仙界的奇草異花与人间的无瑕宝玉相见，恍若旧识。与俗世格格不入的他们心心相惜，容易在彼此的身上找到相似之处，也是他们与世俗不同之处。而恰恰是这些仅有的相似之处，不但令二人愈走愈近，而且使得这二人有勇气一起突出封建的重围，最终才梦断伶仃，双双烟消云散，飞鸟各投林——黛玉被警幻仙子唤回，宝玉逃脱俗世应了做和尚的誓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那顽石变成美玉，竟可能是一场在自始自终都发生在大荒山无稽崖、原原本本的一场属于顽石的梦吗？或者说，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不可逆转吗？如此致命的，难道是此二人错误的情谊吗？仿佛在密闭的贾府中逃亡的两人，是怎样地一次次濒临悬崖，又一次次被救起？在贾府中的逃亡，实则只能寻求暂时的心灵安慰，他二人自己或许也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逃离的，大约是整个贾府，整个封建社会。

然事不如愿。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留牵挂。”

似曾相识缘如梦，宝黛初见便生情谊。但为何二人苦苦埋藏，始终躲躲探探呢？只看宝黛二人的个性，纵然半含羞也不当如此。那么只能是他们受到了外界因素的阻碍。而在整个贾府中，贾母便是一切喜怒的风向标，代表着众人对此二人的看法。

纵然黛玉是贾母的心头肉外孙女，但始终于宝玉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嫁出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黛玉在贾府中是客人、外人。再有，黛玉的凄苦经历让她背负上了不治之疾和忧柔愁虑的性格，这为是贾府里众人所诟病的。另有一众说，贾母并不全然喜欢黛玉，其中有一很重要的原因是黛玉爱读书。贾母是金陵史家小姐，武家出生，喜欢活泼沉着如熙凤、宝琴等女孩。注重婚配联合家族势力的她并不满意女儿贾敏的婚姻，认为女婿林如海只是草草书生，读书人并非做官人，贾母打心底没有看起他。知道黛玉读书后，贾母立马就心生不乐——宝玉都不曾认真读书，女儿家又怎么能多读书呢！

自然，元春和贾府一直都有对宝玉婚配的思索——不过贾府考虑的首要因素是利益、家族、迷信——不仅有王氏与贾母之争，还有“金玉良缘”之说。宝玉的婚姻本质上就是使贾府更加强盛的脊柱，对于不太成器的宝玉来讲，这，也算是一种拯救。

然事不如愿。

“相思透骨沉疴久，越添消瘦。蘅芜烧尽魂来否？望断仙音，一片晚云秋。”

宝玉生活在花团锦簇的女子中间，袭人、晴雯、妙玉、宝钗…但他却往往不是护花的栅栏，而是被保护的对象。

袭人爱护宝玉，从最细微的事做起——把宝玉佩戴的玉用帕子包好，放到枕下，不至于冰凉;最远虑——为了读书、做官、前途，建议宝玉搬出大观园;最舍得——在贾府没落之际，嫁给蒋玉涵，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宝玉的安好。“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富，谁知公子无缘。”曹公带着几分嘲讽写下袭人的判词，他嘲讽袭人的心细与无私，嘲讽袭人独自离开的悲剧。

同众多丫头一样，宝玉是她们的命。他们中的很多都愿意以一己之力来护、助宝玉，让宝玉本染上愁的生命多一些阳明之色。

然事不如愿。

“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宝玉他为什么重病了？

这当从他奉父亲贾政之命去学堂读书写文章说起。不难看出 ，在整个贾府中，宝玉最敬畏、甚至是最害怕的人是父亲贾政。不只是作为一个严父的存在，贾政更是贾府的顶梁柱，为贾府不断注入有力生命的角色，在现实与物质上的支撑，远远大于了家族的代表贾母。

宝玉深谙这一点。作为父亲的独子，宝玉从小就感受到了自己不同的待遇与相应的应有的使命感。只是自他出生以来，他所拥有的不寻常经历赐予了他飘渺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不符合于贾府的，但追根溯源，却是贾府的溺爱空气给了宝玉这种强烈的渴望去追求自由。宝玉以愚待之，一直以来并不把读书当作头等大事。

且说人要跟着心走 ，最重要的是心在。姊妹离散，家族光景直转下滑，把宝玉高傲的自由的心拽到了谷底。世事无常，兴尽悲来，宝玉的理想主义是时候该破碎了，不管不顾地追求自由的心被现实汹涌的暗流汩汩地带走了。富贵荣华的贾府安放了宝玉的身体，却也捆绑着他的灵魂。宝玉重返学堂，便不足为奇了。

而偏偏刚上学不久，宝玉就病了——贾母、王夫人、袭人都说：这是因为丢了玉。丢了玉，就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于是人们都知道贾府的通灵宝玉丢了。

说来蹊跷，宝玉将玉取下放在桌上，然后就再也找不见了。就算是翻遍了整个贾府，张贴告示寻玉，通灵宝玉也始终没有现身。玉的无影无踪如同早有安排——竟可能是宝玉刻意为之！

他受抑于衰落大院之深处，辗转于唯心与现实的边缘。内心尚存一丝期盼 ，宝玉藏起了通灵宝玉，这大概是他反抗现实的最后的“博弈”了吧。

一日早饭后，黛玉不经意听得宝玉与宝钗的婚事，立刻折回荣国府后院。见到没有玉的宝玉，她突然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两个不答语，仍旧傻笑起来……黛玉知道他不疯，一旁的袭人和紫鹃也知道。所有人知道，宝玉只是痴了，痴心妄想的“痴”。

寶玉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贾母眼中，丢了一块玉，就必须得用“金”来救命——贾府要用金来重新锁住自己……“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宝玉的病，在一个“痴”字，贾府里的人其实是懂得的。

巧妙地让宝玉与宝钗成婚，是贾府对宝玉下的最后一剂药，这是救命药。药汤里的野山参香味过于醇浓，鹿茸片过于压抑厚重，命悬一线的宝玉实在是承受不起。

……

警幻仙子为什么要唤回黛玉，在宝玉大婚之时，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沉酣一梦终需醒，冤孽债清好散场。大婚之时，宝玉喝下那碗药，实乃真疯、真傻、终一命呜呼矣！

事从不如愿。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到他。”我们总是太多情太贪婪，信仰着遇见即缘分的美好。曹公笔下宝黛的故事，原本就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前世约定。甘露之惠，向来缘浅，奈何情深。绛珠仙草决定来世用泪来偿还神瑛侍者的恩情。在曹公看来，到了混沌的人世间，也只能用泪来偿还了。

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础上的宝黛的爱情，必然会与庞大的封建家族利益产生对立。而在漫漫长时间里积淀起来的封建社会的岁月中，宝黛的爱情是绝无突出重围的可能的，二人只能飞鸟各投林。

当封建势力的浪潮终于覆过他们时，他们要么会成为被扬起在半空中被蒸发的一滴水，要么会被重重地压住，成为茫茫大海中的暗流。

尾声——

“贾宝玉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贾宝玉坐在粮食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

坐在食物和酒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宝石，。

只有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旧世界

只有茫茫太平洋上这些美好的少女

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

——海子

贾宝玉用绳子捆好粮食，捆好美酒。贾府将他捆到小船上，他顺着漂到太平洋上。贾府尽可能保证粮食与美酒时刻满仓。贾府大概都期待着他的一场奇幻漂流。

失魂落魄的太平洋上，宝玉一直都在被拯救着，况且他需要真正地被拯救。

事并不如愿，贾府甚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