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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味与清欢

2019-01-10宋长征

作文新天地 2019年7期
关键词:石涛理发店苦瓜

◎宋长征

苦瓜出南番,也生长在我家的理发店门口,夏日来临,蓊蓊郁郁,遮住我的孤独与羞愧。苦瓜和尚大概也有愧意,“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何谓小乘何谓大乘呢?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饮不完的人间清苦,道不尽的俗世清欢。

苦瓜的命有多苦有谁知道,随便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就能暂时存身,不怕风吹,不怕草长,某天夜里打了一个激灵,藤蔓爬上了树梢。苦瓜在寻找自己的制空权,一个孱弱的生命只有掌握了主动才有可能看见更高更远的天空。可以是门前的一株老榆树,爬过了夏爬过了秋,一边攀爬一边开花,粉黄的花朵开满一路;可以是低矮的乡村屋檐,纤细的触角牢牢抓紧木格窗棂,终于爬上了房顶,喘口气,歇歇脚,开始结青青的果儿。

“苦瓜出南番,今闽、广皆种之。”是说苦瓜原来生长在南方,也叫锦荔枝,但绝对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那种,那种荔枝太过奢华,一骑红尘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驿马,只为换取佳人一笑。苦瓜属于民间,只有民间的血泪与苦难才配得上绵延不绝的清苦。又有一名癞葡萄,大概是因为成熟之后的苦瓜自己袒露胸膛给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皮肉翻张,果肉鲜红,直至腐烂,果实形如赤色葡萄,散发着红颜的光芒。

开始我是拒绝的,无论如何烹饪也不能去掉人心的清苦,舌尖是苦的,回味是苦的,好像掉进了苦难的窠臼。瓤还好,一点点用小刀刮下来,竟然有蜜样的清甜,莫非物极必反,反映在苦瓜上也如此灵验。我宁愿想作是苦瓜的狡黠,清苦的果肉是为保护自身的成长,以免被来往的野物觊觎;甜蜜的瓤和种子是为了便于种族的传播,飞鸟掠过,将一粒种子播种在另一片土地。

理发店门口,到了暮春季节栽上了两株苦瓜苗,风吹苗长,很快就沿着架设好的铁丝爬到牌匾上、线杆上。肥水不用太勤,两捧油渣营养便可供给充足。苦瓜藤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洗头盆就在藤蔓的下方,一片清凉。常有顾客理完发看着闪烁其间的苦瓜不走,这时完全可以递上一句:“想吃就摘了去。”确实,一整个夏天都可以吃上理发店自产的苦瓜。炒腊肉,腊肉香,苦瓜苦,香苦兼之才算是平常人家的日子;炒鸡蛋,苦瓜青,鸡蛋黄,青青黄黄才是一个多情的人间;白砂糖凉拌苦瓜片,砂糖甘甜,苦瓜悠远,人间至味是清欢。

在北京,我有一次吃苦瓜蘸蜂蜜,苦瓜是打薄成纸片样的薄,透过去可以看见文学馆路上的车水马龙,鲁迅文学院门口的槐花开着,米黄色的花朵淡落一地。我并非把自己看成一个异类,种田、理发、写作,三点一线,没有丝毫冲突。只是有时想起从前,难免也会黯然神伤,下海捕鱼,上山采石,在水泥厂粉尘弥漫的车间劳作,感觉胸口像堵住了一块大石。薄薄的苦瓜片蘸上蜂蜜,有入口即化的感觉,让人嗓子眼一哽,有文学深处苦难的意蕴。

深知苦瓜意蕴的石涛应该算是鼻祖,一个苦瓜和尚的别号几乎道出一生的清苦与悲怆。石涛苦,源于家族的败亡,生于帝王胄裔,却不得不从幼年开始踏上颠沛流离之路,虽则后来心存侥幸,在康熙南巡时曾两次接驾,山呼万岁,并主动进京结交达官显贵,也还是功败垂成。幸好还有一支画笔,幸好还有苦瓜做伴。《苦瓜和尚画语录》:“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是苦瓜给予的启示,所谓的艺术表达不过是遵循的“从于心者”,心在,灵魂在,精神在,意蕴便在,除此无他。

我写作亦无成法,常于一点起笔,蔓延,伸展,辅以记忆的线索,注入血肉情感,或长或短,能表情达意即可。苦瓜谦虚,或者说苦瓜本身所具有的卑微酿就了清苦,这本身就是一种生活价值的体现。“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这是石涛的自白,借由苦瓜之口,说出内心的凄苦与清醒。

苦瓜也叫凉瓜,是从植物属性上来说的。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就像一位隐于乡野的智者开出的一剂处世良方。苦瓜有一种不传己苦与他物的秉性,意即从来不会喋喋不休诉说心中的苦难,只说这乡野清风,只说这光阴清长,只说这欲说还休的至味与清欢。

(选自《文学港》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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