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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2019-01-14郁舒雅

江苏教育 2019年64期
关键词:纸巾陪伴爸爸

郁舒雅

我在卫生间洗完手,一转身被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叫住,定睛一看,是雯雯。

瘦高的个子,红色毛衣外面是明显偏小的红色外套,她搓着手,急切地对我说:“老师,能找你聊聊吗?”我顺口说:“没问题啊,怎么了?”她还没开口眼泪就往下掉,我知道事情不妙,看着镜片后无力的眼神,我记起她曾在我的课上踊跃发言,天真可爱。

在厕所门口的水池边,我俩就这样站着对话。三九天里的风很冷,从窗户灌进来又扑向门口,我真担心这时候她们班的同学会走进来。果不其然,门口出现结伴而来的两个女生,迎面看向我们的眼神里满是惊讶,她们在猜这场景背后的故事。

我赶忙说:“快洗洗手,明天我再找时间和你聊。”雯雯别过头去,把眼泪擦干,洗了洗手。门口的姑娘们看我要出去便迈步进来,互相看了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窃窃私语。

其实我挺害怕遇到这种突发状况,特别是高年级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情绪不稳定,极易爆发,如果碰巧在一个不适当的场所爆发,就会有些麻烦。

坐在咨询室里,她又成了那个踊跃发言的学生,滔滔不绝。我托腮听着,不时递上纸巾。她有很多困惑:为什么妈妈爸爸都各自有“外遇”?为什么爸爸的女朋友刚开始对我和弟弟很好,后来又不好了?为什么奶奶见我追星就觉得我在谈恋爱?为什么爸爸从没问过我每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却只会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为什么我的脾气时好时坏?她想问的太多,而多数时候她竟能自问自答。

“我知道我这个年纪是在叛逆期,虽然脾气时好时坏,但发生的事从不放在心上;虽然我知道还手不对,但我心里真的很生气,为什么不管我怎么解释爸爸都不相信?每次明明是弟弟做错事,挨骂的却总是我,爸爸这样,妈妈这样,奶奶也这样!不过,奶奶会把好吃的留给我,我先吃了再给弟弟吃,奶奶对我还是挺好的……”

这样思绪飘飞的自问自答中夹杂着豆大的泪珠,仿佛回忆就在眼前,痛苦又重复了一遍。

“我记得三年级的家长会,我上台表演,语文和英语表演都参加了,这是我最盼望的时刻。同学们的家长都来了,有的甚至父母两个人一起来了,可是我的家长一个都没来。我很失望,偷偷地去厕所哭……以后每一年的家长会都是我最讨厌的日子,爸爸可能会来,可能只是签个字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每当看到同学们的妈妈来接孩子,我就特别伤心,因为我也想我的妈妈,可是妈妈扔下我和弟弟跟别人走了,我很伤心,我没有妈妈。”

我递过去的纸巾被她揉皱在手心里,团成一团,紧紧握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仿佛听见泪珠砸落在地的闷响,感受到那种钝痛。

“他们分开不是你的错,雯雯,我们每个人的力气也只够顾好自己。你只是一个小学生,做好学习这件事就好了,爸爸妈妈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的。”

“我知道我要尊重大人们的决定,可是要让我不受他们的影响我做不到。我还小,不能像大人一样思考,虽然爸爸妈妈在一起时总是吵架,可我还是不想让他们离婚。”

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被她的无力感传染,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多么可笑。她说的没错,我想象自己的十二三岁,在父母争吵的间隙,在懵懂的少年时期,不被父母的情绪左右?怎么可能。

我突然有些感同身受,觉察到反移情的时候鼻子酸酸的,心疼眼前这个弱弱的孩子。

我该怎么安慰你呢,孩子?情绪云涌的当下,我没法给出恰当的建议。

你说这个社会太残酷,不好好学习就会没出息。我看着你13 岁天真的脸,猜测这个句子的出处。我不能告诉你上哪所中学会更好,因为这个选择在于你的家庭,更在于你。

我只能安静地听,听你把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公都数落一遍,用十二三岁充满疑惑的口气述说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你说越长大越没有理想,甚至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那语气仿佛是抖着烟灰蹙着眉的中年男人,又仿佛是叹着气摊着手的耄耋老人。可是孩子,你不知道的是,也许这就是少年的迷茫,并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刚好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故事,谜底终究在你手里。

