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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城:向内与展开

2018-12-24李达伟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旧城记忆建筑

李达伟

1

〔剑川〕这几乎就是一段总括式的文字,类似引子。于这个小城而言,我就是一个外来者。我携带着某种身份进入其中,但很少有人会在意你过往的身份。我需要暂时把过往的身份搁置一旁,重新适应另一重身份。某些身份就这样在体内暂时沉睡,有些醒来,有些不再醒来。1998年的秋天,我来到了剑川。这是一个偏远狭隘的小城,它的狭隘表现在很多方面,最突出的是它太小,与许多边地小城一样,又不一样。可能是在某一天,它突然间意识到了自身的狭隘,开始几乎疯狂地朝四周扩散。因此,这里所说的偏远狭隘,是好几年以前的剑川。这也只是我对于这座小城的认识。这是我的记忆之城,记忆一直在支撑着我。我也说不清楚,现在提它的偏狭还有多少意义?这座边远小镇的扩展史,与我的成长史中有着相互交叠的段落。一些东西在扩展中衰败消散。扩展与衰败里,有着孕育、成长、衰老以及离世时所必须拥有的阵痛感。它的阵痛感,很少有人感受得到。像我,在那些时间里,只感受到了成长过程中的阵痛。在那些时间里,在由小城为我限定的范围里,东突西撞,磕磕绊绊。最后把青春期所应有的棱角,几近磨平。每次我一个人在那些街巷里游走,像一尾只顾朝前游的鱼,脑海里总会有好多人影,一个飞檐走壁的侠客,一个拦路抢劫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一个一身素白裙裾飘逸的神秘女子。那些人影,在我的背后,或者在那些隐秘的角落。这些人影的出现,主要是由于我在表哥的书房里看到了一本武侠书,表哥家就住在其中一个古旧的民居里,那时想象力的喷发恰好与武侠书与旧城相互碰撞在了一起。有两回,我碰上了拦路抢劫的人,总共抢了我二十块钱,那差不多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但我不敢声张,那个人在把我钱搜走的同时扬言说,只要我告诉别人就会叫我好看。自从被拦路抢劫后,我有意把脑海中的那些人影过滤掉,最终却发现很难,对于那些虚幻的人我竟有了依赖感,相反却忽视了那些现实中与我多少有些交集的人。被我忽视的有那些乞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被我忽视的有那些拾捡垃圾的人,其中有一些是老人,最多的是一些外地妇女,背着娃娃,或者在三轮车里带着垃圾和娃娃;被我忽视的有像我一样从偏远地方来的学生,这些人往往穿着朴實,但也会见到一些穿着廉价却颜色艳丽繁杂的人,染头发,抽烟,打架;被我忽视的有那些县一中门口的那些小店与店主,那些文具店,那些租书店(都是一些小本小本的言情书),那些包子店,那些百货店,至今我还欠着其中一家商店(那个商店已经从那里消失)的钱,十五块钱,还有那些饭馆;被我忽视的还有那些背着三弦卖艺的人……现在,当我把这些人与物从记忆中扯出,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心,怅然。多年之后,很多人将以不同的形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意识到再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了。他们将会是这个文本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一些悲剧性质的人可能在这个文本中会相对多一些,我想在一种不怎么会颤抖的笔的作用下把这些人拉出来。有些人的时间跨度从那时起到现在为止,有些时间还将会被无限抻长。时间段的无法确定,也影响了对一些人的判断。时间的局限性,就这样摆放在了我的面前。我并不是在这里呈现他们尴尬与丑陋的境遇。一想到会有暴露与调侃的意味,我就会有些不安,但愿我能避开那些无聊的暴露与调侃。我发现自己只需花很短的时间,一个小时,有时甚至只需半个小时,就可以穿过小城的很多大街小巷,并通过许多座桥,甚至不经意就跨过金龙桥。金龙河和小城之间是一些稻田,那时每到秋季,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饱满的谷子,秋虫漫天满地飞跑,金龙河一年四季浑浊而肮脏,里面经常会漂浮着一些死猪死狗的肿胀发白的尸体。现在那些稻田已经消失,上面建起了好些建筑,金黄的稻谷也不见了,金龙河比起那几年要变得干净了好多。跨过金龙河,就不再属于那个小城的范围了。由小城范围的褊狭,带来了不断向内行为可能带来的狭隘,像思维的狭隘,文字的狭隘、情感的狭隘等等。在关于剑川的文字里,经常出现的是“游荡”,我已经无法避开“游荡”,而且还是一个人的游荡。在小城里读书,直到离开,现在,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很难避开小城的狭隘。有时我甚至会把自身思想的狭隘,怪责于小城的狭隘。殊不知小城正在变化,只是我对小城的认识早已停滞。我曾多次翻开新修订的县志,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有关古旧建筑的内容上。文字却与我的渴望背道而驰,很简略,深印在脑海里的只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这样的字眼。那片旧城的建筑形式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往外扩散,那些建筑样式的文化内涵,在此我将有意忽略。我对那些建筑形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而许多人都有意逃离那些古旧的建筑形式。这样,就有许多房子,没人住,或者租住给别人,租金不是很贵。租住那些老房子的,基本都是学生。我们就曾见到过一些出来同居的学生,在别人异样的目光(其实我不敢确定,有多少人对他们报以的是异样的目光)里,他们泰然自若,这让我们感到很吃惊。那时我们对于异性还处于懵懂好奇的阶段。我们在那些租的房间里,偶尔也会兴致勃勃地谈论女性,但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各自在房间里用功。有时我们会一起畅谈未来,用没有经过任何打磨还布满棱角的思想,畅谈着充满变数的未来。那个时候,在我们稚嫩的思想里,未来的变数被削减得几乎为零。在那些建筑里,似乎我们的日常生活,基本是重复的,当然只是表面的重复,我们不断重复着学习生活,学习和生活的内容却是不断变换交替的。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时间在那片旧城里是停滞的。我发现水龙头下的苍苔,还是和刚来那个建筑时一样,时常的粗糙干燥,只有短时间的潮湿滋润;那棵石榴树,同样没有任何变化;那只每天都会在石榴出现的小鸟,依然每天都来;建筑的古旧同样停滞了,没有继续破旧下去的迹象。有一回,我染病去表哥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后,再次回来,那些事物的变化让很我吃惊,毕竟与我已经停止的念想背道而驰。石榴树竟悄悄地绽放了,大红的花,出现在石榴树上的鸟,已经不止一只,种类也已经不止一种,建筑表面虫蛀的覆盖面较之以前扩大了许多,有些建筑盖着的瓦片,也突然间破碎并摇摇欲坠。是那个星期,让我突然意识到,时间正以变换且迅疾的速度,侵蚀着那片旧城,加速了一些建筑的塌陷,也同时加速了小城的扩展。

