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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外一篇)

2019-01-17干亚群

天涯 2019年6期
关键词:拖拉机阿姨产妇

干亚群

一棵梨树,突然轰然倒下,像是被人折断的筷子,断茬交错,创面如同炭疽。

倒下的梨树一半触地,一半被墙扶住了,扶住的枝上结满了青果。青果不偏不倚,靠着墙上的字,仿佛是多出来的部首,也似乎给字长了伪足,准备随时奔突。

几天后,梨树枝慢慢枯萎,叶子跟着簌簌变黄,衰败,风一吹,轻轻掉下。数枚青果,紧紧贴着墙,雨后也是瘦瘦的贴着,尽管已干僵瘪少,仍倔头倔脑。

梨树倒下的那面墙,是文化站林老师一星期前写的:“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墙雪白,字鲜红,而果碧青。

那天,我从村里拆线回来,从墙下骑过,梨树还歪斜在墙上,几枚青果黄皮寡瘦,因风的跌跌撞撞,青果跟着晃荡,在“结扎”上面晃来荡去,感觉“结”与“扎”似乎一个往里钻,一个朝外跑。

而那枚青果已看不出姓梨。

外科手术中结跟扎是连贯的动作。实习时我一旦得空就练打结,有时还往猪肉上打结。精彩者可以左右打结,也有不熟练的,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出一个结,且还是松的,一般很快被带教老师请下了台。

自然,林老师墙上的“结扎”并非这个意思。

之前,林老师曾很谦虚地跑到卫生院,同医生们热烈探讨结扎与绝育的区别。童医生说,搞脑子一样,结扎就是绝育,绝育就是结扎,就像你是林老师,也是林四,背后叫你林死蟹也是你。见林老师面色尴尬,童医生突然补上笑声,声音听上去有些夸张,似乎努力修饰着她的表情,但到底还是缓和了气氛。

林老师是镇上墙体标语的著名书写者。书毕,在墙的一角留出空白,然后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林四,名字后面再添上一个“写”字。不懂的以为林老师改名了,懂的知道这是美术家落款的方式,但绝大多数是不太懂,读成“林四写”,用镇上的方言念,变成了“林死蟹”。

林老师说,计生办爱仙姐她们做工作时说的是绝育,写标语时叮嘱我用结扎。我有些拎不清,结扎应该是口头词,而绝育才是书面语。可为什么书面语变成口头语,而口头语倒成了书面语。林老师的困惑看起来很诚恳,且诚恳得像是一脸的无辜。

谢医生跟林老师比较熟悉,是麻将搭子。虽然,他俩为了和一副牌会吵得脸红耳赤,一个责备,一个抱怨,甚至还会互相揭老底,谢医生说老林为了一个女人丢了教师的铁饭碗,林四说小谢在部队不守规矩才没提上干,可牌后仍勾肩搭背,一包烟非得敬完了才心情愉快地道别,似乎那些老底不过是别人恶意的虚构而已。

所以,林老师的困惑谢医生得全力解决。

谢医生像启蒙林老师一般解释结扎与绝育。谢医生说,给鸡做结扎,叫阉鸡,阉过的鸡再也不会高亢啼鸣,只会一心一意地觅食,公鸡的心思全集中在长肉肉,看到母鸡远远躲开。替猪做结扎,称劁猪,那一对蛋蛋还要扔到屋顶上,有经验的劁佬会高喊一句高升。对驴做结扎,是骟驴,被骟过的驴嗯昂嗯昂起来显得清纯许多。但这些是术语,到了生活里一律喊成结,结鸡,结猪。

