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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札记

2019-01-17艾华

天涯 2019年6期
关键词:镜子老鼠泡沫

艾华

老鼠

老鼠目光短浅。所以,人类从不屑于与老鼠交流目光,而老鼠也无眼力正视人类。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有了人鼠之间的悲剧、喜剧、悲喜剧:

梦破鼠窥灯——古老中国,一位诗人在驿站熬过长夜;

吃到了死人眼睛就是鼠王——多本中国古书记载了老鼠的梦想;

我想我们是活在老鼠的巷道里,而死人已失去了他们的尸骸——一名诗人从美国到英国,在现代文明的荒原上徘徊。

人类并非老鼠的天敌,对老鼠的仇恨起因在老鼠的牙齿。老鼠的门牙终生生长,为了避免门牙刺穿嘴皮,老鼠不得不经常借助外物,把门牙磨到适当的长度。老鼠与世界的摩擦是这样产生的。幸亏人类的牙齿不会持续生长,否则整个世界早就毁灭了。

但人类也有类似老鼠借物磨牙的行为,那便是磨嘴皮,内部动作是嚼舌头,对外亦可表现为咬耳朵,不过借助的不是实物,而是语言。语言是人类的伟大发明,是人类创造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人类磨嘴皮的产物,反过来又促使人类将嘴皮磨个不停。

老鼠不论饥饿与否,总在用牙齿与世界制造摩擦。人类饥饿时跟老鼠一样与世界制造摩擦,吃饱了便借助语言制造人间的摩擦,甚至在睡眠时还会说梦话,而在睡梦中不说话的时候,则偶尔是在以牙磨牙了。

抛开科学的解释,人类磨牙在中国民间另有迷信的说法:那是人类对老鼠牙齿的羡慕和嫉妒——隐秘的行为、隐秘的心理,源于人类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老鼠的门牙不停地生长,容易被人看成生命力永不衰竭的表现,让人误以为老鼠长生不老,就算不能长生不老,谁不希望至死都有一口好牙?

如果老鼠能够以牙磨牙,而不需借助外物,那人类简直要佩服并且感激老鼠了。可是老鼠借物磨牙,在解决自身难题的同时也在给人类制造难题。它们把牙齿磨短,避免了自取灭亡的结局,但它们也把牙齿磨尖了,既啃坏了人类的物质,又挫伤了人类的精神。

不过相比鼠牙,寄身老鼠的鼠蚤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东西。鼠牙费尽周折,才能够啮食死人眼睛,鼠蚤传播的鼠疫则轻而易举就能致活人于死地。

鼠疫亦名“黑死病”,因为患者皮下瘀血,死前全身呈黑紫色,所以得名。有诗人写过“红死病”,病征是皮肤出血,一旦猩红色的斑点出现在谁的身上,尤其是脸上,谁就给打上了“红死病”的标签,没人敢接近了。

十四世纪蔓延欧洲的“黑死”,十九世纪美国诗人笔下的“红死”,都是瘟疫带来的可怖死亡。诗人的“红死”是文学的想象,也许自有其象征性。欧洲的“黑死”则是历史上真实的灾难,有人口死亡三分之一的后果。这场“黑死”的一个间接后果是:死亡成了文艺的普遍主题。据说当时流行在戏剧里展现生者和死者共舞,最后象征死亡的骷髅带领众人跳着“死之舞”,一步步,走向坟墓。

文学史上的第一次鼠疫发生在《荷马史诗》开篇,是史鸣修斯从奥林匹斯山上直奔而下,用神箭降下的。史鸣修斯在希腊语中意思是鼠神——他同時是太阳神,罗马人称之为阿波罗。一神两面,光明与黑暗,宙斯和勒托之子,人类的神话建构。

当然,中国古书中吃到死人眼睛的鼠王,希腊史诗中降下鼠疫的鼠神,都只存在于被上帝变乱的人类语言中。

镜子

与生俱来,人人都有一张脸,洗净母体的血,尘世的尘就蒙上来,因此,洗脸是人的日常。盥洗室不是美容院,但洗脸是原始的美容。不原始、非日常的,是整容。整容整到换脸,更不日常。这些日常和非日常的生活有一个前提:镜子的发明。

认识你自己,从镜子开始。作为人的造物,镜子是人之为人的物证,而相应的镜像是我之为我的自证。四肢的动物去岸边喝水,不一定认得水中映出的自己,舌头舔破水面,涟漪荡开——动物不会像人那样自恋,也不会砸镜子。

