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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选择问句:一种表示三类情态意义的新兴结构

2019-01-04

关键词:道义情态意愿

(华侨大学华文教育研究院,福建厦门,361021)

一、引言

选择问句是疑问句的一种类型,朱德熙指出,选择问句要求答话人“在并列的项目里选一项作为回答”[1](203)。一般情况下,选择问句的几个选择项必须是不同的。例如:

(1)你吃饭吃面?[1](204)

(2)咱们今天去还是明天去?

但是,近年来出现了这样一类新兴结构,它的形式和选择问句相似,但几个选择项完全相同。例如:

(3)2号选手和3号选手难分伯仲,我看他们二人应该并列冠军,姥爷,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2])

(4)“996工作制”,你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微信公众号 2016年 9月21日)

(5)如果一会儿曾小贤真的拿着你给的钥匙开了门,你是欢迎呢,还是欢迎呢,还是欢迎呢?(电视剧《爱情公寓》第四季)

在此类问句中,说话人实际上只给予答话人唯一的选择项,因此我们将这类句子称为“唯一选择问句”①。从使用范围看,唯一选择问句在网络语言中较为多见,但正如上述例句所示,在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中也可以见到这类结构的用例,说明它的使用范围并不限于网络;从使用主体看,既包括普通民众,也包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公众号这类官方媒体;从使用时间看,目前我们收集的用例最早见于2009年12月②,最新用例见于2018年6月③,时间跨度较大。综合上述三个方面,我们有理由认为,唯一选择问句这种新兴结构具有较强的生命力。

前人对这种语言现象已经做了一些研究。迟文敬认为这类句子具有幽默俏皮、新鲜活泼的表达效果[2]。徐默凡认为,“关系反语”是网络语言中的一种新的修辞手段。它是一种临时性的用法,有较强的语境制约。本文讨论的“唯一选择问句”是“关系反语”的一个小类,即从“选择关系”到“限定关系”的反语用法,由此带来了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的情绪效应[3]。笔者赞同上述观点。同时认为,唯一选择问句较为复杂,可以表达多种语义,目前已有的研究对其中某些类型的语义进行了描写,但尚未完全覆盖所有的语义类型。更重要的是,既有研究主要从修辞手段以及表达效果的角度出发进行考察,我们则尝试从情态语义这一角度进行研究。本文试图将唯一选择问句这一新兴的语言现象与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的情态语义范畴联系起来,将唯一选择问句的多种语义和情态结构的多义性联系起来,将制约唯一选择问句语义解读的因素和能够消解情态歧义的句法环境联系起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首先总结唯一选择问句的形式特点,然后对唯一选择问句的语义进行分类,进而解释各类语义的成因,最后讨论制约唯一选择问句语义解读的因素。

二、唯一选择问句的形式特点

唯一选择问句利用了选择问句这种现代汉语中既有的语法形式,表达出有别于常规选择问句的特殊语义。唯一选择问句和常规选择问句在形式上最明显的区别是,唯一选择问句的两个(或更多)选择项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常规选择问句的形式多样,而唯一选择问句的形式较为固定。朱德熙指出,把陈述句的谓语部分换成并列的几项,再加上疑问句调,就可以构成选择问句[1](202)。例如:

(6)a.他们打篮球打排球?

这是选择问句的“最简形式”,在此基础上可以添加关联词“是……还是”以及语气词“呢”。常规选择问句在这方面具有很大的灵活性。邵敬敏指出,选择问句的前后选择项之间可以有关联词语,也可以不用关联词语;关联词语可以只用于后项,也可以前后都用;语气词“呢”可以前后项都不用,也可以都用,还可以只用于某一项[4](131)。例如:

(6)b.他们打篮球打排球呢?

c.他们打篮球呢,打排球呢?

d.他们是打篮球还是打排球?

e.他们是打篮球呢,还是打排球?

f.他们是打篮球还是打排球呢?

g.他们是打篮球呢,还是打排球呢?

也就是说,在常规选择问句中,关联词“是……还是”以及语气词“呢”都是可选的,并非一定要出现。我们注意到,唯一选择问句不能省略关联词“是……还是”,否则就很难被理解为唯一选择问句。例如:

(7)a.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b.*你同意同意?

c.*你同意同意呢?

d.*你同意呢,同意呢?