早在我之前好多年,就已经有好些我们村的人来旧城生活。那个时候,我们不曾想过他们会把家真正安在县城,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在一个陌生之地真正扎根下来的难度。他们的扎根史里面有着太多动荡、不安与惶惑的东西。只是有些时候,这些东西被他们轻描淡写,而被我们很多旁观者所忽略。直到自己也想在那个小城里住下来时,才意识到了那个过程的漫长与难度。我从表哥身上就看到了这样的艰难与隐忍。毕竟我就在表哥家住了好几年。夜深之时表哥还在那里写着一些乏味的公文,他不得不借助酒与香烟来提神。是酒和香烟没错,香烟应该是没有任何争议的,而酒这多少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他的烟瘾和酒瘾就在那段时间开始变得特别大。那时的表哥沉默寡言,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可想而知。我不知道在这里把表哥的这些最为隐秘的东西呈现出来,我们的关系会不会变得有些微妙。现在我们的关系很好,偶尔会在一起谈论那些过往的丑陋纠结与苦痛。现在,表哥的生活已经随着两个女儿大学毕业而不再像多年前那般窘迫。有那么一段时间,确实就是窘迫,那时他还要面对房贷等诸多压力,我有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喘不过气时的努力透气。透气的方式依然还是借助酒与烟。酒开始起作用,表哥略微有点失态了,但他知道他面对的是我,他不用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也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和表哥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感觉到了命运的那种呛人,我轻微咳嗽了起来。只有酒喝得差不多,他才会把他有些时候的忧郁与所感受到的世界的重量跟我说说。一直以来,表哥与我之间并没有那种无休止的争辩,而有时他与其他人之间会有,他们会借着酒劲为了一点点书法上的事情争辩。小舅会在适当的时间里出现在这个文本中,小舅就是与表哥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之一,有时是为了书法,有时是为了对待生活的态度。有那么一会儿,沉默横亘在表哥与我之间,但现在的沉默早已不是滞重黏稠的,而是有了几丝吐气过后的轻盈意味。小舅在一所职业中学教书。表哥在一个政府部门上班。只是工作性质不同,他们要面对的生活难题却基本是一样的。我们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融入那个陌生之地的艰难。表哥和小舅只是那些从外地进入县城的人群中的一个。他们的存在,他们在县城里的生活,便是对于命运感的庞杂与变数的多种注释。在这个小县城里,各种面孔在混杂在交集在想着逃脱在想着彻底融入。一个又一个的面孔,表哥有些苍老忧郁的面孔,小舅洒脱面带微笑的面孔,还有表嫂被病痛折磨时绞痛的面孔,还有我茫然无措的面孔……面孔之河,面孔之森林,面孔之麇集,命运之麇集。我们会看到一些在某些荒诞的现实面前忧郁、悲伤、麻木、挣扎的面孔,其中有一些面孔早已被现实荒诞化。表哥和我,我们更多只是谈谈自己,我们不会轻易去谈论别人,我们发现自己早就卷入了生活的洪流,有时想在垂到岸边的枝杈上擦刮一下却没能做到。这时,我眼前就是一条正在涨起的河流,浑浊,碰撞着河的两边,冲击着那些茂盛的紫荆泽兰。这时,我就在从县城中流过的河流边走着,就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河流,与河流有关或无关的人,与河流有关或无关的物事,似乎就在浑浊的河流里泛滥着翻腾着。有那么一会儿,对着那条在枯水季节流量极小的河流,我竟然陷入了恍惚。无端陷入恍惚,已经出现过多次。河流中,我看到最清晰的竟是左右奔突动荡不安的命运感。