动物的脸跟躯干处于同一高度,没有像人脸那样升起来,升至躯干的顶端,所以它们对自己的脸不会比对自己的屁股更看重。脸上有进口,屁股上有出口,人和动物是一样的。但人一直立,脸和屁股有上有下了,有上半身下半身了。于是,人成了文化动物。

镜子的发明,让人不必躬身临水,就能看见自己的脸。揽镜自照,自恋的人类骄傲起来,以为自己是万物的灵长。镜子总是与人脸处于同一高度,跟人一样,它是直立的、骄傲的。一个假设:没有镜子,人会不会在水边把自己照成驼背?一个假说:人的直立,是为了腾出手来洗脸。

镜子是公私空间的区隔物件。置于公共空间的镜子,有人去照时也就私人化了。镜子立在墙角,装在包里,镜子的角落就是私人空间的缩影,就是隐私的合法存在。隐私权,是最基本的人权。谁也不能剥夺你照镜子的权利,不管是照屁股,还是照脸。

然而镜子是平面的,这是人的局限和悲哀。立体的镜子是万花筒,曲面的镜子是哈哈镜。镜子又是即时的,它可以虚拟出一个空间,但照不出时间的维度。哪面镜子能照出你童年的脸?哪面镜子能照出你的临终之眼?同样,镜子能照出人的表象,但照不出人的意志。照妖镜,只是了不起的想象。

人人都有一张脸,与生俱来而又在后天改变。年龄和疾病,欲望和恐惧,都在后天塑造着人脸。对镜洗脸,就是在先天后天之间洗出人的本真,用干净的水,甚或干净的泪——泪有不干净的吗?有,虚伪的眼泪。

流泪是一种净化。真诚的泪水流过,脸上会留下人性的痕迹。如果用水洗脸是人生的日常洗礼,如果以泪洗面是人生的非日常洗礼,那么,一张闪出神性光辉的人脸,有可能在尘世出现——当你把天空当成镜子。

镜子的文学源头之一,是美少年纳喀索斯在神话中遇到的湖水。纳喀索斯趴在岸边,沉迷于魔幻的水面,最终把自己照成了水仙。其实湖面也映出了天空,纳喀索斯没有站起来,更没有抬起头。

猫是慵懒的动物,很像某些贵妇人。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里说猫别称“蒙贵”,从字面看,真是名副其实,令人联想金屋所藏之娇,不过五代张泌在《妆楼记》中说猫亦名“女奴”,那就娇不起来了。俗言猫洗脸过耳则客至,女人见客前也是要打扮一番的,而猫的鼻子常年冰凉,这又很像冷美人了。

猫普遍被人看成女性化的动物。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写道:如果我向美丽的费利娜凑近……这里的“费利娜”便是一语双关,既是猫科动物的法语名称,又是一个女子的芳名。虽然人类的口音曾被上帝变乱,但是诗人仍在攀爬巴别塔。轻柔如一声叹息,迅疾如一道目光——用感觉和语言捕捉时间,这首题为《钟表》的散文诗的首句是: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间。

“子午线,卯酉圆,寅申巳亥银杏样,辰戌丑未侧如钱。”中国民间歌谣这样描摹随光线变化的猫眼瞳孔。如果天色正常,人们只要看看猫眼的瞳孔形状,便知一天的时辰了,就像人们只要看看月亮的位相,便知今夕何夕一样,而月亮跟猫一样,也是被人女性化了的。反过来,美人的眼睛也可以像猫眼和月亮那样变化,尽管没什么规律,也不能告诉人们时间,但正因为这样,才更具神秘的魅力。它们瞬息万变而不离其宗,在波德莱尔“凑近”以后看来,这不变的本质便在迷人的眼睛深处,便是一个在钟表上找不到的静止的时间:永恒。

诗人从猫眼或人眼里看到永恒,这是常人难及的灵感和诗意。常识告诉常人,如果凑近,猫眼或人眼的瞳孔里倒是会映出一个自己,缩小而且变形。所以,猫眼和人眼都是小小的魔镜——人是渺小的,瞬间才是永恒。

《恶之花》中有两首《猫》,可见波德莱尔对猫之钟情。其一从听觉和视觉写猫,迷惑于它是仙女还是神明;其二写得抽象玄妙:猫们沉思默想,仿佛睡在无尽的梦里,腰间的光如金如沙,神秘的眼眸闪出朦胧星光。