语气词“呢”在唯一选择问句中似乎可以省略,而不影响理解。例如:

(7)e.你是同意还是同意?

f.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

g.你是同意还是同意呢?

但实际上,在我们收集的493个例句中,“是VP呢,还是VP呢”这种形式有484例,所占比例超过98%;“是VP,还是VP呢”这种形式仅有9例,所占比例不足2%;“是VP,还是VP”和“是VP呢,还是VP”这两种形式没有出现。

由此可见,唯一选择问句在形式上受到的限制远大于常规选择问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唯一选择问句只能以“是VP呢,还是VP呢”这种形式出现(选择项的个数可增加)。对常规选择问句来说,可以自由隐现的关联词“是……还是”和语气词“呢”,在唯一选择问句中几乎都要出现。这说明唯一选择问句在形式上是有标记的。同时,唯一选择问句在语义上也是非常规的。Lyons指出,疑问句对应的言语行为一般是“询问”[5](745),但唯一选择问句显然不表示“询问”。以无标记的形式表达常规语义,以有标记的形式表达非常规的语义,这正是语言中的常态。

三、唯一选择问句的语义类型及成因

情态是一个语义范畴,表达这种语义的形式有很多。既可以是情态动词(助动词)和副词,也可以是某种结构,如汉语中的可能补语“V得C”和“V不C”。前人在研究中对情态范畴给出过许多不同的定义。彭利贞对这些定义进行了分析,归纳出研究者对于情态范畴的一些共识:第一,情态是命题的限制性成分;第二,情态具有主观性;第三,可能性和必然性是情态范畴的核心概念[6](39-41)。由于情态范畴本身的复杂性和研究视角的不同,前人对情态范畴做出过多种不同的划分。在汉语研究中,一般将情态分为动力情态、认识情态和道义情态三个下位范畴[6]-[9]④,每个下位范畴又可以划分出更多的语义类型。本文主要涉及三个语义类型,分别是动力情态[意愿],如“我要吃饭”;认识情态[必然],如“明天会下雨”;道义情态[必要],如“要遵守交通规则”。

情态动词常常具有多义性,这是一种跨语言的普遍现象[10](49)。例如,汉语中的“要”既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又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必要];英语中的“must”既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必要],又可以表示认识情态[必然],汉语中的“应该”也是如此。除情态动词以外,一些较为复杂的结构也具有情态多义性。例如,洪波、董正存指出汉语中的“非……不可”结构可以表达动力情态[意愿]、认识情态[必然]和道义情态[必要]三种语义[11],请看例句:

(8)a.我告诉你,朋友!我非干点什么不可!

(动力情态[意愿])

b.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台不可。

(认识情态[必然])

c.他真的不喜欢再到学校去,可是非去不可。

(道义情态[必要])

我们认为,与“非……不可”结构类似,唯一选择问句的语义也可以分为三类,分别表示动力情态[意愿]、认识情态[必然]以及道义情态[必要]。下面我们分别论述。

(一) 表示动力情态[意愿]的唯一选择问句

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相当于“想”或者“希望”。例如:

(9)饭后犯困!是睡呢?是睡呢?还是睡呢?(BCC语料库,下同)

(10)心里又想烧鸡了……是吃呢?吃呢?吃呢?还是吃呢?

(11)百联奥特莱斯广场在盘龙城,好远,可是好诱惑啊!我是去呢,还是去呢?

(12)心痒啊,一个针织裙打折下来还要300,我到底是买呢,还是买呢,还是买呢?

(13)同事们不管有没有活儿,下班就是不走,众目睽睽之下,我是走呢,是走呢,还是走呢?

(14)《盗墓笔记》……你说我是看呢,还是看呢,还是看呢?

例(9)中“是睡呢?是睡呢?还是睡呢?”实际上表达了“我想睡”的[意愿],例(10)表达了“我想吃”的[意愿],例(11)-(14)也是类似的情况。上述例句中的唯一选择问句“是VP呢,还是VP呢?”的语义相当于“想VP”或“希望VP”。

笔者认为,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的原因是“选择”与[意愿]这两种语义之间存在相关性。为了解释这一点,我们需要使用“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这一概念。王维贤等认为,可能世界就是那些“能够为人们所想象的情况或场合”[12](137)。具体到语言研究中,可能世界就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语时所能想象的与这段话语有关的各种情境。Perkins指出情态范畴与可能世界存在密切联系,这是情态语义的重要特征[13](8-9)。[意愿]作为一种动力情态,当然也涉及可能世界,以现代汉语中比较典型的表示[意愿]的情态动词“想”为例:

