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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陌生人(短篇小说)

2019-01-10邢庆杰

当代小说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头领高个子单人

邢庆杰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一月十五日,农历的腊月十四,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而白光家的粮缸早已经见了底,更不消说年货了。五年前,祖父为了给家里省下一张嘴,只身跑到东北煤矿谋生。今年春天,春脖子绵长,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白光因为忍不住饥饿,爬到地主秦立轩家的榆树上,捋了一把榆叶充饥,被秦立轩的管家发现,把他从树上拽下来,又让护院把他吊到榆树上,用牛皮鞭子抽打了半天,把后背都打烂了。若不是乡亲们帮忙说情,白光不一定要在树上吊到什么时候,能不能保住性命也不好说。这一天,年仅十七岁的白光只身赶到伦镇,是想趁年前各家店铺的生意忙,找个店铺帮个零工,给父母挣个过年的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天,日本人对伦镇动手了,他无意中卷入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这天一大早,白光刚刚走进伦镇南门时,就看见一些人在街上跑动,他们惊慌地小声喊着:“日本人打过来了,日本人打过来了!”

白光沿着小街犹疑地走了一阵子,正赶上红枪会会员集合,举行祭坛仪式。以前,他曾多次见过红枪会的会员们练习拳脚,见他们个个身手矫健,白光就悄悄记住了一些动作,经常在家练习。但是,他还从没见过祭坛,就停下了脚步,站在一边看光景。

柔和的晨光中,头领们抬出沉重的关帝像,放在一張结实的枣木桌子上,会员们在像前跪成一片。一个像是总头领的人盘腿坐在像前的地上,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忽然,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溢满了整张红彤彤的四方大脸。会员们纷纷低语,附体了,附体了……猛然,他圆睁豹眼,大声宣布:俺乃汉寿亭侯武圣人关云长是也!尔等已经被本将附体,吞下神符,刀枪不入!哈哈哈……

会员们纷纷磕头膜拜,连叩三首后,各自吞下了一张黄表符,上写“关爷附体,刀枪不入”,字迹为隶书,笔力刚劲。吞下符咒后,会员们齐声大喊,关爷附体!刀枪不入!关爷附体!刀枪不入!……声势震天。

总头领双眼上翻,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几个会员上去,把他扶坐起来,捶背、揉胸,忙活了一会儿,总头领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双眼。

回来了,大师兄回来了……几个会员扶总头领站了起来。

总头领威严地环视了会员们一眼,大声喝道,关闭南门!拿上武器,上围墙!会员们顺着围墙的斜坡,小跑着登上了围墙。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土炮、土枪、大刀、红缨枪、抬杆、铁叉……

日头越升越高了,白光忽然发现,今天的日头边缘上,有一圈淡淡的血色。

把一切都安排完毕后,总头领才发现了站在一边的白光。他看着面生,不像是街上的人,就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白光告诉了总头领他来这里找活干的事。总头领焦急地说,这里马上就大难临头了,你快走吧!白光还没来得及作答,围墙上的一个会员说,大师兄!鬼子来了!总头领边沿着台阶往围墙上走边对白光说,要走的话,赶紧从北门走!

说话的工夫,一百多个鬼子分乘三辆汽车抵达了南门外。

白光沿着伦镇街的南北主道,往北刚走了几十米远,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一颗炮弹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爆炸了,一间土屋顿时被震塌了,与此同时,他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他推出三四步远,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在此之前,鬼子的翻译官和总头领有过短暂的对话,翻译官在门外大喊,乡亲们,太君要路过伦镇,请你们打开城门,让我们过去!

总头领冷冷地说,此路不通,你们绕道吧!

话音刚落,鬼子就开了火。

白光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望去,明亮的日头下,红枪会的会员们身上喷涌着鲜血,像麦田里捆好的麦个子一样,接二连三地从围墙上倒栽下来,一袋烟的工夫就栽下了十几个人。白光大为吃惊,他一直非常崇拜这些身手不凡的红枪会员,觉得他们个个都是能以一抵十的好汉,没想到这么彪悍的体格,在鬼子的枪弹下,竟然如同草芥。十七岁的白光,瞬间明白了一个质朴的真理:打仗还得靠武器,如果武器不行,人再多,功夫再好也打不赢。至于刀枪不入,那更是瞎掰呀。