猫如此迷人,在老鼠看来,却是克星,猫眼如此迷人,对老鼠来说,则是探照灯。老鼠害怕人的眼睛,更害怕猫的眼睛,因为老鼠一旦进入猫的视野,实际上就进入了死亡之网。猫在饥饿时发现老鼠,会一改慵懒的习性,变得敏捷起来——从主人那里得不到鱼腥,猫也只能自食其力。猫的敏捷是人们迷恋猫的原因之一,如果猫总是懒洋洋的,时间久了人们也会厌倦。美人在某些时候,同样很机敏。波德莱尔不愧为巴黎浪子,这样听和写猫的叫声:裹住我如和谐的诗,又似媚药令我欢欣。

波德莱尔还把猫眼称为活的猫眼石,而猫眼石在美人身上仿佛也有生命。作为人的饰物,猫眼石一方面能够增加人的魅力,一方面也有防御老鼠的功效。人们担心懒猫不肯睁眼,便把猫眼石戴在了颈上和手上。这是人类羡慕猫眼的表现。此种羡慕的另一个物证是,人们把“猫眼”安在了门上,企图获得猫的眼力。不过这种供人从里往外窥视的门镜恰恰证明,人跟老鼠一样,是没有安全感的穴居动物。人类曾经住在山洞里,后来的各种房屋不过是山洞的移位和变形。

越来越多的楼房在大地上生长起来了,现代人已难以想象住山洞的困苦,摩登的猫咪也遗忘了吃老鼠的艰辛。现代人养猫,大多不是为了借猫灭鼠,而是一种心理需求。猫成了宠物,不时在人的怀里打呼噜,或者在居室间自由地游走。然而宠物自有宠物的命运,不再被宠的时候,家猫就成了野猫——它们出没于昼夜和光影,对抛弃它们的人类报以警惕的眼睛。

鬼脸

在人体的各个部位中,面孔上的七窍是人外接自然、内接自身的通道,用以视听食息。不然,人没法跟自然交道,沒法健康地活着。

在人体的各个部位中,面孔也是最社会化的部位,是公开的指纹、社交的凭证。没有面孔,人没法在社会上亮相,没法体面地活着。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何况面孔,因此,面孔是一个人的标志和表征。它集合了多种感官,也呈现各种表情。感官的缺陷是残疾,感官的超常是异禀。表情夸张到怪异就是鬼脸,表情凝固下来便能做成面具。

如果加上手的辅助,扮一个眼耳口鼻扭曲错位的鬼脸,那么人的丰富而恐怖的表情就到了极致,可视为面具和鬼脸的叠加与遮掩。不过复杂的背后是简单——皮肉复杂,骨头简单。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张三一个人走夜路,累了,一屁股坐地上,点烟解乏。正要把火柴晃灭,一个声音在背后说:借个火。张三用火柴一照,吓得爬起来就跑。跑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黑漆漆的,终于看到了灯火。张三奔着灯火去,到了跟前,他认出来了,这就是自己家呀。门虚掩着,张三推门进屋,老婆孩子都还没睡,在等他呢。张三说:鬼!我刚才碰见鬼了!孩子说:鬼,鬼是什么样子?张三说:鬼没脸皮,脑袋上只有几个黑洞!老婆说:还说别人呢,自己去照照镜子。张三就去照镜子,但是恰巧来了一阵风,把灯吹灭了。张三满身找火柴,哪会有,早吓掉了,倒是摸出了一根烟。等老婆划亮火柴,张三傻眼了:老婆没了脸皮,脑袋上只有几个黑洞,孩子也没了脸皮,脑袋上同样只有几个黑洞。张三捏烟的手直哆嗦,说:借个火。

故事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的手上往往已经捏上了烟,并且像张三一样手直哆嗦,又借张三的话对听故事的人说:借个火,借个火。如果是在夜里,你敢借火给他?如果你吓坏了,你敢去照镜子?