(15)明天我想去公园玩。

例(15)实际上涉及两个可能世界,在一个可能世界中“明天我去公园玩”这个命题为真,在另一个可能世界中上述命题为假。说话人在说出例(15)时,他表达的意思是“说话人的主观意愿是使‘明天我去公园玩’这一命题为真”。这其实就是说话人根据自己的主观判断在两个可能世界中做的“选择”,选取的是符合自己[意愿]的那个可能世界。

如果把唯一选择问句改为常规选择问句,也能发现它们与[意愿]之间的联系。例如:

(16)a.我到底是买呢,还是不买呢(常规选择问句)

b.我到底是买呢,还是买呢?(唯一选择问句)

(17)a.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常规选择问句)

b.我是去呢,还是去呢?(唯一选择问句)

例(16)a和(17)a是常规选择问句,它们分别列出了“我买”“我不买”和“我去”“我不去”两个可能世界,让“我”(即说话人自己)进行选择。如果“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可能世界,就意味着排除了另一个可能世界。但无论“我”如何选择,选择的结果都反映出自己的[意愿]。在此基础上,如果将上述常规选择问句的某个选择项重复一次或多次,并将其他选择项去掉,就构成了唯一选择问句,如例(16)b、(17)b所示。这就造成了“选择了某个可能世界,排除了其他可能世界”这一理解,而被保留的那个选择项就被理解为说话人“选中”的可能世界,唯一选择问句由此得到[意愿]这一语义。

唯一选择问句和情态动词“想”都可以表示[意愿],但两者还存在一些差别。首先,情态动词“想”可以用来询问他人的[意愿],而唯一选择问句一般只能用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例如:

(18)a.你/他想回家吗?

b.你/他是回家呢,还是回家呢?

例(18)a表示对[意愿]的询问,但对应的唯一选择问句(18)b并不表示这种语义,而相当于“你/他必须回家”或“你/他一定会回家”(详见下文分析)。

此外,情态动词“想”表示的[意愿]比较单纯,而唯一选择问句表示的[意愿]则较为复杂。试比较:

(19)a.心里又想烧鸡了……我想吃。

b.心里又想烧鸡了……是吃呢?吃呢?吃呢?还是吃呢?

(20)a.百联奥特莱斯广场在盘龙城,好远,可是好诱惑啊!我想去。

b.百联奥特莱斯广场在盘龙城,好远,可是好诱惑啊!我是去呢,还是去呢?

仅就[意愿]的程度而言,由唯一选择问句表达的[意愿]也许更为强烈,这可能是因为“V 呢”被重复了多次的缘故。但是,这些句子似乎还暗示着:某些因素使得说话人并未下定决心将[意愿]变为行动,否则就没有必要使用唯一选择问句“自问”。

(二) 表示认识情态[必然]的唯一选择问句

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认识情态[必然],相当于“肯定”“一定”。例如:

(21)他是吃醋了呢,还是吃醋了呢,还是吃醋了呢?(百度贴吧2012年10月11日)

(22)如果再也不能网上约车,你是纠结呢?还是纠结呢?(央视网2016年8月18日)

(23)你总是大半夜叫起我吃水果,我是困呢?还是困呢?(BCC语料库)

(24)明天怎么办呀,(股票)是跌呢?还是跌呢?(东方财富网2015年11月18日)

(25)明天是下雨呢,还是下雨呢,还是下雨呢?(百度贴吧2011年5月1日)

例(21)相当于“他肯定是吃醋了”,例(22)相当于“如果不能网上约车,你肯定会很纠结”,其他几例也是类似情况。

唯一选择问句之所以能够表示认识情态,同样也是因为选择义和认识情态都涉及可能世界。这一点在常规选择问句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例如:

(26)明天股票是涨呢,还是跌呢?(常规选择问句)

(27)他是吃醋了呢,还是没吃醋呢?(常规选择问句)