白光沿着镇街走向北门,迎面遇上了很多往南跑的人,才知道北门因没有守卫,已经被鬼子占领了。他只好又折了回来,和到处乱跑的老百姓一起寻找安全的地方。后来,他发现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房子也塌了一半,估计是个废弃的宅子,就从窗户跳了进去。屋内蛛网密布,到处都是灰尘。他从墙角找到一把破笤帚,轻轻地把蛛网全部打到地上,然后躲在临街的窗户后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一阵风刮过,空旷的街面上尘土飞扬。

南门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着,白光听到了猛烈的炮火声。大街上,红枪会员们用大刀和红缨枪与鬼子展开了拼刺,双方势均力敌,在兵器交鸣中,鲜血飞溅,尸横遍地。白光一直躲在破宅子里,身上不停地打哆嗦。到了下午,可能是鬼子的增援部队赶到了,大批的鬼子端着枪在街上跑。鬼子们借着梯子爬上房顶,在各个制高点架上了机枪,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就扫射,百姓们成片成片地倒在了血泊中。

随着红枪会会员们的死伤,鬼子遭遇到的抵抗越来越微弱。他们在街上、胡同内、院子里、屋子里搜捕,见人就开枪。伦镇街上尸横遍野,许多树上吊着百姓的尸体。白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恨得把牙咬得咯吱吱响……但他没有冲动,他明白,自己手无寸铁,这么冲出去就是白白送死,要想和小鬼子对着干,一定得先有了枪。

天色已晚,渐渐地,街上没有了枪声。

鬼子撤了。

下雪了。白光又冷又饿,不知道到哪里去。

情急之下,白光想到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叔单人鹏,就住在伦镇外面的三里桥。小的时候,白光曾经跟着父亲到单人鹏家去过,后来听说单人鹏当了汉奸,被鬼子任命为伪军中队长,在人前很是风光。白光想不管汉奸不汉奸,到表叔家里先填饱肚子再说。

白光来到单人鹏家的大门前,看看左右无人,轻轻拨开了大门。

这个雪夜,单人鹏家还亮着灯。白光从窗棱的缝隙往里看,却看到了两个陌生人。这两个陌生人,一个高大英武,留着大胡子;另一个略显瘦弱,戴着眼镜。两个陌生人都端着手枪。他们的面前,跪着单人鹏。

只听单人鹏又叹了口气说,今天龟尾小队长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征集三百担粮,这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哪下得去手呀!

停一停,单人鹏又说,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往哪走呀?

这时,戴眼镜的陌生人说,我告诉你一条可以走的路。

单人鹏动了动身子,高个子陌生人把枪指向了他的胸口。

单人鹏的妻子、儿子吓得尖叫着瘫在了地上。

高个子陌生人笑了笑说,你们别害怕,只要单队长配合,我不会开枪的,咱们都是中国人嘛!

单人鹏也从最初的惊慌中镇定下来,他示意妻子和儿子去里屋。

高个子陌生人看了看桌上的酒,戏谑道,上门就是客,不请我喝一杯吗?说着话,他把枪别在了腰里。

单人鹏见高个子陌生人说话随和,彻底放松下来,他拱了拱手问,敢问大哥,您是?

高个子陌生人报上名后,单人鹏身子一抖,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您是我爷爷,您是我爷爷呀,我虽然应着日本人的差,可没干祸害人的事呀,你看我这上有老下有小……

戴眼镜的陌生人笑着将单人鹏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又把他按坐到椅子上,拍着他的肩膀说,若不是你还心存中国人的良心,我们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找上你。

单人鹏惊魂未定,怯怯地望着戴眼镜的陌生人,问,您有什么需要兄弟效力的?

戴眼镜的陌生人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才慢慢地把一張纸放在单人鹏面前。

单人鹏看完,脸都黄了。他又想站起来跪倒,被戴眼镜的陌生人用手势制止了。

单人鹏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戴眼镜的陌生人说,您看这事儿,能不能找别人干,我……我我没这个胆呀,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

高个子陌生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单人鹏,你怕鬼子,就不怕武工队吗?我告诉你,今天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办,是我们瞧得起你,有些人想立功赎罪,我们还不给他机会呢!

单人鹏赶紧站起来,全身筛糠般颤抖着。

戴眼镜的陌生人正色道,单人鹏,我们今天来,是找两个人,找你,是为你指一条明路,让你改邪归正;找崔大嘴,是就地正法,铲除汉奸!

单人鹏仰起了脸,吃惊地望着戴眼镜的陌生人。因为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崔大嘴前几天刚刚活埋了五个人,据说都是抗日分子。

戴眼镜的陌生人继续说,崔大嘴不但和我们有血海深仇,也是你的仇人吧?