这个故事在中国不算古老,因为烟草和火柴在中国并不古老。有个故事跟下巴有关,下巴是古老的,人自身长着的,因此这个跟下巴有关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久远。

故事说的也是一个人走夜路,一小堆火是必须出现的,火光中必然出现一个人,这个人能把自己的下巴取下来。走夜路的人后来碰到一大堆火,火光中有一大伙人在讲故事,他急着讲了一个,众人没听完就都笑了起来:哈哈哈,下巴?我们都能这样!于是一起把下巴取了下来。

这两个都是精彩的鬼故事,精彩在拿人的面孔开刀。撇开现代医学,直观而且直接的是,人的死亡即面孔的死亡。两个故事里,人脸变成几个黑洞,那是骷髅头;下巴的离开则是骷髅头的解体,是死亡的再次死亡。

西方绘画中,骷髅头是常被描绘的静物,鬼故事则要等到电影发明以后,不同的观者才能看见相同的鬼。口传、笔录、绘画、电影,还有古老的戏剧,历来都会为了缓解人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而在人鬼之间大做文章。

中国民间有一个说法:小孩拿漏瓢遮住脸,躲到门旮旯里,就能从漏瓢的洞眼里看见鬼。其实漏瓢拿来遮脸,就不是漏瓢了,是面具。面具拿来遮脸,是为了藏匿自己,面具也能够拿来亮相,蒙骗鬼神。电影院里看鬼片的少女,预感到鬼将出现,急忙拿手遮眼,那不是真的遮眼,是遮脸,手成了面具——她们把自己藏起来,从指缝里偷偷看鬼,又恐惧又快活地尖叫。而躲到门旮旯里玩耍的小孩,不一定拿漏瓢遮脸,只要有想象力,门旮旯就是电影院——光与影,明与暗,幻象难以名状,早吓得他们从门旮旯里跑出来。鬼!他们只好沿用古老的命名。

中国的“鬼”,一个象形字,从字音上释为鬼者归也,当然是一种安慰和自我安慰。从字形看,鬼,实际上是一个人戴着巨大的面具。活人板着一张脸,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那是脸的面具化,死亡的雏形。小孩喜欢做鬼脸,吐舌头眨眼睛,那是天性袒露,活生生的表情。

在认识自然的岔道,在治理社会的仕途,在寻找自我的幽径,中国古人和牛的交道值得一说。

以征服者自居,中国古人是怎样把目光从牛耳朵移向牛鼻子的呢?至少有两本古书认为牛耳聋、以鼻听,错误的说法却揭示了古人征服牛的过程。

在用绳子牵制了猪的耳朵之后,古人也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牛,但牛却甩脱血染的绳索,狂奔而去。于是古人认定,牛的耳朵是聋的,是不能听的。经过细心观察,古人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牛的鼻子。

这才是牛的耳朵啊!他们盯住那两个粗大的鼻孔恍然大悟,随即把目光拧成了绳索。

凭借一种错误的观念,古人在行为上却取得了成功,这种观念与行为错位的背后,是征服者的强硬姿态。对人来说,动物的哪个部位听话,哪个部位便是它的耳朵。古人之所以动用绳索,是因为发现了语言的无力。因此,牵制动物的绳索不仅是手的延伸,也是语言的强化。

人类在语言之外借助绳索来控制动物的耳朵,类似于人类内部的男人征服女人,除了温柔的情话,还需要金耳环银耳坠一类硬通货。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听话的部位都是脆弱和柔软的,古人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看中了牛的鼻子。

中国古人就这样开始了以绳牵牛的事业。所谓牵着牛鼻子走,当然是掌握了自然规律,不过由此认定牛的听觉在鼻子那儿,却又跨出科学的界限,走上了规律的岔道。

给牛鼻穿上绳子,是给自然的造物加上人工的因素,若生而为人,人工的因素便与生俱来。人是自我牧养的动物,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但人也是社会动物,不谦卑的就想牧别人,造成复杂的权力结构。瞧,多少人待在人上人下的位置,尽力保持身心平衡,犹如高空行走绳索。

春秋时期有个叫宁戚的寒士,怀才而不遇,于是为商旅,驾牛车到了齐桓公的城郭外。夜里,碰巧齐桓公出城迎客,火把通明。宁戚正在车下喂牛,就叩击牛角打节拍,悲歌一曲: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鼾,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

是为《商歌》,亦名《饭牛歌》。齐桓公闻之,以为异哉,宁戚的命运因此转折了。如果追问一句,牛的命运呢?那头宁戚遇见齐桓公时正在喂的牛,难道只是个活道具?被历史遗忘的细节可能是:那头牛被宁戚进献给了齐桓公,齐桓公命人将牛杀了,把牛角赐给了宁戚。这样,《商歌》的节拍器就变成了权力的号角,宁戚自此告别贫寒,踏上了后人称为仕途的坡路。