在这个有点突兀的位置补一则阅读随记:《伊斯坦布尔:一座记忆之城》。帕慕克。有关记忆,有关灵魂的安放之城。“美景之美,在于忧伤”,那些“呼愁”的东西总是纠缠着萦绕着。身份的变化,身份的时而清晰与时而模糊,身份的模糊有时带来的是身份的焦虑,分身在城市中到处奔走,有时焦虑淡化,化为“呼愁”。消失的事物。定格的事物。黑白的影像。时间在变化,但一些时间早已定格,定格在了属于帕慕克的时间,定格在了某些时间段的伊斯坦布尔。这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这也是那些出现在这座城市中的艺术家的伊斯坦布尔。这同样是经过了各种交汇碰撞变异的伊斯坦布尔。色泽正在变暗,色泽正在时间的暗处沉睡。深入那些生活的暗处,深入心灵的暗处,而更多触摸到了那些让人倍感复杂沮丧的东西,但我们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进行着。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在左右着我们,我们总想挣脱这些东西,最终却发现这类似宿命一般,我们已经无处躲藏。有时会觉得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的某些部分就是我的小城,有时又会觉得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相同的东西,而这样的感觉也应该是极其正常的吧?不自主地抒写着属于我的小城,但更多可能会集中在旧城,我是看到了旧城往外扩张的步子,只是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彻底。我的视阈被固定在了那些时间。时间固定在了我的时间。时间固定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2

〔旧城〕原来一提起剑川,想到的其实只是旧城那部分。很长一段时间里,旧城几乎与剑川可以替换,那时二者就是一个,而现在剑川在不断往外扩散之后,旧城不再是剑川,只是剑川的一部分。古建筑群,这样的表述有种去意义化的意味,旧城不只是建筑,但建筑是空间感与时间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所定义的“旧城”,与这些建筑有很大关系。建筑群被分解为诸多个体,它们之间是有一些相似的东西,里面也夹杂了一些新式但已经变旧的建筑,新式建筑只在那里存活了几年,在它苟延残喘之际,被人们迅速拆掉,拆掉了一段记忆,拆掉了一段时间。我目睹着这些建筑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这只是旧城的一些方面,也只是我记忆的一些方面,我深知还有其他方面,至少像磁带一样,还有丰富的B面,还有其他磁带。一些近乎录制下来的磁带,也可以重新翻录的磁带。很多时间里,我就一个人选了某个安静的角落打开录音机,耐心地听着卡带努力挣脱时间牢笼的声音。我现在正打开一台老式录音机,一些东西开始从陈旧的机器中穿透出来,有些沙哑。声音时而卡壳,喑哑的声音在卡壳的波澜中残喘。我听到了其中混杂了几声尖利刺耳的声音。耳膜被刺痛,被刺痛的還有内心的某些部分,而“某些”本身就是模糊不确定的东西,确实感觉它存在着却又不知道它存在于某处。一些人的声音,从时间背后走了出来。我涉及的也只是这些人的一面而已,可能这一面都还不是准确的,类似浮光掠影,只是他们就生活在旧城之中。我在记忆中打开了它的A面,又接着打开了它的B面,又重新拿出了另一盘磁带(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磁带的多以及贮存在记忆中的物事人的丰富,丰富的背后往往是复杂)。地点开始变化,我在多个不同的地点重复播放着它们,就这样在另外一个世界听着,感慨万千,情绪复杂。这样的行为,像极了在大自然中录制一些声音,在那些喧闹嘈杂的地方听着,那是心灵的渴求,那是为了消除一些芜杂。然后我又回到了旧城,并不是为了这个文本而回去,而是我必须要回去,我的妻子,我的女儿都在旧城里等着我,她们就住在旧城外围的一个单元房里。我在陪伴她们的时候,经常带着她们在旧城里闲逛。这样的行为异常简单,出门往南走百步经过一座石桥就是旧城。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正在拆建的现场,我们匆匆地经过了现场,不做任何评论。女儿才几个月大,她只会用丰富的表情来表达着旧城对于她的冲击,那是属于女儿的旧城,那是还无法言说的旧城。如果她会言说,旧城就会变得更加丰富温馨而活泼,那时旧城就是活的,就是生命力在喷发着。但这也仅仅只是我的猜想而已,猜想往往不可靠,猜想里面暗含了我太多的渴念。我们是看到了“古建筑群”这样的表述,这是经过修缮之后的定义,是这些字眼在提醒着我关注建筑本身,而在把时间和注意力没有放在建筑上时,我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人身上。关注人,可能更多是一些特别现实特别残酷的东西与内心深处某个灵敏却阴暗或明亮的空间在起着作用。而在这里,建筑起到的更多应该是缓和气氛分散注意力的作用,也是我的灵魂与肉身在行走中感到疲乏时的暂时休憩一下的场所。整体建筑的古旧,整体的视角,我是在某个可以俯瞰整个旧城的地方目睹着旧城的变化,然后才真正深入其间,一个建筑一个建筑地认真抚触,时间与纹理,时间与感伤,时间与精妙,时间与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时间便是在这样多重的连接相互抻拉中丰富且多义起来。我要解决的其实就是时间与命运感的问题。时间应该是立体且流动的。现在不断地往返于旧城,往返于时间中,也是在往返于一个更多是精神的世界之中。

灵魂之间的对话与对视,是奇异而很有意思的。在回望的时间里,我们将会遭遇很多这样的对话与对视,至少我感觉到诸多不同时间段的我出现了,并在旧城的某些角落里相遇了。另一个我,另一些我,另一个灵魂,另一些灵魂。对话,对视,反思。喋喋不休,也可能是沉默寡言。沉默与孤独。我们还能认清另一个灵魂吗?在那个旧城,有很多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让我面对自己不同的灵魂。但这也是发生在后知后觉之中,在很多时间里,我同样只能依靠记忆,记忆中的旧城,记忆中的我,以及记忆中的在旧城中生活的人群。记忆是凝滞潮湿的,记忆是苍白无力恐惧交杂的,当把这些记忆的感觉与记忆本身混杂在一起,将是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景。生活的现在,转瞬便成为记忆。一些东西将以很强的现在感存在着,这些将是我最为重视的,但这些最为重视的也可能是那些重复的生活日常,庸常的生活现实。有时我会沉浸在对于它存在的意义追寻中。追寻,这样的说法多少有些生硬。在那片旧城,我的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它早已变成记忆中的一部分,而有时记忆早已说明它的不可靠,但我依然只能通过不可靠的记忆来还原一片旧城。