单人鹏呆呆地点了点头。

戴眼镜的陌生人说,今天,我就为他欺凌过的乡亲们,为我们的战友,也为你报仇。

单人鹏忽然激动起来,他哆哆嗦嗦地给戴眼镜的陌生人倒上酒,倒在杯内的还不如洒的多。

单人鹏端起酒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知道他家住哪儿,他他他坏透了。

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

窗外的白光也吓了一哆嗦。

戴眼镜的陌生人将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听见了吗?这一枪就是送崔大嘴上路的,他不就在你北邻住吗?

就这样把他毙了!单人鹏的脸都白了。

我们对你们这些为日本人办事的,分两种,一种是崔大嘴这种白皮黑心的铁杆汉奸,要坚决铲除;别一种就是像你这样还存有良知的,是我们团结挽救的对象……你自己掂量。

两个陌生人站起身,要离开的样子。白光急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单人鹏的家。

一九三八年初春的一个傍晚,天阴得很厚。白光背着一个小口袋,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是伦镇集,他把自己种的南瓜拿到集上卖了,换了十几斤玉米,又找了个地方碾成面子,打算背回家蒸窝头。走到半路,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白光把口袋抱在胸前,又把褂子脱下来盖在上面,在细雨中奔跑起来。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知道前面有个齐义庄,村头有个关帝庙。等他跑进关帝庙时,全身已经湿了半透,盖在口袋上的褂子也湿了一大半,好在玉米面没有淋湿。他把褂子拧了拧,重新穿在身上后,才发现了庙内的三个人,正盯着他看。他吓了一跳,那三个人,一个穿米黄色军官服的,是个鬼子军官。另两人个,都穿一身黑色制服,是伪军,老百姓都习惯叫他们“二鬼子”。

一个瘦杆子似的伪军走到白光身前,恶狠狠地问,干什么的?

能干什么?种田的。白光对这些二鬼子早就心存厌恶,态度也不友好。

那伪军一愣,捋了捋袖子说,小子,嘴挺硬呀!哪个村的,有良民证吗?

就在前面,秦庄的。白光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湿漉漉的良民证递了过去。

那伪军并不接良民证,用力推了白光一把说,太君在这里休息,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

白光怒道,外面雨这么大,你让我去哪里?

那伪军一拉枪栓,威胁道,小子,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白光说,我不信你有这个胆子……

争执之间,另一个伪军也端着枪走过来,两个人一起往外推搡白光。白光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地向门外摔去。但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背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了他,用力把他推到了庙内。

两个身穿稻草蓑衣、头戴草帽的男子挤进庙内,两人摘了草帽,露出两张表情肃穆的脸来。也许是两名男子身上带有一股肃杀之气,那个鬼子军官感觉不好,伸手去腰间掏手枪,其中一个男子忽然将手中的草帽甩了出去,正打在鬼子的脸上。同时,这个男子敏捷地从后腰掏出了驳壳枪,冲鬼子连开了三枪,枪声把屋顶的尘土都震了下来,庙内弥漫起一片迷雾。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不但白光吓了一跳,那两个伪军瞅着鬼子前胸的三个血洞,也吓呆了。但他们很快缓过神来,把枪一扔就跪下来,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男子瞅准那个瘦杆子似的伪军,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仰八叉,骂道,你这该死的二鬼子!刚才的威风哪去了!

那伪军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在三人面前,不断地磕头求饶。

直到这时,白光才看清这两人正是年前他在单人鹏家看到过的两个陌生人。

当下,白光帮两个陌生人用两个伪军的鞋带将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并把他们各自的袜子塞到了嘴里。两个陌生人把鬼子的手枪、战刀和两个伪军的长枪及子弹都收起来,用蓑衣包起来,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临走,戴眼镜的陌生人冲白光抱了抱拳,小兄弟,后会有期了!

白光一听急了,别呀,把我带上!我找你们好久了。

高个子陌生人问,找我们干啥?

加入你们呀!我要枪,要和你们一起打鬼子!白光急得汗都下来了。

戴眼镜的陌生人问,小兄弟,你是哪里人?

白光说,不远,秦庄的。

为什么要打鬼子?

为乡亲们报仇!

家里人同意吗?

肯定同意。

戴眼镜的陌生人又说,你跟着我们,是要掉脑袋的。

白光说,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谁都会掉,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白光说完这句话,就像做梦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踏上了泥泞的乡间小路。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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