例(26)的两个选择项分别对应着“明天股票涨”和“明天股票跌”两个可能世界。此时说话人认为“明天股票可能涨,也可能跌”。例(27)的两个选择项分别对应着“他吃醋了”和“他没吃醋”两个可能世界,此时说话人认为“他可能吃醋了,也可能没吃醋”。由此可见,上述常规选择问句和认识情态[可能]相对应。吕叔湘指出,[可能]和[必然]存在相通性,如果“把可能性缩小”,那么[可能]就成了[必然]。比如,在表示[可能]的词前加“只”字[14](255)。在以下句子中,“只可能”和“肯定”能够互相替换而句子的意义保持不变。

(28)a.今年的收成只可能比去年多,不可能比去年少。

b.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多,不可能比去年少。

正如吕叔湘指出的那样,由[可能]向[必然]转变的关键是“把可能性缩小”,“只可能”实际上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世界,而只保留唯一的可能世界。唯一的[可能]就成为[必然]。和表示限定的“只”类似,唯一选择问句也有着类似的功能。例如:

(29)明天股票是跌呢,还是跌呢?(唯一选择问句,相当于“明天股票肯定跌。”)

(30)他是吃醋了呢,还是吃醋了呢?(唯一选择问句,相当于“他肯定吃醋了。”)

例(26)(27)这类常规选择问句有若干不同的选择项,对应着若干不同的可能世界;而像例(29)(30)这样的唯一选择问句实际上只有一个选择项(虽然重复了多次),因而也只对应着唯一的可能世界,唯一的[可能]就是[必然]。这是“把可能性缩小”的另一种方式,表达效果与“只可能”类似。因此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认识情态[必然]。

(三) 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唯一选择问句

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相当于“必须”“不得不”。例如:

(31)银行清点硬币要收费,说到底还是垄断造成的。看上去是市场行为,但如果所有银行都收费了,储户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就像某些能源企业一样,看起来不止一家,但人家说涨就都涨,作为消费者你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正义网2010年5月31日)

(32)燃气价格听证:你是同意涨,同意涨还是同意涨呢?(大众论坛2014年10月14日)

(33)高科技颠覆传统农业,你是接受呢,接受呢,还是接受呢?(《北方农资周刊》2016年9月17日)

(34)明知道二胎是个“坑”,可你是跳呢,跳呢,还是跳呢?(搜房网2015年11月13日)

(35)股东大会即将召开,审议增发议案,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东方财富网2014年4月17日)

(36)回到宿舍看到这尴尬一幕,你说我是进去呢?还是进去呢?还是进去呢?(百度贴吧 2014年 2月21日)

在例(31)中,“你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这个唯一选择问句相当于“不得不接受”,表达出消费者在市场被垄断的情况下只能被动接受现实的无奈情形。类似地,例(32)中“你是同意涨,同意涨还是同意涨呢?”表达的是“你不得不同意涨”这一语义。其他几个例句也是同样情况。这些例句中的唯一选择问句“是VP呢,还是VP呢?”语义都相当于“不得不VP”。

在表示动力情态[意愿]、认识情态[必然]和道义情态[必要]这三类唯一选择问句中,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唯一选择问句最早引起研究者的关注。迟文敬、徐默凡讨论的唯一选择问句大多属于这一类型。徐默凡指出,这类句子字面上是可选的,但实际上又无从选择,这种以“选择关系”表示“指定关系”的反语用法,带来了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的情绪效应[3]。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认为,表示道义情态[必要]和表示认识情态[必然]的唯一选择问句成因极为相似,都与排除其他可能世界、保留唯一的可能世界有关。

上文提到,有些常规选择问句和认识情态[可能]相对应。实际上,还有一些常规选择问句和道义情态[许可]存在联系。例如:

(37)作为消费者,你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呢?(常规选择问句)

前提: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38)燃气价格听证:你是同意涨,还是不同意涨呢?(常规选择问句)

前提:你可以同意涨,也可以不同意涨。

例(37)中的两个选择项分别对应着“你接受”和“你不接受”两个可能世界,例(38)中的两个选择项分别对应着“你同意”和“你不同意”两个可能世界。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例句和“股票是涨呢,还是跌呢”这类句子存在区别。当问话人使用选择问句“你接受还是不接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的时候,其实包含着一个前提,那就是“问话人认为答话人有选择的权力”,即“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如果上述前提不成立,那问话人就没有询问的必要。“可以”是现代汉语中典型的表示道义情态[许可]的词。由此可见,上述常规选择问句隐含着道义情态[许可]。吕叔湘指出,[许可]和[必要]之间也存在相通性,在表示[许可]的词前加上表示限定的“只”,就可以得到[必要]义[14](255)。下列例句中的“只能”“只可以”替换为“必须”,也不会改变句子的语义:

(39)a.你只能/只可以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b.你必须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和从[可能]向[必然]的转变类似,由[许可]向[必要]转变的关键也是“把[许可]的范围缩小”,唯一的[许可]就成为[必要]。唯一选择问句是把常规选择问句中的若干个不同选择项去掉,只保留唯一可选项,表达效果与“只能”“只可以”类似。唯一选择问句由此得到了道义情态[必要]的解读。

(四) 选择义与情态义相关性的其他例证

通过上文的分析,笔者认为,唯一选择问句之所以能够借用选择问这种形式来表示情态语义,是因为选择义和情态义都涉及可能世界,两者存在相关性。由此引发的一个推测是,既然两种语义存在相关性,那么这种相关性应该不仅表现在唯一选择问句这个形式上,可能还有其他形式兼有选择义和情态义。根据我们的观察,情况确实如此,而且选择义与动力、认识和道义三类情态都有某些相关性的证据。以下我们分别论述。

1.选择义与动力情态

胡敕瑞指出,许多表示动力情态[意愿]的词发展成选择问关联词[15]。例如在上古汉语中“将”可以表示“希望”:

(40)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诗经·卫风·氓》)

同时“将”也可以在选择问句中充当关联词,作用类似于“是……还是”。例如:

(41)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庄子·至乐》)

除了“将”以外,胡敕瑞认为“宁”“意”“其”等在古代汉语中都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同时也可以充当选择问句关联词。

2.选择义与认识情态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或”“或者”既可以表示选择义,又可以表示认识情态[可能]。例如:

(42)a.这件衣服是张三或李四的。

(选择义)

b.慰问团已经启程,明日或可到达。

(认识情态[可能])

(43)a.这本书或者你先看,或者我先看。

(选择义)

b.这个办法对于解决问题或者能有帮助。

(认识情态[可能])

由“或”“或者”连接的若干个选择项分别对应着若干个不同的可能世界。比如,例(42)a涉及两个可能世界。在一个可能世界中,命题“这件衣服是张三的”为真;在另一个可能世界中,命题“这件衣服是李四的”为真。因此句子也可理解为“这件衣服可能是张三的,也可能是李四的”。需要指出的是,“或”“或者”连接的是两个或更多真正可能的选项,所以它们对应的是认识情态[可能];而唯一选择问句实际上只有一个可能的选项,所以它对应的是认识情态[必然]。

3.选择义与道义情态

我们注意到,“别无选择”和本文讨论的唯一选择问句一样,都是用“选择的唯一性”来表示道义情态[必要]。例如:

(44)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我们别无选择。

(45)中美两国除了合作,别无选择。

例(44)相当于“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我们不得不如此”,例(45)相当于“中美两国必须合作”,而“不得不”和“必须”是典型的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结构。

至此,除唯一选择问句之外,我们又为选择义和每种情态义之间的相关性都至少找到了一个例证。从“语义地图”的视角看,目前虽然还不能确定选择义和情态义具有“邻接性”,但至少可以认为,在“概念空间”中选择义和情态义是比较接近的。

四、唯一选择问句情态语义的限制性因素

根据上文的论述,唯一选择问句具有多义性,它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认识情态[必然]和道义情态[必要]这三种语义。但我们注意到,如果唯一选择问句中存在[非述人][非可控]动词或者体标记“了1”“过”,句子就不能表示道义情态[必要]。也即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唯一选择问句排斥[非述人][非可控]动词以及体标记“了1”“过”。

(一) [非述人]和[非可控]动词

袁毓林根据动词是否可以“用来说明人的动作、行为、变化和状态”,将动词分为[述人]和[非述人]两类,又根据“动词表示的动作或行为是否能由动作者有意做出或避免”,进一步将[述人]动词分为[可控]和[非可控]两个小类。袁毓林指出,[非述人]和[非可控]动词不能进入祈使句,只有[可控]动词才能进入祈使句[16](75-76)。例如:

(46)a.给我进去! [可控]

b.*给我属猴! [非可控]

c.*给我发烧! [非可控]

d.*给我下雨! [非述人]