谢医生讲解了半天,也比画了半天,结果是林老师更茫然,墙上到底是写结扎,还是写绝育。

林老师的纠结变成了疙瘩。

就像那几颗干瘪的青果长到了他的心里。

医院隔一段时间会开展绝育手术,似乎没什么规律,有时隔了半年,而有时仅仅数周。手术时间多则三天,少则半天。手术主刀是县计生指导站的医生。我跟童医生仅仅负责术前准备与术后的拆线。做绝育手术的往往是林老师书写标语中的对象。她们大多被计生办的阿姨们做通思想后过来的,或坐着拖拉机,或卧在手拉车里,对于想法激烈的用汽车送。

医院的走廊里站满了人,声音似乎各管各的,有时是吵吵嚷嚷,有时是嘁嘁咻咻,期间夹杂着一些坏情绪,不外乎不情不愿,也有的提要求,讲条件,博弈暗流涌动。阿姨们半是安抚半是摊牌,好话一筐,权衡一堆,以快刀斩乱麻的果断迅速控制局面。

唯有婴儿的啼哭声没有一点杂质,啊啊着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倒引来片刻的寂静。

突然,隔壁却传来骂声,是个老人的声音,尖酸刻薄,且瘦骨嶙峋。她大概在骂村里的妇女主任,意思是说好孩子半周岁后做的,现在孩子还只有四个月,做过绝育手术后没奶水怎么办。旁边有人在劝,根本劝不住她的骂劲,似乎她早准备了一肚子的坏话。

这个村的妇女主任,姓董,年纪约三十五六的样子,有时陪村里人来做流产,放环什么的,她的话说得很得体,既不讨好,也不粗鄙。董阿姨刚开始还劝几句,后来可能实在忍不住了,回敬了她一句,大意是你这样骂会遭报应的。这下像炸了窝似的,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拍着大腿,痛斥有人仗着权势欺负一个老太婆。被骂的董阿姨红着眼睛跑到我们办公室,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阿姨一个劲地安慰她,量大福大,做我们的工作没有肚量就做不成。董阿姨说,我不想做了,下次还是让别人来做吧。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陈阿姨捅了一下她,这么多人在,难看的。董阿姨别过头去,悄悄把泪擦干,看到一个熟人进来,勉强堆起了笑脸。

我们开始给准备手术者量体温、测血压,县指导站的医生开始穿手术衣。

做绝育手术的人,我大多认识。有的还是我接生的。这个被男人弃之不管的女人,我曾给她做过好几次产检。印象中她的男人待她不错,每次来产检,他总陪着,左一口问我他儿子怎么样,右一口问我他儿子在里面好不好。她笑嘻嘻地嗔怪他,难道女儿你就不喜欢了?他呵呵着,满脸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似乎信心爆滿。她生产时因为血压高,被转到县里。产访是童医生去的,不知道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给她量了下血压,发现比平常高出10毫米汞柱。我让她休息半个小时再量。计生办的陈阿姨忙问我会不会量错?说完,她自知说错话了,赶紧改口,说,能不能过十分钟再量。我说,没问题。

这时,手术室里医生开始催了。石步村的一个妇女主任连忙凑上来,说,要不,我们的先做吧,她老公有点不耐烦了,家里小孩托人看管着。陈阿姨说,让丁医生的嫂子先来,刚才他已经让了一次。那个妇女主任虽然面上的表情有点硬,但也没说什么。

菊婶婶不知从哪里搬来了几把椅子。几个妇女主任互相谦让了一番,可屁股还没有热,看到走廊里的家属们站着,便招手让他们进来坐。

同事的嫂子站在手术室门口时一只手按在胸脯上,大口大口呼着气,两只黑色的裤脚微微颤抖,仿佛停着两只蝴蝶。陪她来的有丁医生,有她老公,还有她娘家人,大家七嘴八舌围着她说话。但听起来没有哪一句能替她把胸脯上的那只手放下来。最后还是丁医生把手术室的门推开,朝里面的医生说了几句,然后把他嫂子劝了进去。

丁医生的嫂子个子比较矮小,人也瘦。我估计她一般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果然,一刻钟后,里面的医生让计生办的同志进去。陈阿姨连同村里的妇女主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手术室,一左一右把手术者搀扶出来。