在早已想把旧城搁置在记忆深处后的某一天,我再次回到旧城,并在旧城中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曾一度厌弃旧城,厌弃它的一切,甚至厌弃洒落在214国道线上的阳光。阳光燠热,我喘不过气,焦躁不安。旧城被改造,它一直以来都在被改造,已经被改造得面貌全非。我心中的旧城绝对不是眼前这个样子,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评判它,我更不可能批判它的现在。让内心沉寂一会儿,在沉寂中透视一些真实。我没有过多思考过旧城的命运,但在把记忆的碎片完整地捏成一团时,我发现了旧城在我的命运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它曾一度接纳我,毁了我,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今天的我。废墟之城,行将成为废墟,而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却不是这个样子,我本以为它将会成为一个废墟,殊不知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几乎经过了彻底重建的小城,废墟早已虚无缥缈,早已彻底消失。我在键盘上敲下了“旧城”两字时,往往都是在反思,我们一生当中是要进行那么几次反思。旧城的命运,恰恰就由于它的“旧”,在它不断被翻修的过程中,人们似乎想翻修的是它的旧,在它那变得日渐规划、秩序严谨的面貌里,一些旧已经一去不复返,似乎除了这样,再也想不到修葺“旧”的方法,一种类似“呼愁”的东西就这样出现。那些负责拆建的人群,往往不是旧城里的人,而是像我一样来自旧城外的人,我们只会根据房主的意愿努力做着,虽然我不是其中真正的一个,但我能切实地感受到他们的生活状态,我不需要通过想象力来介入,我只需要跟着某个人的讲述介入现场。我们就坐在那座石桥上,他疲惫地把口罩拿了下来,他的讲述中有不解也有羡慕,他把讲述的内容不断往外扩,我不想把他的讲述打断拉回,只能日后慢慢过滤简化他的讲述。过滤与简化会出现一些问题。他来自某个村子,他的女儿就在这个旧城的那所高中读书,他的女儿刻苦地学习着,为了能从那个村子体面地逃离。他意味深长地提到了逃离与命运这些字眼。他女儿不想以像他一样的方式逃离,总觉得他的方式有点太辛苦,他说还没来得及跟女儿说现在无论是哪种逃离方式都很艰难。我想把他重新拉回我所希望的讲述中,但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拉回。他们的旧城,或者就是我们的旧城,我们先入为主地感受着旧城,我们带着羡慕之情感受着旧城,这样的感受方式就会有一些偏离,甚至背离,就像他讲述时的不断偏离,但那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偏离吗?那样的偏离里夹杂了太多与命运有关的东西,我们是在谈论命运,我们只是略微涉及到了旧城的一点命运。我们命运的灼痛感存在于旧城的某些角落。

五叔出现在旧城的理由也一样,只是他们所做的工作不一样而已。除了他和五叔外,在旧城里还有着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五叔和别的好些人就在那个临时建起的宿舍里坐着,那也是旧城的外围,那时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如果不是天气的原因,他们基本没有多少时间在屋子里闲聊休息。他们要在旧城里重新接那些电线,有时他们也会离开旧城出现在一些乡镇的山上,晚上又返回旧城。五叔又在微信空间里发了一些有关群山村落的照片,有些模糊,但还是能感觉到照片背后的很多东西。一头悠闲自在的牛抬起了头与五叔对视,某个草甸里牛羊遍布,一些密林,一只独自翱翔的鹰,村落错杂。自然的美,同样也是过滤化的美。五叔发这些东西越来越频繁,而有关旧城他好像从未發过。应该是有那么一些矛盾的东西在左右着五叔,我看到了矛盾感在面前的显影,只是有时连五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们见面时,感觉五叔很疲惫,他跟我说的是在旧城里接线时不小心铲破了几个水管,虽然不用他赔偿,但他还是多少有些不安。五叔的女儿也在旧城的那所高中读书,小女儿在另外一个小城读书,五叔直言压力很大,说话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我们的闲聊也已经偏离了轨道,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我同样不好点破。五叔与他都有着由于诸多原因而产生的短暂恍惚。短暂的恍惚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短暂的休息。他们是需要一些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了。他们在外出务工的过程中,随时遭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焦灼感。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

