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体面

2018-12-24王秀琴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龙城哥们儿

王秀琴

我决定离开龙城这个伤心之地。

在离开的前夜,我给苏敏留了手机号。

手机号是留在霍尊那儿的。霍尊跟我是哥们儿,是个能折腾的主。所谓折腾无非就是喝酒、乱扭、高吼。喝酒、乱扭、高吼无非就是倾诉发声。这个时代,谁都有强烈的倾诉欲,谁都想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怕老天埋没了自己。我倒不是怕埋没了自己,是怕饿坏了肚皮。

大学毕业后,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每天像个流浪汉,四处晃荡,和一帮哥们儿混进混出,其中就有霍尊。

霍尊的老爸开着广告公司,广告公司又常能捞着肥肉。跟捞着肥肉的人喝酒,蹭饭也能蹭碗肉汤。我是那种脸皮薄还总想蹭肉汤喝的男人,就这点出息。

蹭酒、磨饭、挖空心思写东西,成了我一段时间生活中的三件大事。哥们儿也知道我这德性,都给我这张厚脸皮留点薄情,心里或许厌弃,每次出来喝酒却依然叫着我。那段时间,我披着作家的外衣,拿着笔,敲着键盘,可着劲儿编故事。即使这样,我依然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惦着下顿;依然单身一人,女朋友连想都不敢想。瞬间,我明白了,人饱思淫欲,这上层建筑如果没有经济做基础,一切白扯。人一落魄,胜读十年书。一年书都没读完的霍尊说我是削尖脑袋往名利场上钻。其实,我的尖脑袋连往名利场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它没有生产出卖掉版权的牛逼小说,卖不掉小说就挣不来大钱,挣不来大钱只能挣个出租屋钱,出租屋钱挣不来了,就只能蹭大马路。

大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想象自己妻妾成群,想想子嗣环膝,那感觉云蒸霞蔚,何止是父亲一生念想的要我种好一亩二分地!

后来,白日做梦的我连房租也交不起了。

总不能睡大马路吧。既然不能睡大马路,那我就得找个最小能容得下我的地方。这世上最小能容得下男人睡觉的地方是哪儿?自然是女人的肚皮。

当务之急就要扯住一个女人,然后与她发生争吵,发生纠纷,把自己像块口香糖一样粘在她身上,身上甩不掉粘在手上,手上甩不掉粘在腿上,腿上甩不掉粘在脚上。就这样,苏敏被我粘上了。

有一次,在苏敏出租屋里,满面潮红的她头枕着我的胳膊,眼望天花板,不说话。我问苏敏,要不要把你也编进我的故事中来?说这话的时候,我不是挤着一脸坏笑,而是藏足了讨好。苏敏笑了笑说,我有什么故事好编?编故事不是那种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和事?我可不属于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和事,我是一滴水,一粒尘埃,掉在什么地方都无声无息。怎么会无声无息呢?我自负地支起身子对她说,一旦由我来操刀你的故事,你就不是你了,就成了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人物特定性格。

苏敏不作声,或许她根本就懒得跟我费口舌,三下五除二下地煮了两碗馄饨。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馄饨,她的眼神闪过汤面。汤面上漂着的几截香菜动了动。

吃了馄饨,我就又有精神编故事了。

有精神编故事就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儿。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儿就有精神编故事。我居然发现这两个逻辑如连环套。

说实话,和苏敏在一起,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幸福最踏实的日子。她总是变着法儿宠惯我的胃,馄饨、包子、煎饼、荷包蛋,有时包子还要变成水煎包。嫩嫩的、泛着油沫儿的包子,我都不忍下口。一旦下口,我又止不住嘴,三口两口吃得精光。

我想我真是虚伪。

“苏敏,你这样可劲儿宠着我,是不是怕我离开呀?”

“嗤,你尽管吊着别人去。”

“那你还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你知道男人最怕什么?”

“不知道。”

“最怕有人宠惯着他的胃。”

“别自作多情了,我怕亏待了自己的胃!”

我真后悔我这么大模大样有棱有角掷地有声地发声,扑上去的竟是个闷响儿。于是,吃了水煎包的嘴又犯贱,问枕着我胳膊的苏敏,这个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怕别人忘了自己,争着抢着发声,而你总是沉默,难道就没有什么控诉的?苏敏笑了,闭了眼,抱紧我的另一条胳膊,说,控诉什么呀?有什么可控诉的,我有你就够了。说完,她就把头埋在我胸上。

抚摸着苏敏细细的脖颈和手感顺极的发质,心里不住地想,和苏敏是怎么认识的呢?到底是谁先耗上谁的?