因为第一个手术很顺利,走廊里的声音开始慢慢小下来,甚至还有轻松的招呼声。刚才骂人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劝回去了。医院里的氛围,似乎让安静洗出了一片祥和。有几个同样陪来的老人,大概认识这位姓董的阿姨,凑了上来,劝慰她不要生气,那个人实在太破相了。董阿姨笑了笑,指指坐在床上正在喂奶的女人,示意大家不要说了。

又一个做完手术的出来,陈阿姨提高声音,问,车子准备好了没?村里的妇女主任说,她家有拖拉机,早泊在门口了。陈阿姨又别过头来,提醒童医生开个方子,药多开点。童医生连连点头,有数,有数。童医生捉起笔,把一张方子开得满满的,然后交给病人的男人,让他去药房拿药,并叮嘱不用付款。

我再次给刚才血压有点高的人量了一下,血压仍然很高。陈阿姨似乎有点手足无措,盯着我,说,跟刚才一样?我说,差不多,要不,让童医生再量一下。陈阿姨忙让童医生测量。血压带慢慢鼓胀起来,陈阿姨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往上蹿的水银柱上,大有一种恨不得把它拽下来的感觉。水银柱一点一点往下降,陈阿姨抿紧嘴唇,眼神一丝不苟。

大约童医生听到了第二声消失,她忽得松开了开关,说,跟小干量的一样。陈阿姨把手叉在胸前,似乎沉思了片刻,之后,她推门进去,跟手术医生商量手术做还是不做?结果是手术医生不建议做。于是,陈阿姨向分管镇长汇报后,叫了辆四轮车把她送回家,还派了一位民警与计生干部一起送她回家。至于手拉车就丢在医院里,让她男人来拉。

手术的时候,有些家属凑到手术室外面,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虽然窗帘遮得严严密密,但里面的声音仍能听得见,尤其是寻找输卵管的时候,有的病人会感到酸胀,而有的可能会觉得疼痛,与之相关的哼哼,或呻吟,从窗口溢了出来。窗外的亲属便显得焦躁不安,杂几啦,手术介慢啊,怎么回事啦,好的医生怎么不派下来?侬不要怕,阿拉在外面。前句是针对医生的,后面一句是对病人说的。

有的干脆在手术室外面插香,嘴里念念有词,甚至是跪拜。童医生见了,会猛地关上窗,把我的那扇也啪得扣上,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说,介发苦(滑稽),医院里成了什么啦。童医生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和陈阿姨她们说。有人附和了她几句,也有人不响。

一会儿,陈阿姨她们把窗户推开,一缕香烟袅袅着飘进来,童医生不由打了一个喷嚏,而且尾音还有一个呃,分量似乎特别重,到了耳朵边全成了嗡嗡。旁边的陈阿姨不住地摸耳垂。

也有人在手术室外面轻声做祷告。但做着做着,声音却大了起来。陈阿姨她们只好走出去,拉拉她们的衣袖,劝她们轻点。童医生坐在窗底下,神情自如,偶尔把头探出去一些,坐下后窗户仍然洞开。