3

〔电影院〕这是新式建筑中的一栋,与旧城的许多古旧建筑之间有着强烈的对比,但它的新式也已经成为过往时间的一部分。时间轻易就把新的变成旧的,但这样的观念也未必就是绝对的,在我们越来越需要往回看的现在,我们又会在那些旧之中发现一些新,这也是我开始有意识地不断出现在旧城中的原因。发现一个新的微妙的世界,提供一些观看世界之道,又必须避免陷于自我沉迷之中。我第一次来到电影院前时,这个建筑与周围的那些民居都在释放出某种落寞的气息。电影院在我的记忆里存活了六年,在我最后见到电影院时,它的真实意义已经被消除。我看到的就是去意义化的建筑,它曾作为旧城发展过程中重要的标志,但作为标志的时间很短暂,人们并不看重它的意义,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它占据了空间,人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那栋在当时比较宏大的建筑。电影院,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有关美的,而是有关陈旧混乱与死气沉沉的。你一靠近那个已经没有任何流水的假山时,这种强烈感觉就开始冲击你,那里本应该是有一些喷涌而出的流水,缓缓落到假山上并从假山上流下去,流到一汪清水之中。现实狠狠地抽打了几下想象的耳光,想象遁去,现实如此:那本是一汪清水的地方,撒落着各种垃圾,假山上灰尘满布,你用手轻轻擦拭一下,厚厚的一层。绕过假山,依然是电影院门口,一些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理的草地,它们集体释放出来的颜色有点瘆人,同样垃圾遍地。然后看到的是好几天才更新的海报栏,新的海报稀少孤单,旧的海报在玻璃破碎的海报栏里被微风轻扯着。然后是建筑本身,钢混结构的房子显露出陈旧的不安,略微有点失望的眼神与不安的眼神在那里碰撞在了一起,对视的结局是失望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就背转回去,让不安的眼神落在肩上。两种眼神碰撞了一下之后,继续往里走,碰见那个卖票的人,略微疏懒的卖票人会懒懒地丢给你一张票。继续往里走,偌大空阔的影院里,只有稀疏的人影,一些时而有趣时而无趣的电影开始放映。放映完,快速逃离。有时不是去买票,依然往里走,从右侧的楼梯往上,抵三楼或四楼,可以借阅一些图书。借一本书,或者在那里闲上一会儿之后,同样火速离开。现在再次回到原来电影院的位置时,原来所熟悉的场景已经消失不见。记忆牵扯着我,我会想想电影院里原来的工作人员。而让人有点惊悚的是,我只是见过那个卖票的工作人员,其他放映电影的工作人员,我从未见过,我只是在那些自己随意坐着的位子上看到了从背后射过来的光束,光束越过了我,投影在荧幕上。那些从未出现而确实存在过的人,曾经的样子以及现在的样子,这是我感兴趣的,还有那个我们多次见到的卖票的人也是我感兴趣的,不知道一个建筑的被拆毁对于一些人的命运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无法找到有关那些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的存在早已被一个建筑彻底掩埋。

现在我在的位置就是原来电影院所在的地方。我有点哀伤。哀伤的原因我总是无法说清,但一股莫名的哀伤感确实是在困扰着我。现在,每当我深入旧城,我就能强烈感受到从内心涌上来的哀伤。我可能是为了那些已经极具现代化的建筑哀伤,为了现代化的建筑而哀伤。这似乎是很荒诞的,但现实如此。这里面没有任何偏执绝对化的意思,这里有着对比在里面,有着一些情感与思考的东西在起作用,在这样极具个人化的眼光的介入后,我就可以绝对甚而漏洞百出地表达我的哀伤。现在,旧城的“旧”正在被覆盖,我站在其中一个建筑物前,一个与原来的电影院完全不一样的建筑。这是一个复古式样的建筑,建筑旁边有一个音乐喷泉,在极其动感的音乐声里,泉水不断往高处冲,然后迅速坠落四溅,四溅的音乐,四溅的水花。我揉了揉眼睛,望了望那些早已焕然一新的建筑,确定这就是电影院的旧址。电影院早在我出现时,就已经只是缺了一些大字的地理标志建筑。那时我们用电影院指代地理范围,这是它失去了本身意义之后所具有的意义,现在我们将用现代的又复古的建筑“某某楼”来指代空间,原来的破旧、潮湿、杂乱被彻底覆盖。与电影院对等的原来的生活也是潮湿杂乱的,电影院前的空地一直荒于打理,虚无主义的泛滥蔓延,杂草疯长,垃圾遍地。我也可能因为别的东西而哀伤,我哀伤于那些隐约的略显陈旧斑驳精致美感的消失,雕刻的东西依然存在,雕刻是那些美感最重要的部分。我移动了几步。青石板像楔子一般井然楔在一起,这与印象中的青石板有些不一样,那时并不井然,而是有些杂乱,好些地方没有青石板,而是鹅卵石。其中几块青石板铺就的地方,原来是游戏厅,房间狭小昏暗。那个卖票的窗口从昏暗中探出一丝阴柔无力的亮光,亮光中或昏暗之中,一些模糊的暗影正在玩着一些简单的游戏。那时的游戏与现在的游戏相比很简单,但简单背后依然是一群玩得着迷的人,很多人由于玩游戏而耽误学习,而慢慢成为那些虚无主义人群的一部分,那个和姓同学就是其中之一。我们一开始都在努力让自己与游戏厅隔开,偶尔会看一场两场电影,我们必然要出现在那个窗口边,我们必然会情不自禁就把目光探入窗口之内,那时我们还充分保持着对于陌生世界的好奇心。我们把头微微一斜靠,在那昏暗的霉味中,一些年纪与我们相仿的人正叼着烟,吞云吐雾、不可一世的世界让我们既惊奇又恐惧。我们相互对视,突然明白,我们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玩了几次就不再玩了,对于新奇事物的兴趣并没有持续下去,这也让我得以从中迅速抽离,而和姓同学把兴趣继续保持了下来,他叼着烟,吞云吐雾,不可一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辍学回家,之后就听不到他的任何信息了。我记得买了一张电影票,给我卖票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面色凝固,动作机械,我匆匆从她手中把票夺了过来。我想不起看了一场什么电影。我看到了卖票窗口的彻底关闭,看到了在县城里游荡着的宣传新电影的声音的消失,电影院成了礼堂。在电影院改成礼堂之后,我在里面表演了一个节目,一个小品,我的造型丑陋不堪,我故意低着头,驼着背,为了让驼子形象明显一些,我还在背上放入一团衣服。没想到这近乎一语成谶,那次带着戏谑意味参与的表演,正是多年后的自己的一部分真实,我现在也习惯低着头,背已经微驼,时刻感受到来自生活的压迫与某些类似灵魂丧失的变异感。与和姓同学一样,我们在那时从未规划过自己,我们总是被一些东西所裹挟着,裹挟着让我们失去了自己,让我们有时连谈谈理想的想法都没有。