关上门,静下心,感受孩子身上还未消散的情绪。

两周后,我在楼梯上遇到雯雯,她调皮地歪着头冲我笑,说还想和我聊聊。看到她状态不错,我略感安慰。

“老师,我最近交了个新朋友。”雯雯的眼里燃起一星火苗,开始说起朋友间如何互相庆祝生日、一起玩耍。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我的新朋友有许多朋友,我却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第三个人,这样我会感到很不舒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好朋友就只能一对一。”

“有例外的时候吗?”我有些疑惑。

她思考了几秒钟,说起了最近一次三人行:“我们三个一起走在路上,我和好朋友说话时,另一个女生并没有插嘴,整个过程我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倒是很奇怪,我居然不讨厌她。”

“所以这种不舒服的情况是因人而异吗?”我问。

“可能是的,我觉得那个女生没有企图心,所以很放心,三个人在一起玩也很自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以前,我的好朋友就是在别人介入后才和我玩不到一块儿了,我就和她绝交了。”

听到“绝交”这个词,我饶有兴致。在我看来,“绝交”是个非常有趣的词,在高年级学生中,这甚至是个高频度的流行词。青春期的身心变化和群体生活的张力,使得友谊成为“非黑即白”的存在,“绝交”仿佛是一段友情结束的标志,也是另一段友情开始的标志,这个按钮如果不存在,就没办法继续交朋友了。

“绝交之后,那个同学就在班里把我告诉她的事说得人尽皆知,她说我是没有妈的孩子,她们在背后说的话都被我听到了。”硕大的泪滴又砸下来,她很快用手抹去,似乎想尽快结束这种伤心。

我递上纸巾,温柔地看着她:“听到同学这样说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我期望她会说她冲过去把同学们教训了一顿,虽然这不太现实,但我真希望她能拥有这股力量。

果然,她说:“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哭了好久,没有人来安慰我。”垂下的双眸再次氤氲着悲伤,“我不敢去骂他们,我怕把事情闹大,他们会告诉老师,老师会找家长。”她喃喃地说,忽然就哽咽住了,“我不想让爸爸又为了我在学校的事烦心,他已经够烦的了,我不想让他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爸爸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用手掩住了眼睛。

悲伤决了堤,我听到的是满腹的委屈、满心的孤独。总是离家的父亲、消失不见的母亲、缺失的陪伴,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分心在父母身上,把情感投射在同学身上,要替父母着想,要在别处寻找安慰,却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孩子在照顾父母啊,本不应该是这样。

“我爸爸最讨厌我哭,所以我在他面前都会忍住,去卫生间把门锁起来偷偷哭。”她放下掩面的双手,轻轻地抽泣。

“我感到你哭得很伤心,能说说哪些时候你会特别想哭吗?”我继续关切。

“被同学们在背后议论的时候,被爸爸教训的时候,和重男轻女的爷爷吵架的时候,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老师,我觉得自己好孤单。”

终于,她说出来了。

“想哭的时候,觉得没有朋友可以倾诉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一直是你的好朋友呀。”我依然温柔地看向她,眼神真诚而坚定。

她用力地点点头,泛着泪光的眼里再次蓄满笑意。

送走雯雯,我隐隐担忧,为六年级即将毕业的孩子们:担心他们带着悬而未决的问题离开小学,离开我们的“安全基地”;担心他们没法处理即将到来的人生阶段中的更多难题,而那时我却不在他们身边。这种“老母亲”般的焦虑使我知道,我又陷入了“全能救世主”的角色,而忽略了孩子自身成长的力量。我陪着他们走过一段泥泞,但路口就要到了,在分离之前,我所能做的就是———倾听、共情和陪伴。

我相信,走出咨询室的孩子自有向前行走的力量和勇气。我想说,成为一名小学心理健康教师,如果真有什么热爱,就是那句——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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