小四轮,拖拉机,手拉车,在医院里跑进跑出,送来一些人,又送走一批,到了下午,医院像一口池塘,慢慢浅了下去。黄昏悄悄滑了过来。

林老师的书写最后还是选择了“结扎”,只是,大多人辜负了他的标语,既不叫结扎,也不称绝育,而是结育。

医学称绝育为包埋术,输卵管的峡部被剪断后近断包埋,远断游离,如同一座断桥。

拖拉机的叫声

麻雀在稻草人身上跳来蹦去,啄它的脸,啄它手上的红布,可似乎很不解气,把叽叽喳喳的声音扔了一圈。稻草人抱僧入定般站在水田里,底下一只白鹭一脚一脚地走着。

隔壁是油菜花,它正趋于开败的状态,花被越来越挤到了顶端,后面拖着一根细长的豆荚。此时的蜜蜂看上去散漫了很多,飞得有点浮皮潦草,连嘤嘤嗡嗡也变得瘦精精的。

只有蝴蝶,仍在田塍上流连忘返。远处青山隐隐,三二个黑点在坡上蠕动。

我从石步村产访出来。因昨晚下过雨,路很泥泞,而且也不平整,时不时卧着一个坑或弹一个洼。自行车的前胎好不容易避开,后胎还是陷了进去,屁股被实打实地震了起来。我捉着车头,歪歪扭扭往前骑,泥浆噗嗤噗嗤溅到裤腿上。

村里的路大多是泥路,只有过春节的时候上面敷一层薄薄的小石子,坑变浅,洼也没了,似乎骗过了很多人的眼睛。清明过后,路面的石头如老人倒败的牙齿,零落,衰败。

久之,机耕路的叫法呼之欲出。

其实,也就拖拉机跑过。

拖拉机跑着跑着,石头陷进了泥里,雨水一来,石头们闷头闷脑地嵌进泥浆,带着尺寸不一的脚印,在它的叫声里,最终以抱团的方式老化了一条路。

像这样的老路,七冲八拐,像一具骨架撑起村庄。

村里的路,没有名,统称直路与横路,像是笔画。只是,笔画还有撇捺折,而路没那么繁琐,因受了时光的炙烤,路最后成了老路,哪怕是斜路,還是弯路,在村人眼里路始终是笔直的,仿佛是一个隐喻巩固着人们生活的耐心。

可在我眼里每一条都是新路。我经常摸错路,有时怪自己粗心,没听明白,有时因为路远,骑着骑着人糊涂起来,心跟着纠缠起来,好在村人很热心,指点之余还会带你一段。

刚才,我离开时,产妇的男人要送我一程,怕我迷路。被我拒绝后,他再三叮嘱我按原路回。他本可以说成老路回,但他有意避开了。是的,这样的老路也只有我才能回,对于村人来说是忌讳的,没有人会把去医院的路叫成老路,就像没有病人跟我说再见。

产妇出院时,我曾问去她家的路怎么走。她说,过了老街沿着机耕路一直走,遇见三块大石头后往右拐第一间房子即是。那里果然有三块石头,平整,光滑,每块约有八仙桌大,气势很足地坐在溪涧中,有人在上面浣衣,旁边浮着两只鹅,雪白雪白,它们一动不动,像是飞下来的天鹅。

如果仅仅停留在眼前,村庄的生活是安宁的,安宁到似乎容不下我们医生的角色。

而拖拉机的叫声在猝然之间冲向医院,叫声里长满了刺啦啦的东西。我们听到拖拉机的叫声会被瞬间震到,如同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尤其是白天,拖拉机的叫声充满了悬念,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掀起波纹。医院静静的午后,拖拉机一来往往即刻碾成碎片。

村人送急诊病人,拖拉机是不二选择。尽管拖拉机浑身震颤,叫声无处不在。但,拖拉机跑得快,它带着赛跑的使命,迅速跑上机耕路。尤其是服毒病人,拖拉机跑出了最快的速度,把小石头都跑飞了,在路边的草叶上翻滚跌爬。横直横的路,霎时变成了生死之钩。

拖拉机的叫声,在村庄上空急吼吼地响起,引来路人侧身避让,猜测与悲悯,被女人们反复折叠,在渐渐隐去的叫声里消息迅速长出翅膀,扑闪在每一个女人的心里,生活的怅然,由此浓郁。