记不大清楚了,好像那次我喝高了,吐了一地秽物。如果不是霍尊他们围在身边,我这狐狸尾巴还真不容易露出来。霍尊使劲踢我一脚,像踢一条死狗。他们计划叫辆三轮车把我拖回去。往哪儿拖呢?他们又没底。就在他们思无对策想无底细的时候,我一下站起来,说,谁说我喝多了?滚你们犊子,老子能自己爬回去。

“都成这样了还老子,你小子还孙子呢。”

“去,再踹他几脚,叫他再硬气。”

落泊之人是不该硬气的,也是硬气不起来的。即使硬气起来,也是泡沫式硬气。

其实,霍尊他们几个早就烦透我了。何止他们,我也早烦透自己了。既然自己已经烦透自己,那就自己跟自己较劲吧。他们把我扔到大街上,吹着口哨转身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说,我就是要你们看看老子身上有没有根硬骨头。夜色像酒味,弥漫得到处都是。我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灯光看着我,我回避着灯光。车灯一尾一尾闪过,把我埋葬在灯海里。我本想买盒烟抽,却不想进的是舒尔雅超市,里面卖的都是化妆品和女士用品。

指著一包舒尔雅女士用品,我说:“给我来包烟。”

“烟?”一个长得像关之琳的女孩正要下班,穿风衣,转身对我笑笑,说,“先生,我们这里不卖烟。”

“怎么能不卖烟呢?你那个小包包是什么,难道不是烟?”我有些蛮横。

“真不是烟。您真误会了。”女士笑笑,继续扣风衣扣。

“你听说过十三姨吧?你像极了十三姨。”我有些恬不知耻,其实是灵感突来。

“什么十三姨?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她长长的手指慢慢旋纽扣的感觉像极了十三姨。十三姨是我手上刚刚开始创作的一个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她下了岗,带着个小女孩,生活很艰难,被一个男人包养,然后爱上了这个男人。我想像中的十三姨就是这个样子,冷艳,什么都拒绝,只钟情一人。十三姨身上有我一度向往的女人作派和气质。

“好吧,不知道就算了。”我喷出一口酒气,是想象中的烟圈,两只手夹着空气,在嘴边比画。

“先生如果想买烟,我可以帮你,到隔壁。”女人不再看我,也不再冲我笑,我知道,她也有些厌弃我,这个世界谁都厌弃我,连我自己都厌弃自己。

我没说想买烟,可我也没想着放过这个满脸写满厌弃的女人。我是放过了厌弃我的霍尊他们。我没办法不放过他们。但我有办法不放过这个女人。既然她这样厌弃我,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她呢!我抬起一条沉重的胳膊,伸出半弯曲的手指,冲着女人骂道:“你这个十三姨,有什么资格厌弃我!你知道我怎么无能吗,怎么对这个世界做出报复吗?那就是让我的喜爱的女公主去死,去做疯子!”

似乎我只能做到这些。

“我真的没有厌弃你。真的没有。我们无怨无仇,素不相识——”看着我凶巴巴的样子,女人的眼泪流出来了。

一群人围了过来,都是这个女人的帮手。她们也看出来了,是我在耍酒疯,但她们都向着我这个难得的异性顾客,指责那个女人说:“苏敏,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能得罪顾客呢。虽然他是位男性顾客,但他后面还有他女儿、他老婆、他情人、他一切女性朋友,多大一个市场,都让你切割跑了!”

后来我知道,她叫苏敏,因为我的劣跡,她被舒尔雅超市解雇。

超市会因为一个服务员面对顾客的无理取闹流下眼泪而解雇她?对于这种说法,我还是头回听说。反正,这个叫苏敏的女人走出超市,夜风吹起她有些发皱的风衣,她本想高傲地走过我身边,但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叫我认定她更是我的十三姨。

“你不是说我是十三姨吗?那我就是十三姨!可十三姨会被这儿解雇吗?会让我失业吗?会……”苏敏后来怨气十足地对我说。我只能无言以对。

“你真的要买烟?”

而当时,苏敏还是想挽救我这位顾客,她或许还是不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看,我又犯贱,又自作多情。

我说我真是想买酸梅解酒汤。因为我回去还要熬夜写作,如果不把喝到肚子里的尿水都排出去,那这个晚上我就会像死猪一样睡过去,那更新的网文就没办法贴上去。如果没有及时更新网文,网粉会骂死我,唾沫会淹死我。

“噢,原来您是网络作家啊!能否告诉我网名,看我是否看过您的网文。”苏敏一听我是网络作家,她几乎半张了口,两只手里像握着只小雀,就只差一声“啊”了。迷离的夜灯下,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样子。

“你叫是苏敏,对吧?”

