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一

时代在进步，人有人权，机器人也有机器人权了。

他在被造出来前有机会先跟科学家谈谈。

科学家说：“你可以会说话，但不能会说太多话，只限一句……你知道我们的经费是有限的，你说得少一点，就可以多省一点钱。好了，你想说什么话呢？”

他的想法经过技术捕捉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只能说一句话，我想说那句最重要的话。”

科学家回复：“好的。不过最重要的话是哪一句，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结束了谈话，科学家真的仔细琢磨了起来。他上网查资料，去图书馆翻书，问了许多人……科学家总是一丝不苟。

于是他带来了令人满意的答案：“那句话是‘我爱你。”

“好的。就让我说‘我爱你吧。”

他如愿以偿后，被分配到了工作岗位——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些力气活。

他从不说话，只是埋头苦干，像工地上其他机器人一样。其实，他是可以说一句话的。

二

工地附近有一家孤儿院。他常常看见一些孩子进进出出。

他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话很多、声音很响亮的人往往更加引人注目，但他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却是因为她的沉默。

她总是在沉默，不管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人很多的时候。这让他觉得，她跟自己有点像。

她不说话，他有时候可以从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嘴里听到关于她的话：

“……老是不笑，也不说话，怎么会有朋友呢？更别说被领养了……”

“也不能怪她。有几个孩子试过被父母抛弃的？”

第一次，他跟小女孩接触是在一个下雨天。

下雨天，工地就停工了。但他突然想起有些材料不能被雨淋湿。他本不该多淋雨的，偏偏脑子里装有认真负责的程序，他匆匆忙忙跑到了工地。

处理完事情，在一个简陋的雨棚下，他无意间发现了她。她抱着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全身湿透。

他飞快地走过去，做着手势问小女孩：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回答。她总是不爱理睬人。

他又做手势：你在这里是不行的，快回去吧。

还是没回应，他只好伸手拉她去。

他的马力是很大的，别忘了他是专门负责干活的机器人。小女孩拼命地挣扎起来，见没有效果，呜呜地哭了。

“不……回去……那里不是我家……谁都不要我……”

她的哭声和着雨声，和着她奋力甩动的腿踢在他胸口时发出的“当当”声。

他松开了手，让她重新回到雨淋不着的地方。在小女孩奇怪而警惕地瞪着他时，他蹲下来，让他们的视线平行。

“我爱你。”这是他第一次说话，“我爱你。”

小女孩愣住了，看雨水分解成无数条小溪，从他四四方方的脑袋上，顺着灯泡眼睛、螺丝鼻子和铁皮嘴巴流下来……

孤儿院的人找来了。他们责备着，将小女孩从他的身边带走。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不断地回过头看着雨中的他。

再见面就少了许多生涩。

三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正扛着一捆长长的钢筋，突然瞥见那熟悉的小小身影。

他忙把鋼筋放下，示意她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她却招手让他过来，到一个不会被太阳晒到的阴凉的地方来。

他踌躇了一下。机器人是不该擅自在工作时间停下来的，但他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吭哧吭哧地来到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坐在一起。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摊摊手，又指指自己身上的一组编码。平常，他的称呼就是靠前的几个数字。

“你不会说话吗？”

他又摇摇头，摊摊手。

“我那天听见你说话了的。”

这一次，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一副郑重其事地强调的样子。

“哦……你只会说一句话？”小女孩很聪明。

然后他们就没有对话了。当他想站起来回去干活的时候，她才要求道：“再说一次好吗？”

他看见她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和渴求。他对她说：“我爱你。”

“再说一次好吗？”

“我爱你。”

“再说一次……”

在小女孩淅淅沥沥的眼泪里，他说了一次又一次。他突然打心里感激那个仁慈的科学家，让他可以说这三个字。

后来他们常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的时间都很短，内容也很单调，就是一起坐一会儿。偶尔，她会说几句话，而每次她都会恳求他多说几句话。