粗糙的乡村生活似乎坐实了女人的寻常,寻常到结婚是为了孕育,而孕育无非是延续香火,像一本书摊在每个女人的面前。向往与憧憬,似乎是深夜的星辰,寥落,且隐晦。婚后的生活仿佛既可以是一眼望底,又好像是层峦叠嶂。沉默的顺从,被更多女人所选择。她们履行着一个女人的全部角色,从新媳妇变为孕妇,由孕妇到产妇,成为孩子的母亲后,避孕,还是绝育,让女人大部分的选项放弃了。只是,在生活琐碎的重复掐拧下,生命倏然变得不堪一击,愤怒轻易间推向绝望。而服毒者绝大多者是她们,原因不外于夫妻间的争吵,偶尔也有婆媳不和。她们像乡间的伶仃草,摇晃在寒风里,曾经的爱情,仿佛是远去的蝴蝶。

拖拉机载来了她们,也载来了一车的哭声,以及纷乱的争执。悔恨,在生命之轻前失却分量。田野上的叶子,一片黄落,另一片抽出来,而在累累尘土和斑斑锈迹的生活里,总有负重的东西牵绊着她们的脚。她们繁花如雪,孤独如霜。

我曾遇到一个女的,生头胎时因为难产不得不剖腹产,产后一直恢复得不好,还落下了痛经的病根,但为了如期怀上二胎,她坐着拖拉机几乎跑遍了所有打听来的中医诊所,倒掉的药渣差不多铺满了她家门前的直路。后来她怀是怀上了,可成了高危产妇,血压一直很高,生产的风险非常高,随时可能发生子痫,不仅胎儿危险,连孕妇的命也是悬于一线。即使这样,她仍义无反顾地怀了,不愿中止妊娠。可以说,她生了两个孩子,经历了两次鬼门关。她对孕育的执著,也是对婚姻的坚守。

然而,谁也想不到她会被拖拉机一路叫着送到医院。

她很幸运,到底还是抢救过来了。只是,无人能探究她内心的幽微,是否能被以后的生活所烛照。

自然,也有个别的意外成了一个塌陷的句号,永远地埋进了山坳里,那里杜鹃啼鸣,野花迷离。

所以,看到机耕路的坑坑洼洼,我心里老是怀疑那里粘着朽坏的情绪,然后提醒我这里曾经变成过死路。我常常被这种虚妄折磨,惊恐于每一次的疑虑,仿佛那些奔跑的气息,仍拽着秋草的尾巴哭泣。

于是,我骑车越来越快,对路面的坎坷不管不顾,似乎拖拉机的叫声正朝我压来。恐惧间,我措手不及,从车上重重地摔下来,腿上迅速起了一块乌青。但,内心的惶恐,却消失了。

相比起来,夜晚的拖拉机叫起来不那么拎心。它们的叫声,属于我。

开始阵痛的产妇坐不了自行车,巴掌大的座位根本搁不住产妇,而且还有七七八八的东西,产妇的衣服,小孩的包袱。手拉车有之,但四处漏风,而且太慢。央人抬门板,似乎不太吉利。于是,产妇开始阵痛,家人赶紧抽一把稻草,铺一床棉絮,把产妇扶进拖拉机,而老人即使匆忙中仍会记得在扶栏系上数根桃枝。

拖拉机在半夜里叫了起来,声音在黑夜里横冲直撞,在浓密的黑夜里叫出一条高高低低的路来,桃枝在灯下晃晃悠悠,既像是驱赶黑暗,也像是引渡光明。然而,它的光只能照亮一截路,它的车斗也只能坐二三个人,它摇摇摆摆爬过坡地,歪七扭八开出村道,从横到直,从直到横,车头笨拙地拐来拐去,一路颠簸,一起颠簸的还有一车人的心情。

那时我正躺在被窝里,当拖拉机在医院门口停下,我立刻醒了。拖拉机在夜晚叫得理直气壮,我醒来自然也毫无拖泥带水。拖拉机就在石桥上,那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它,一扇铁门拦着它,还有一墙枯瘦的爬山虎对着它。

