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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

2019-01-03孙犁

作文周刊(高考版) 2019年45期
关键词:菜根孙犁故园

每年春天,去年冬季贮存下来的大白菜,都近于干枯了,做饭时,常常只用上面的一些嫩叶,根部一大块就放置在那里。一过清明节,有些菜头就会鼓胀起来,俗话叫做菜怀胎。

慢慢把菜帮剥掉,里面就露出一株连在菜根上的嫩黄菜花,顶上已经布满像一堆小米粒的花蕊。把根部铲平,放在水盆里,安置在书案上,是我书房中的一种开春景观。

菜花,亭亭玉立,明丽自然,淡雅清净。它没有香味,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色彩单调,因此也就没有斑驳。平常得很,就是这种黄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

今年春天,因为忙于搬家,整理书籍,没有闲情栽种一株白菜花。去年冬季,小外孙给我抱来了一个大旱萝卜,家乡叫做灯笼红。鲜红可爱,本来想把它雕刻成花篮,撒上小麦种,贮水倒挂,像童年时常做的那样。也因为杂事缠身,胡乱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了。一开春,它竟一枝独秀,拔出很高的茎子,开了很多的花,还招来不少蜜蜂儿。

这也是一种菜花。它的花,白中略带一点紫色,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它的根茎俱在,营养不缺,适于放在院中。正当花开得繁盛之时,被邻家的小孩,揪得七零八落。花的神韵,人的欣赏之情,差不多完全丧失了。

今年春天风大,清明前后,接连几天,刮得天昏地暗,厨房里的光线,尤其不好。有一天,天晴朗了,我发现桌案下面,堆放着蔬菜的地方,有一株白菜花。它不是从菜心那里长出,而是从横放的菜根部长出,像一根老木头长出的直立的新枝。有些花蕾已经开放,耀眼地光明。我高兴极了,把菜帮菜根修了修,放在水盂里。

我的案头,又有一株菜花了。这是天赐之物。家乡有句歌谣:十里菜花香。在童年,我见到的菜花,不是一株两株,也不是一亩二亩,是一望无边的。春阳照拂,春风吹动,蜂群轰鸣,一片金黄。那不是白菜花,是油菜花。花色同白菜花是一样的。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从延安回到家乡。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现已改为十四年抗日战争),父亲已经很见衰老。见我回来了,他当然很高兴,但也很少和我交谈。有一天,他从地里回来,忽然给我说了一句待对的联语: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他说完了,也没有叫我去对,只是笑了笑。父亲做了一辈子生意,晚年退休在家,战事期间,照顾一家大小,艰险备尝。对于自己一生挣来的家产,爱护备至,一点也不愿意耗损。那天,是看见地里的油菜长得好,心里高兴,才对我讲起对联的。我没有想到这些,对这副对联,如何对法,也没有兴趣,就只是听着,没有说什么。当时是应该趁老人高兴,和他多谈几句的。没等油菜结籽,父亲就因为劳动后受寒,得病逝世了。临终,告诉我,把一处闲宅院卖给叔父家,好办理丧事。

现在,我已衰暮,久居城市,故园如梦。面对一株菜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往事又像菜花的色味,淡远虚无,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怅。

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的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小散文。

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

1988年5月2日灯下写讫

(选自《孙犁文集》,有删改)

技法提炼

孙犁先生的作品素以清新、淡雅、飘逸著称。《菜花》这篇散文也不例外,以娴熟之笔,由花及人,借花明理,为我们揭示出深邃的人生哲理。它给我们的写作启示是:

1.以大驭小,开掘生活

以大家之眼观平常事,以名家之笔写小题材,不忌于写小小的普通菜花,勇于开掘,向生活本身要文章,向身邊事要文章。《菜花》一文告诉我们,文章就应写出自己的真实观察,真实情感;不必染以高深哲理,不必饰以排沓句式,人人可赏,又人人可写。这充分反映了孙犁的平民文风。

2.由小及大,平中显奇

作者从小中取材,从眼前的菜花写起,融入时间的更迭累进、空间的多重映照,自脱平朴、平常、平凡之形,让人品之味之,留恋不止。《菜花》里有对菜花生命的礼赞,有对故园的留恋,有对父亲的回忆,有对往昔的回味,一篇之中,起于斯,运于斯,终于斯,不脱菜花。

3.由物及人,言近旨远

孙犁赋予菜花一种平凡的美,一种平凡中见伟大的高尚品质。中间插叙父亲,看似与菜花关联不大,实际上表明父亲就像菜花一样,生活平凡却有着生命的美,文章由物到人,赞叹父亲平凡而艰辛的一生,言近旨远,含意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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