这样的碰头成了他对生活的一种期待。

四

可惜的是，孤儿院附近的工程结束了，他要随大部队转移了。工程机器人就是这样的，辗转于不同的工地，只要是需要他出力的地方。

离开是在一个凌晨。这样的时间是碰不到她的。尽管他刻意将动作放得慢而又慢，还是身不由己地走了。

后来，他就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女孩。

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永远有做不完的工程，即使A城的工程结束了，也还有B城，还有C城，还有D城……

他恢复了一开始那闷不吭声、埋头苦干的性格。那正是人们希望和需要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需要他说那一句话。

就这样干呀干呀……日子在各种喧嚣中流去。

终于有一天，他想像往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扛起笨重的水泥时，却感到力不从心。“嘎嘣！”一只胳膊突然就断在了地上，他摔倒了，身上渐次传出脆裂声……

监工立刻跑过来，对他进行一番简单的检查后轻描淡写地说：“噢，你可以休息了。”

那是他彻底不用干活的一天。

黄昏时分，一辆大卡车驶进工地，用巨大的铲子把他铲进后车厢，送到了一个仓库。打开门，寥落郁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仓库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机器人，报废了，动弹不得或支离破碎。他躺在他们当中丝毫没有违和感。除了脑子，哪里也不能动。

有了大把的时间，他就用来想那个小女孩，想那个下雨天，想她下雨一样的眼泪，想每次见面后她脸上的笑容……

她现在在哪里？

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人认真地对她说……

五

仓库里的空间饱和后，他又被运了出来。这一次要去的地方，隔着大老远都能听到惊心动魄的“嘭”，那是被什么重重压下去的声音。

无声的倒计时提醒着他，一切在走向尽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嘭！”

他就没有意识了。

一直到某个万籁俱寂的时刻，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划破漫长的黑暗，断了不知多久的思路被重新连接。

各种混沌与迷茫卷土重来之前，首先听到的是一个有些激动的声音：

“能听见我说话吗？把眼睛睁开试试……”

他试着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又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都動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坏掉了吗？

他看到的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的造型，只是似乎用了全新的材质，而呈现一种更为先进的质感。

距他咫尺之遥的，是一个眼角有着皱纹的女士。

他仔细辨认着对方的轮廓与眉宇，熟悉和陌生的感觉在电子回路里展开厮杀。

“试试说话……我根据你的号码在全世界范围查找工程机器人，得到的结果却是你早已报废了……我又在埋葬你的废品处理厂找了3年，终于找到你的大脑芯片……现在它有更好的载体了，还增添了许多功能，你可以说很多话……”

他张了张嘴，空旷多年的嗓子里小心翼翼地爬出一个声音，起初像锈住了一样钝重，但一个一个音节的蜿蜒，渐渐有了温度和力量。

六

“是……你吧？是你吧……”

女士点了点头，她的身影就和当初的小女孩重叠起来。

“你离开后不久，我就被收养了……其实我的养父养母已经来孤儿院很多次，但我总是躲着不见他们。我问自己，是在想念原来的父母吗？不是的……我是害怕再禁受一次不被人需要的痛苦。自从被抛弃后，我就觉得没有人会爱我……是你救了我。我在孤儿院待了两年，是你对我说了那句我一直渴望听到的话……”

她的眼泪又像雨点那样洒了下来，而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里也有什么在缓缓渗透，新更换的这具躯体，有着超越他想象的模仿能力。

“那以后，你，有没有，得到，想要的？”他使用着还不熟练的词语。

她擦去眼泪，笑着点点头，然后抱住他。

“太好了……为你高兴……”

“谢谢你。”她像很多年前那样，像一个孩子那样将头埋在他坚硬的胸口，“这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想起你，是你的那句话带给我希望和力量，让我不害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再对我说一次好吗？请你……”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好的。”

他就一遍一遍地说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