我在被窝里缩起了身子,两肩抱拢到胸前,双脚蜷缩,像是子宫里的胎儿。

拖拉机的叫声前进了。它慢慢穿过铁门,绕开一口井,由光探寻出一个位置。在万籁俱寂下它停止了叫声,一身铁疙瘩,畅开着一车人的心思。

菊婶婶踢哩踏啦上来了,她趿拉着一双没跟的棉拖鞋沿楼梯一步步向我接近。我在黑暗里摸到了棉衣,但身子又禁不住往下缩了点。冷,嗖嗖着包抄我。我眼睛盯着窗外,淡蓝色的窗帘布后面是昏黄的路灯光,不像是有瞌睡的样子,似乎站了一晚就是为了接应菊婶婶。

我在心里给菊婶婶数着步子,还没数到二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轻轻的三下:“小干,大肚皮来了。”菊婶婶的声音贴着门缝,把产妇说成大肚皮。我如没及时回应,菊婶婶重新敲三下,重复刚才的话。她的声音仍是压低的,有可能她把手拢到了嘴边,想把话焐热了才跟我说,似乎担心我会被拖拉机的叫声冻着。

确实,我被拖拉机的叫声冻出过病。

那天的雪,来得毫无迹象,早上还出了一会儿太阳,到了下午天阴沉下来,傍晚暮色四合时,把雪也合了下来。吃过晚饭,我站在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楼下的花坛很快皑皑一片。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花扑簌簌的脚步声,雪花不慌不忙,笃定地飘洒,稳稳地站住,好像到哪儿都是家。像这样的雪,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雪不停,拖拉机是跑不出来的。拖拉机不叫,我可以睡个安稳觉。我为这个想法感到一阵幸运。

后半夜,拖拉机仍叫醒了我。

那个冷,简直像把刀子搁在脊背。我哆哆嗦嗦穿衣,感觉无力抵抗被窝的诱惑。可下面紧促地传来产妇家属的声音:医生怎么还不下来,产妇要生了。是个男人的声音,粗狂里带着责备与焦灼。我一惊,忙掀开被子,披上棉衣奔下楼。雪还在下,高高低低尽是厚厚的一层白。但,我的心思不在白茫茫真干净。我手慌脚乱在拖拉机上查看产妇的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胎儿的头已卡在产道外。

我大声叮嘱产妇哈气,一边飞速地准备接生器械、接生包,恨不得多出几双手来。好在,母子最终没有大碍。待一切安顿后,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如果生在路上那可怎么办。说完,我打了一个喷嚏,许是惊到了婴儿,他哭了起来,像是很委屈。产妇的男人说,听娘说头胎散痛没这么快,再说下雪天下来比较麻烦。原来他们住在东毛山,是镇上最远的一个小村,有六百多米的海拔。如果没有拖拉机,这走下来得四五个小时,但拖拉机从那么高的山上下来,还是雪夜,没有驾驶功夫,这歪歪斜斜地下来,跟赌命似的。

第二天,我就感冒了,还发了低烧。待产妇出院后,我感冒还没好。直到雪全部融化后,我才不流鼻涕。

偶爾,拖拉机的叫声直接从医院门前跑过去,或许是送货的。我像是得了什么大便宜,美滋滋地抱了抱自己,然后一头睡过去。

有次,与县里计生指导站的许站长聊天,聊着聊着,说到了拖拉机。她说,她去山区做绝育手术,因路远得宿在那儿。可晚上通常睡不着,四周各种怪叫声此起彼伏,有一种叫声像是婴儿哭泣声,听得人心里发毛,也不知是鸟还是蛙,抑或别的。但,最害怕的是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拖拉机在夜里响起,十有八九是手术后的问题。

拖拉机是庄稼人的工具,接引着一家人的生路,跑得越多,家里的活路越宽展,村庄的路跟着宽阔,慢慢地,那些路扯长了村庄的身子。

突突突,是拖拉机的叫声。

突突突,我的心跟着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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