我们发现,[可控]动词进入唯一选择问句后,句子有可能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相当于“不得不VP”。而[非述人]和[非可控]动词进入唯一选择问句后,句子一般无法得到道义情态的解读。例如:

(47)a.你是进去呢,还是进去呢? = 你不得不进去。

b.你是属猴呢,还是属猴呢? ≠ 你不得不属猴。

c.你是发烧呢,还是发烧呢? ≠ 你不得不发烧。

d.明天是下雨呢,还是下雨呢?≠ 明天不得不下雨。

这种现象不难解释。首先,道义情态表达的是“负有道义责任的施事施行某些行为的必要性与可行性”[6](45)。显然,只有人能够担负道义责任,对于人以外的事物根本就无所谓道义。因此,[非述人]动词和道义情态[必要]在语义上难以兼容。其次,让一个人为他根本无法控制的事情担负道义责任是不合理的。例如,“你必须属猴”这种道义责任虽然可以想象,却很不合理,因为人的属相并不由自己所控制。因此道义情态与[非可控]动词同现是有标记的,道义情态与[可控]动词同现是无标记的。

Palmer指出,“指令”是道义情态中最基本的类型[17](70)。祈使句表达的正是“指令”。由此可见,祈使句也是表达道义情态的一种手段。正因为如此,袁毓林从祈使句的角度观察得到的动词类型正好适用于本文的研究需要。他提到的两类不能进入祈使句的动词,如果进入唯一选择问句,句子也不能表示道义情态。

(二) 体标记“了 1”和“过”

上文提到,唯一选择问句中的主要动词如果是[可控]的,整个句子有可能表示道义情态[必要],但这只是唯一选择问句表达道义情态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下列唯一选择问句的主要动词都是[可控]的,如 a组句子所示,这些句子确实可以得到道义情态的理解。但是我们发现,当这些[可控]动词加上词尾“了”(即“了1”)之后,句子就无法被理解为道义情态[必要],通常会被理解为认识情态[必然],如b组句子所示。

(48)a.女朋友让你买,你是买呢,还是买呢?

(道义情态[必要])

b.女朋友让你买,你是买了呢,还是买了呢?

(认识情态[必然])

(49)a.你妈做的饭,你是吃呢,还是吃呢?

(道义情态[必要])

b.你妈做的饭,你是吃了呢,还是吃了呢?

(认识情态[必然])

例(48)a可以被理解为“女朋友让你买,你不得不买”,而(48)b无法得到这种解读,一般会被理解为“女朋友让你买,你肯定买了”。同样,例(49)a一般被理解为“你妈做的饭,你不能不吃”,而例(49)b一般被理解为“你妈做的饭,你肯定吃了”。

在[可控]动词后加上“过”,也会出现相似的情况。例如:

(50)a.那个地方你是去呢,还是去呢?

(道义情态[必要])

b.那个地方你是去过呢,还是去过呢?

(认识情态[必然])

(51)a.那些书你是看呢,还是看呢?

(道义情态[必要])

b.那些书你是看过呢,还是看过呢?

(认识情态[必然])

以上两例的a组句子都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即“那个地方你不得不去”和“那些书你不得不看”。但 b组句子却无法得到道义情态的解读,一般会被理解为认识情态,即“那个地方你肯定去过”和“那些书你肯定看过”。

上述例句反映的现象可以概括为:如果主要动词带有体标记“了1”“过”,那么唯一选择问句不能被理解为道义情态,而倾向于得到认识情态的解读。这种现象不是孤立的。彭利贞和刘翼斌指出,多义的情态动词如果与“了1”“过”同现,那么多义情态动词一般不能获得道义情态的解读[18]。比如“应该”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和认识情态,但在和体标记“了1”“过”同现时无法获得道义情态的解读。例如:

(52)a.小王应该去北京。

(道义情态[必要])

b.小王应该去了北京。 (认识情态[必然])

c.小王应该去过北京。 (认识情态[必然])

另外,表示道义情态的祈使句也排斥体标记“了1”和“过”。例如:

(53)a.你给我回家!

b.*你给我回了家!

c.*你给我回过家!