社会满是难走的坡路,可归的路是回归自然的路。不过人是自然的断奶之子,复吸母乳终究尴尬。而从仕途退隐山林,中国古人多的是独善的姿态,少的是特立的精神。

古书上真正卑以自牧的高士,首推巢父。巢父因巢居穴处而得名,另有一个名叫许由的人也居巢穴,因此后人常将两人混作一人。为了故事的精彩,还是把他们分成两个人为好。

有一天,巢父牵着一头小牛到了颖水岸边,看见许由在那儿洗耳朵,就问是怎么回事。许由日: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日: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见子?子故浮游,欲求闻其名誉,污吾犊口!说完,巢父就牵着他的小牛到上游饮水去了。

故事再讲下去,可以是这样:某日,巢父又沿幽径牵犊至颖水,见许由亦牵犊饮之。巢父日:牵牛何为?许由日:无为。非予牵牛,牛牵我也。

巢父无言以对,但岂肯服输?就此闭上自己的嘴,戒掉了语言。后来许由再见到巢父,巢父已经是个骑在老牛背上的老人、不知真假的聋子了。

泡沫

维纳斯之始,美人鱼之终——从神话到童话,泡沫激起的人类想象有此一始一终,够了。

从神话到童话,人类想象似乎已由丰富变为贫乏。其实不是贫乏,是不再相信。

神话产自人类童年,诸神是所有人的笃信,而童话,可看作神话散落后世的碎片,儿童当成宝贝,成人是不再信了。

现代人远离人类童年,成年后已回不去神话和童话的现场,于是勉力将两种话语中的泡沫并置脑海,视为美的始和终。这一始一终的泡沫是母胎的象形,美丽而虚幻。生于虚幻,归于虚幻,其间是美丽的生命,生命中则满是灵与肉的痛苦。

美人鱼以舌头换来巫婆的药水,鱼尾才变为人腿,这双腿走在陆地上,就像走在刀尖上。为了得到王子的爱情,为了像人一样拥有灵魂,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

维纳斯的肉体来自天神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是克洛诺斯弑父的结果。弑父是人神代际的常演悲剧,也是权力更迭的暴力形式。被儿子克洛诺斯夺走权力的乌拉诺斯早已预言,克洛诺斯将被他的儿子宙斯推翻。果然。

希腊神话跟希腊悲剧一样,背后的主宰是命运,悲剧之悲不是悲惨,而是命运无可逃脱。

古希腊真是人类的好童年。代际已明,性别尚暗。从维纳斯的肉体来源看,这位爱和美的女神雌雄同体。而她的诞生就是爱和美的诞生:象征权力的阳具落入母性的大海,声音下沉,泡沫升起。

“海的女儿”,美人鱼的汉译堪称传神,安徒生会喜欢的。维纳斯,亦可视为海的女儿,给了人类好童年的、地中海的女儿。

相比美人鱼这则单纯的童话,维纳斯有难以理清的繁杂版本。神话、史诗、希腊、罗马,文类和语种,地域和时代,维纳斯的变幻令人捉摸不定。

不变的是她的爱和美,是生命蕴含的无穷欲望。火神、战神、红玫瑰、金苹果……维纳斯的爱和美颠倒乾坤,乱了人神。她的儿子丘比特是小爱神,长翅膀的小孩,所谓丘比特之箭,总算把纷乱化为简单,对爱情有了解释。

拉丁语中的丘比特,希腊语中的厄洛斯,这个永远长不大的捣蛋鬼也许更应该走出神话,活在童话中,因为人类自从有了家庭和社会的约束,有了人伦和物质的禁锢,爱情越来越像个童话了。

现代人离自然的泡沫也越来越远了。离得近的,是浴缸中的人工泡沫。入浴,出浴,泡沫生生灭灭。当最后的泡沫在下水孔悄然消失,敏感的人裸身一旁,呆若石像,虚幻和孤寂定会锉上皮肤:泡沫泡沫泡沫,气体和液体的蛋卵;它们聚散生灭,孵出固体的孤寂。

泡沫因破灭而美丽。泡沫的固化是一种丑化。泡沫塑料、泡沫水泥之类,作为人的造物固然有其功能,但不具石头恒久的美,也没有泡沫短暂的美。

固化的泡沫不再是真的泡沫。真的泡沫拒绝人的手,只接受光的雕刻和塑造。

泡沫的美,也是绘画不能再现和表现的。泡沫经不起手指的触碰,也经不起画笔的触碰。一碰就破灭。

上帝万能,画好了泡沫,很美。退远了看,不那么美了,好像还差一笔。上帝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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