苏敏惊喜地点点头,满脸崇拜。

“我的网名叫‘白发侠女。”

“哦,你不就是写《十三姨》的那个吗?原来您是位男作家,我还以为是个女作家呢。”苏敏走在大街上,我也跟了出来。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让她甩掉我。

“我喜欢女人。夜里做梦,酒后发誓,下辈子要做个女人,做个侠女一样的女人,多多少少有点像你。”看着苏敏惊奇的样子,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就这样,我和苏敏认识了。她还把我送回家,在出租车里,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加了微信好友。她问我住什么地方,我告诉她南内环街富阳春一带。还没到地儿,我就叫停出租车,笼统地指着一幢高楼,说我到家了。苏敏结了出租车钱,也跟着下了车,她是要把我送到家。她竟然伸出手扶我,大概是怕我一头栽进路边的绿化带或者撞在电线杆子上。路边拐角处有一个大药房,晚间售药小窗口还开着,苏敏帮我买了醒酒酸梅汤。我问她要不要上去坐坐。她摇摇头,说太晚了,以后吧。

我说:“上面空气很好,没有雾霾。嗨,你要不敢,就算了。”

苏敏想想说:“你要敢让我上去坐,我就去。反正你也吃不了我。”

我说:“你要敢上去坐,我倒不敢让你上去了。你让我吃你,我倒不敢下口了。”

苏敏咯咯地笑,搀扶我的手微微有些抖,又散发出女性特有的温热,就像有意无意撩拨我,弄得我胳膊内侧挺痒痒的。

苏敏是个下岗工人,离了婚,带着女儿过日子。女儿不在身边,留给她母亲照料。有段时间,苏敏频繁地换工作,换来换去也没换出龙城。苏敏不是那种有特殊技能的女孩。这段时间我写了很多小说,可是怎么也火不起来。火不起来,只能缱绻颓废,我又没勇气逃离这条路。没有勇气逃离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更为合适的路子。我感觉自己有一种被抛弃想跟人理论的感觉窝在体内。

我问苏敏,你是一个被人抛弃的人,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苏敏不这样认为,她说抛弃是相对而言的。

和我相伴的那段日子里,她参加了环城公益赛跑,参加各种捐款,款额虽然不多,但她感觉自己很有价值。我暗地里笑她,像她这种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捐不捐有什么差别呢!指不定落到谁的腰包里呢!我从来不捐,因为海太深,显露不出我这个怀才不遇的大作家来。我听她常常说自己是一个很卑微的人,只有和无数人走在一起,才能感到自己获得了温暖。听了她的话,我总是笑笑,这笑里有些鄙夷,也有些不屑。怎么能愿意和卑微的人走在一起呢?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众呢!我自己则每天想着怎么样才能脱众,走成这一个,走向卓越,走向成功。好像苏敏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这是不是我后来离开她的原因,暂时说不太清楚。可是她却变得越来越漂亮,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她皮肤本来就白净,肤色透明,性子慢,心里也特别安静,好像把杂质垃圾都抽离得干干净净。

粘在一块儿,苏敏过日子的心就做出打算:退掉一个出租屋吧。省下的那份钱啥不行呢!敬奉老人,供养孩子,哪怕就是攒起来,将来买房子付个首付也成啊!

恨盼不得呢。我的稿费又总是烧手,于是,我就搬到她那里。

刚搬到一起,出租屋就只剩了我一人,正好能静下心来写东西。苏敏回去办她母亲的丧事,为土葬还是火葬跟姐弟发生了争执。苏敏主张土葬,她觉得那样的话还有个念想。可她姐姐和弟弟决定火葬,理由是清明时期他们没时间回去给老人上坟,更不想为此背上不孝之子的恶名。

苏敏从乡下回来,我约她出去吃麦当劳。说起她刚去世的母亲,苏敏说她母亲很辛苦,她很孝敬她。说这话时,苏敏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想让眼泪流下来。虽然她在我面前感觉还舒畅,也自觉安全,但她还是忍住丧母悲痛,吞下去,埋在心里。或许她是不想让痛苦太过汹涌而使我在她面前无力应付,即使得到我再多安慰都無济于事,或许她那会儿已经感觉我不再是她的安全依靠,连眼泪也不想让我再看到。我们已经交往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我昏天黑地,网文写得江郎才尽。《十三姨》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纸媒要给我出一个小说集子,自费一半,出版社承担一半。纸质版的书出来自然是好的。虽然说是万儿八千,但我还是感到一条绳索向我脖颈处勒来。出版社每催一次,我就觉得勒紧一次,就差上吊自杀了。