4

〔探路者书店〕一个极具独立性的书店,但这也仅限于记忆之中。当我现在重新进入其中时,有些伤感,这个作为实体的书店所遭受的冲击太大了。现在的探路者书店里,充斥眼目的是教辅材料,店主的儿子正安静地做着作业。我羡慕那种状态,我希望能拥有类似的阅读状态。安静地做作业与安静地阅读。除了探路者書店,那时还有一些书店,能遇到川端康成、张承志等作家的书。雪国。古都。千纸鹤。清洁的精神。还有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书,一些会让你的思想突然拥有自由感觉的书。现在旧城中已经没有几家书店,而探路者书店是坚守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家之一。我们隐隐看到了探路者书店所遭受到的冲击,店主在书店旁边的房间里卖过磁带,现在还卖一些年画、民族布鞋等东西。探路者书店在我心里并不是唯一的,它只是那些众多书店中的一个,它代表的是一些已成过往的精神与独立,它代表的是旧城在缓慢时光中的一些人的阅读状态。一个老人坐在了某个药店前的条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书。就让他继续沉醉于阅读带来的愉悦之中吧。

我从表哥家出来,口袋里装的是生活费。我暂时不回学校,我的目的地就是探路者书店,我要在那里认真挑选,时间的缓慢与焦急在那里碰撞混合酝酿,希望在不影响一个星期生活的同时,能拥有一本让人激动的书。是挑了一本。这样的情形在那几年的生活中不断循环往复着,但书本的不同又让那种貌似重复的行为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质地。我们就在旧城中开始了我们最初的阅读。那是最好的阅读状态。李良忠在租住的一间房子津津有味地读着《史记》,房子外面是哗哗流淌的河流。那时的河流洁净、流量大,根本不会给人会枯竭会变得肮脏的担忧。那时一些人在河里洗菜,而现在流水哗哗的情景也消失了。伴随着我们的离开,一些东西早已变得不一样。李良忠叫我们在楼下等他一会儿,说要把其中的一个有关刺客的传记看完。我们第一次谈到了命运感,也深知命运感的捉摸不定,但只能跟随着时间把我们带入命运感的涡流之中。现在我在阅读过程中总会怀念那时的阅读状态。阅读在这个文本中由于这样的原因而将成为创作一个重要部分,以“阅读随记”的方式出现。阅读也是在创作,我在阅读与回忆、与现在之间找到了一些暗合的东西,一些互补的东西,一些互文的东西,一些能相互解释的东西。不知道李良忠现在与否还在坚持阅读,他在职业高中读了一年之后,由于各方面太过突出,而被县一中破格招收读正式高中。他在跟我们谈论《史记》时,他说自己受益于那样的阅读,那成了他阅读史上的一个事件,也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在看《史记》时,我会随时想起他,我在想他那时津津有味读着的是哪些段落。现在他成了一个商人,我们偶尔会见面。前两年,他回到家乡,种植了大量中草药。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有时间在一起聚一下。过了好长时间,我们依然在各忙各的。其实我还是特别期待两个人的见面,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们都在变化着,我甚至会期待冷不丁提起当年的阅读,冷不丁他就把当年在出租屋里的阅读时的复杂心绪袒露。那时,我们都在用阅读对抗着孤独。就像李良忠,很多时间里,他一个人住在那个出租屋里,他应该是有一些孤独。之后多年,我在另外一座城市里租房子,有时我也会莫名感到孤独,有时会莫名地对死亡与意外感到恐惧。在这样的情形下,阅读就变得尤为重要。那些出租屋成了我们的密室,我们在那些密室中完成各种旅行,我们走出那些密室,辗转各地,变换着各种身份,进入各种房子,进入各种密室。