可见,无论采用何种表达方式,道义情态与体标记“了1”和“过”总是难以兼容。这种不兼容是语义因素导致的,与上文我们提到的道义情态排斥[非可控]动词的现象有着类似的成因。戴耀晶指出,“了1”具有“现实性”特征,即“句子所表达的事件是一个已经实现了的(realized)现实事件”[19](47);“过”具有“曾然性”特征,它强调的是事件曾经发生并已经终结[19](67)。无论一个事件是“现实”的还是“曾然”的,它都已经是“既成事实”,而对于这些“既成事实”,人是没有控制力的。正如上文所述,让一个人为他无法控制的事情担负道义责任是不合理的。因为道义情态和“了1”“过”所表达的体意义不兼容,所以无论是多义情态动词还是唯一选择问句,在与“了1”“过”同现时都难以得到道义情态的解读。

本节我们讨论的现象是: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唯一选择问句与[非述人][非可控]动词以及体标记“了1”“过”不兼容。这种现象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从语义角度看,可以认为是道义情态[必要]这种语义具有限制性,它排斥特定类型的动词和体标记。从句法角度看,可以认为是特定类型的动词和体标记具有限制性,它们限制了唯一选择问句的多义性;只要句法环境中存在这些类型的动词和体标记,唯一选择问句就不能被理解为道义情态[必要],而仅能够被理解为动力情态[意愿]或认识情态[必然]⑤。这说明句法和语义是紧密联系、相互影响的。

五、结语

本文讨论了“唯一选择问句”的形式和语义。形式方面,唯一选择问句和常规选择问句同中有异。首先,唯一选择问句的若干个选择项完全相同;其次,在常规选择问句中关联词“是……还是”和语气词“呢”可以自由隐现,而两者在唯一选择问句中几乎都要出现。可见唯一选择问句形式上是受限的、有标记的。语义方面,唯一选择问句可以表示动力情态[意愿]、认识情态[必然]和道义情态[必要],这是由于选择问句表示的选择义和三种情态语义都涉及可能世界,因此有着内在联系。不同的选择问句涉及的可能世界存在差异,因此表达的情态意义也有所不同。

表示道义情态[必要]的唯一选择问句与[非述人][非可控]动词以及体标记“了1”“过”不兼容。导致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人无法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件担负道义责任。[非述人][非可控]动词表示的是人无法直接控制的事件;而体标记“了1”“过”表示事件具有“现实性”“曾然性”,对于这些“既成事实”,人也是没有控制力的。因此,它们与道义情态难以兼容。正如本文第四节指出的那样,上述规律不仅适用于唯一选择问句,同时也适用于祈使句和多义情态动词。这说明唯一选择问句、祈使句、情态动词虽然形式不同,但存在一些共性,这些共性源于它们共同具有的情态语义。

注释:

① 部分唯一选择问句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正反问句(反复问句),只不过它们只有“正项”没有“反项”。我们把这些句子归入选择问句的原因是:在我们找到的唯一选择问句中,“选择项”经常不止两个,而是三个甚至更多,而正反问句被严格限制为正反两项。另外,正反问句常被视为选择问句的一种特殊类型。因此,无论“选择项”数目是两个还是两个以上,把这类句子归入选择问句都是恰当的。

② 2009年12月18日凤凰网《评中评》第321期“当然,我知道可能许多人不赞同我的观点,正如我不完全赞同王蒙老师的看法一样。我也希望和大家一起讨论。欢迎大家告诉我你对我的观点的态度: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③ 2018年6月11日中国新闻网《世界杯未动定律先行,哪些能在俄罗斯再度上演》“所以面对意大利队送上的这一记‘含情脉脉’的助攻,桑巴军团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④ 各位学者使用的术语略有不同,动力情态(dynamic modality)有时也称为“能动情态”,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有时也称为“认知情态”,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有时也称为“义务情态”。虽然没有使用“情态”这一术语,但早在 20世纪60年代丁声树已将汉语助动词分为三类,分别表示“意志”“可能”以及“情理、习惯或事实上的需要”。这与目前常用的三分方案虽有一定差别,但已经十分相似了。

⑤ 在根据上文所述的规律排除了道义情态[必要]之后,唯一选择问句还可能存在[意愿]和[必然]两种理解。例如,“明天是下雨呢,还是下雨呢?该死的雨都下了好几天了”表示的是认识情态[必然],相当于“明天肯定还下雨”。而“明天是下雨呢,还是下雨呢?真不想做操”表示的是动力情态[意愿],相当于“希望明天下雨”。可见,表示动力情态[意愿]的唯一选择问句排斥那些“不如意事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没有人希望不如意的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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