于是,我四处凑款。

跟我大学五位舍友开了口,感觉他们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岂能眼睁睁看着我上吊自杀。不想,他们临时建了个群,专门商议如何劝谏我。在他们看来,我的这个举动纯属荒唐。

“现在谁还有闲工夫看书呀,再说你又不是名人,恐怕连个本儿都难收回。”

在这个临时搭建的群里,舍友没一人说话,都隐在暗中看着我这个昔日的舍长如何像落地的草鸡,看我这个落魄文人口气还像霸道总裁。最后,一杯杯冒着热气的虚拟咖啡小图标结束了几个晚上的沉闷。五杯咖啡是我端上去的,因为一个已经提前退场。

是我要解散这个群。

有什么意思呢!群,穷也。我终于明白,同而同,学而学,只不过凑在一起多闻了几年臭屁而已,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自己的担子还要自己担。那天晚上,我的网文写得出奇得棒,颇有酣畅淋漓之感。我大发感慨写道:人最先失去的一定是情怀。得到了网粉的一致赞同,他们给我呈上的全是大拇指,是发绿的大拇指。

发绿的大拇指根本不能填饱我的肚子,更不能解除我精神上的苦痛。苏敏已经失业两个多月,一切都坐吃山空。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她又返回舒尔雅。好像她和老板隐隐约约还有暧昧之情,或者先前老板就对她颇有好感。这是苏敏的自由。因为,她从前任老公那里解放出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再给她套上另一条婚姻的枷锁。

苏敏和她前任老公是怎样离婚的呢?这个问题谁想知道就问她去,反正我是没兴趣,也确实不想知道,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谁要是想知道或者知道了再传出去就是无聊透顶。我对朋友们说,你们即便知道了也别在我面前吐一个字,谁要是提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果然没有一个哥们儿跟我提苏敏离婚的事。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段时间我离不得苏敏,离不开她那份不愠不火、淡淡雅雅、舒舒缓缓的性格脾气。我告诉我的哥们儿,我要找女朋友就找苏敏这种类型的,像苏敏这样的女人如果被哪个男人抛弃了,那就等于这个男人没长眼睛。哥们儿直接说,那你干脆找了苏敏算了。我顾左右而言他,只嚷要一瓶啤酒。

这话返到苏敏耳朵里,她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再怎么三令五申,还是有贼人将苏敏和她前任老公分手的事吹进了我耳朵。原来,苏敏老公找了个同志,经常带回家。那个同志好像还为苏敏一时迷惑。很快,苏敏的前任老公就再不带他回来了。他们辗转到了别处。苏敏为挽救她的婚姻,努力想与前任老公重归于好,消除他对她的恶毒伤害。但他决定放弃与她的重归于好,在那条路上固执地走下去,这就等于放弃女儿,放弃以前所有的情感积蓄。

苏敏终于绝望。

两人分道扬镳。女儿还小,苏敏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女儿。就这样,她把女儿留给母亲,孤身一人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到龙城来打工。我知道,这两年来,她几乎把全部收入用于养活我这个大男人,没有为她的女儿积蓄一点点。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成全我的颜面?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这根神经上,苏敏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她说,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

包容不包容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是不能再在龙城待下去了。主要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好不容易凑到钱,出来的书却无人问津。看着那一堆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的破书,我才明白我的那些舍友们是怎样地颇有先见之明,他们拒绝在我身上投资是已经预测到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看着这样的结果,我再也没脸拖着苏敏了。于是,我重操旧业,下狠心考律师证。两个月后,我的律师证终于下来了,同时应聘到荣成律师事务所,有了一份工作。还没等我拿第一份薪水犒劳苏敏,我就被调到上海,理由是我颇能掌控业务,将各种案宗处理得井井有条。

霍尊说我这坨屎终于硬厥厥了。

来到上海的我,简直如鱼得水。跑案宗,做调查,当然,手机号也换成上海本地的了。有一天,当女朋友蜷缩在我身边,我得意地想,我根本就不应该在写作那条路上混,当然我根本不承认并不是自己没有才华,而且不应该在龙城那个地方待那么久,做一个长长的梦,以至于耽误了好几年青春年华。

然后又想到苏敏这个女人。

在上海拼命的时间里,我几乎想不起她。抚摸着女朋友柔滑的肌肤,我怀疑苏敏到底有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我和她真的有过一段感情?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再怎么努力想,都甚觉痕迹淡然。如今,我在上海混得很油。很油是个什么概念?用朋友们的话说,就是能来无影,去无踪,想怎么享受自由就怎么享受。小我好几岁的女朋友每天都会跑来陪我一起下班,吃夜宵。直到有天我犯事,她猝然离开我,投入我另一哥们儿的怀抱。那个哥们儿跟我很要好,平时经常到我这里来蹭饭。没想到我是引狼入室。女朋友走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我说。事后我想,说什么呀,有劲吗,即使说了,也甚觉无聊透顶,更别说什么眼泪了。