5

〔U字楼〕县一中里面最老的建筑,现在已经重新被修缮,断代史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我在面对着这个建筑时,想象遇到了很大困境,我不知该如何继续想象。建筑直逼现实。有关人类的蛮荒与建筑的生命力间,有着一些微妙的联系。提到这个建筑,我们可能还会提到人性的丑陋、建筑的美感、时间的复杂。人性的丑陋,这可能是一个隐性的触及,我们可能会因为这样的建筑而想起时代感与人性之间的联系。这是幸存的建筑。除了这个建筑,在这个旧址上就再没有留下什么了,呃……还是留下了别的一些东西,几棵古木,几棵粗大的松柏。很多时候,我们更喜欢来到那些古木之下,为了被古木的生命力荫蔽、滋养一下我们有些脆弱的心灵与生命。我还会提到的是在这个二层古建筑的某个房间里,那时你需要穿过吱嘎作响的过道,进入一个幽暗的世界,里面有个女的正弹奏着吉他,并轻轻哼唱着一些略微忧伤的调子。那是属于一些青春期的忧伤与困惑,有时还有建筑本身的忧伤。那是属于一个群体的忧伤。关于那个女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但斜挎着吉他的身影又若隐若现,我的思想突然停顿了一下,到底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现在,来到建筑前面,你将发现修缮一新的建筑成了教室。那些曾经在这个建筑里住过的人群,多少人已经去了幽灵之国,多少人还在这个碌碌人世间苦苦挣扎,多少人还愉快轻松地活着……这样的想法无疑又是漏洞百出,有些勉强,似乎不应该出现,只是它已经有点荒诞地出现了,可能其中几个还与我有些联系的人会出现,有些人注定不会出现。你们在世界的何方?而建筑依然存在着,比以往更稳固。我从过道上走过,不用小心翼翼地担心会发出哽咽一般的吱嘎响声。吱嘎响着,像极了一些人的生活,像极了我某些时候的心情。一些我们无法避免的失去与颓丧,面对着这个建筑时,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

他说,在他的家乡,那一年飞来了几只天鹅。我们交谈的地点在旧城中的某个建筑之中,我们在那里租住。租住的理由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以便更好地离开家乡,离开这片旧城。我们很多人必将彻底离开,无暇回来。我还是有时间重新回到旧城,出现在了那些我们畅谈人生理想的古建筑前,只是偶尔才会重新进入其中,我无法想象重新进入其中后会有怎样复杂的心情。我们异常激动地提到了家乡,我们并没有把旧城作为自己的故乡,第二故乡都算不上,这里面隐含着一些微妙的东西,其实我们也想过能被旧城接纳。在一些方面,我们与五叔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们太怀念那些可能已经变成记忆的东西。在谈论家乡时,我们会忽略自己在旧城中生活的状态,而这是我们无法轻易忽略的,毕竟生存感无处不在。我们需要去食堂赊饭菜。那时媳妇的三叔在那所中学里开了一家食堂,多次被他追账,竟也经过了一些类似东躲西藏的生活,我们有意在食堂里避开他,他也只是在食堂里看到我们时才会追账。多年后,娶了媳妇,与他再次见面时,我们相互看了一下,有点尴尬。现在的他,已经不在学校里开食堂,而是在旧城外的新城区开了一间回族食堂,生意依然不错。我们避开了那段食堂生活,我们直指现在。暂时把三叔放在一边。暂时把旧城放在一边。继续作为一个聆听者来听听他的讲述:

在我的家乡,就只有那么一次出现了几只天鹅,它们每天在池塘和坟地间往返着。我总觉得随着天鹅的飞来,还将会有一些鸟类飞来,可能会有一些野鸭飞来,白鹭飞来。成群的鸟类的出现将是一个怎样喧闹的世界?这是我曾经在一些时间里想象过的世界,那时我感觉随着天鹅的飞来,我想象的能力正在回来。后来,村子里的一些人起了歹念,去捕猎了几次,它们受到惊吓之后就飞走了。随着天鹅的飞走,且直到现在还未回来,我的想象能力又一次剧烈地衰退。

他的讲述就这样停了下来。我们都还觉得还不够,讲述应该还远未结束。能吸引天鹅飞来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这是我们特别好奇的。我们县很小,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去过所有的村寨,那么多的村寨依然有着各种可能性。对于他的讲述,我们丝毫不怀疑,我们只是略微表达了对他讲述的不满。是后来我们去了他的村庄,他指给我们就是这个水塘,它们就在这个水塘里嬉戏玩耍一番,然后飞往对面的那片墓地,他们村寨的坟墓几乎都集中在了那里,它们就在那些坟墓前面步态妖娆地行走着,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美,我们一度想不明白天鹅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它们就从墓地那里往下的河谷里飞去,那是某条大河的支流纵横交错的河谷,它们消失在尽头,就是那些群山连绵的尽头,我们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混沌的雾气,群山隐去。我们是要听听他家乡的自然之美,我们是要听听与我们引起共鸣的对于自然的关注与沉迷于自然之中的过往。在一篇作文里,我写到了大自然,一个高蹈虚空的大自然,那个女老师委婉地提醒我写得太空了。自然之美,确实就是在那里,但我感觉到了笔端的无力与沮丧。我就是在旧城里打开了那篇作文,再次读了一遍,确实太空,确实与眼前的那些工匠精心雕刻的自然之物有着天壤之别。他在讲述时,我想起了老师对我的委婉批评。我是需要好好关注一下自然。我们只好悻悻地回到了旧城。在这片旧城里,我们会有因为想象力在一些细微事物上的泛出而激动不已,我们会因为一个刻镂的动物或植物而让想象的空间不断扩展开去。我们回到了眼前的雕刻世界,里面有着对于自然之物的迷恋,迷恋所带来的某些局限,以及迷恋所带来的某些方面的开阔与精致。那些雕刻的窗花、鸟兽、虫鱼,我们根本不会去怀疑它的雕工,雕工就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能从那些雕工上看到不属于一个小城的气象。你一开始会恍惚,在那样小的一个旧城里,也会有着那种让人为之一动的艺术在诞生、沉淀并镌刻于时间与记忆之中。这里面绝对是有一些对于艺术气息的拔高意味,也是最应该避免的无休止地对一个世界的美化,但在面对着它们,我抑制不住这种多少有点虚高的主观情绪的介入。我们对那些雕刻的物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在人内心的投影特别感兴趣,那里面有一些我们正在丧失的东西,我们正在缺少的对自然的关注。从那些建筑,我们看到的是对自然的关注。

6

〔福利院〕这也应该是旧址。其实我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福利院,我没有去认真核实过。那就姑且算是一个陈旧的福利院吧。那个建筑真实的功用是什么?这还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还有多少人会把它的功用继续承继下来。我对这个有着有些深刻的记忆,主要是由于岳母朝那个建筑指了一下,说当年你爷爷退休时,他们要把那块地给你爷爷,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岳母说的是那个建筑旁的地,我不露声色地在心中掐算了一下那块地的价格。我只是从一些口中听到了类似福利院的字眼,那时我刚好从那个建筑前经过。我停下来朝那个建筑认真看了几眼,那里草木丛生,一片自然繁盛的样子,我不再有强烈的渴望去了解一下那个建筑的真实。我可以通过想象进入建筑的内部,可以进入建筑的每一个细微处,这样的自负在这里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或者实在要说有代价的话,就是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认清这个建筑。现在,我在另外一个地方,隔着旧城的这个福利院好几百公里,我想把它描述得更为准确些。福利院,严格意义上讲,它还不能算是遗址,它还一直坚持着它的功用,一些人会不自觉地给那些出现在里面的人救济一些东西,像衣物饭食之类。现在,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的人,一个已经慵懒不去刻意收拾自己的老人,只有很少的人见过他,他经常会出来在那些丛生的草地上躺着晒太阳。身份的遗忘,这就是其中之一。他没有任何惧怕丰茂的自然的意思,这也曾让我很佩服,我看到杂草丛生,经常会想到的是一些躲在暗处的生命,像蛇老鼠之類。有时我会有种怪异的想法,他如蛇如鼠,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也曾有人过来劝他离开那个建筑,他诧异且有点恼怒地说:离开这里我将去往何方,我已经来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还不曾有人赶我走。那个负责劝解的人一听是有几分道理,打了几下哈哈之后离开了。据说,那人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再没有回来过。那人在走之时也放下了话,很快那个建筑就会被人推倒,之后将会建起一些别墅。直到现在,那人略带威胁的话语还没有成为现实,但所有人都相信迟早会来。那人与那个福利院,那个福利院与疯长的植物、思绪,终将会成为逝去时间的一部分,也终将会被人彻底遗忘。我们都觉得是应该这样,我们看过了太多如兵隳一样的消失。

爷爷曾在旧城当过镇长,我们很少去谈论爷爷曾取得的政绩。我们会在回忆他的过程中经常提起有关他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论过好几次,但语气里还是多少有些遗憾的意味。爷爷退休后,政府说要给爷爷一块地基,但奶奶不想继续在那个小城里生活,就没有要那块地基,而是回到了离旧城很远的那个乡镇生活直到离世。我们出现在了那个曾被爷爷拒绝过的那块地基旁。我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叹息与众多的叹息一样,错综复杂。地基还是那块地基,地基旁边的建筑还是原来的建筑,在这个地价房价疯涨的当下,我曾有点颤抖地假想过拥有那么一大块地基将会获利多少,但假想没有多少意义,我们还必须靠自己对抗源自生活的各种重压。建筑的门紧闭着,但岳母说那里面有人。里面是一个疯子,偶尔他携带着一身戾气出现在街上,有些人会给他吃的。我们曾见过一个有狂躁暴力倾向的疯子,拿着刀出现在了大街上,幸好被人及时制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建筑前面杂草丛生,那是旧城往西的边缘地带了,在那里生活其实还是挺舒适的。一提到舒适,爷爷又再次回来,我的叹息又再次出现,我不知道这时候该对自己做怎样的评判与审视。回到那个人身上吧,我听到了内心里这样冲撞着的低语。我们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据说在里面,但不知道是否真正在里面的那人身上。岳母曾说见过那人一次,畏缩的眼神,邋遢的穿着,但不是很脏污的头发,懒洋洋地坐在其中一棵松柏树下晒着太阳。我跟岳母提起了那人的忧伤神色。岳母诧异了一下。爷爷回到故地那个行为里,没有受荣归故里等观念的左右,只是奶奶说不想继续在那个旧城中生活,爷爷没有进行过任何争辩,点点头,收拾好东西,就回到了那个离县城最远的乡镇。回到乡镇之后,爷爷和奶奶的生活其乐融融(那是岳母跟我们说的),我们相信,有时又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必须要从现在的时间与观念中挣脱出来,才有可能真正理解爷爷与奶奶的行为。我们是要把爷爷和奶奶重新放在那个偏远乡镇的中心,我们才不会经常被内心的喧嚣与失准所左右。我们再一次说起爷爷奶奶时,我又想到了那个偏远的世界,那真可以算是世界的世界,一些原始朴素的生活就那样存在着,那里有着魔幻现实的意味,世界的自然在某些时间也会显露出它惊人的美的一面,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放,牛羊在草甸上悠闲地啃食着草,人们还一直延续着祭祀天地的传统。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我在城市生活很长时间后偶尔回去几天时所感受到的,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自然存在着,只有很少的人会感到惊叹。爷爷和奶奶是回到了这样的世界之中,这與爷爷是官员时完全不一样,这也与奶奶在县城生活时的想法不一样。我们与爷爷奶奶不同,我们正拼命逃离那个依然有着亡灵气息的世界。不知道爷爷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在他去世时会不会发出一些叹息、最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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