眼泪。真正的眼泪是流在暗夜里的。正如真正的疼痛是说不出口的。这时,我又重操网文,想起了我的《十三姨》。那个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还想再添加点什么。

到底添加点什么呢?女朋友离去以后,我也没感觉有多大痛苦,或许我对痛苦的感受已经像越来越老化蜕化的味觉。那段时间,我回阔别十三年的乡下住了大约半个月。爹早就不种地了,但爷爷始终种着一亩二分地。他指着垄畦对我说,娃,不管做什么,都要笔直垄垄。那时候,我几乎对什么都没了感觉,整天木木然,默默然。爷爷怎么能跟十三姨搭上调子!?人在乡下,脑子还在城市里,感觉什么都无所谓,多大个事儿,这个不在了,那个还会再来,一切还会东山再起,就像我笔下的十三姨。

想到十三姨,就想到了苏敏。

在空白无聊的缝隙里,我再次想到苏敏,想她是不是还在舒尔雅超市卖化妆品和女士用品,是不是还受老板追求,她真的也會做十三姨的梦吗?她的孩子应该大了些,是不是带着孩子还在艰难求生?我真的很想她,特别地想她,强烈极了。

强烈地想一个人,就会不停地搜索她的信息,打她的手机号。朋友们那里几乎没有苏敏的消息。霍尊那里也没有。她的手机号竟然成了空号。没了手机号,在人海里找人真是难事。苏敏到底跑哪儿去了?苏敏在我面前说过,她没有几个朋友。谁愿意交她这样的朋友呢!无权无势,无钱无貌。听她这样说,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她的道理。记得在我走的前几天,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做十三姨呢!苏敏笑了笑,说,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做了十三姨,并没有怎么反驳我对她的善意劝解。现在想来,苏敏对自己的衡量是对的。

我当即买了去往龙城的航班也是对的。来龙城只能找霍尊。霍尊请我到了楼外楼,热情不减当年。其实,这不减当年的热情并不是因为我这截干硬的屎。

饭后,我问他苏敏的事。

霍尊挠着头说:“在我走后,苏敏找过他一次,是为孩子上学的事,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我问霍尊:“你是怎样帮她的?你到底帮她了没有。”

霍尊说:“你小子留下的人我怎么能不帮!小瞧人不是!”

我偷偷吁口气,想问霍尊她到底有没有说起过我,或者是那段感情,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出口。

霍尊说:“记得我请她吃了顿饭,也不是非要请她,就是因为到了午饭时间,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在午饭时间走掉呢。可是苏敏没吃几口,她断断续续告诉我,说她很想念你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很想念那段感情,觉得以后很难再寻觅到那种感情。”霍尊说她当时还落了泪。可是,像她这种身份和经历,只有离开趋往舒适生活的路和人,只有不断将自己置于险境,她才会感到自我的存在和生命力,才能逃离生存中的尴尬和对自尊的伤害。

“对自尊的伤害?”我问霍尊,“苏敏真是这样说的?”

霍尊说:“哥们儿,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要听什么?”

“不,霍尊,别误会,我是想问你,我到底真的伤害她的自尊了?”

“应该是,要不,她为什么不等你回来。”

“可我真的没有承诺过她什么呀!”

“承诺?谁能承诺谁什么呢?又能承诺谁多少呢?伤害却是无处不在。其实,苏敏真的像极了软体动物,什么都能伤害到她,可什么又不能伤害到她。”这是霍尊最后跟我说的。

听着霍尊最后说给我的话,站在龙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不知我该留下来,还是该再回到上海去。恍惚间,我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龙城待过。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是霍尊的。他说,其实苏敏没说那么多,只说了一句,让我转告你,她不是十三姨。我想回复霍尊,可又不知回复什么,指责他说了谎?不行。问他为什么,无聊透顶。不知怎么就拔通了霍尊的手机。手机通了,嘀一声,就在霍尊准备接通搭话时,我赶紧掐了线,说什么呢?一时真没想好。

不能再给霍尊添麻烦了。

男人最爱讨女人展颜一笑。有一点我记得清楚,那就是,我讨过霍尊不少酒局,从没讨过女人展颜一笑,苏敏除外。

猜你喜欢

龙城哥们儿
热舞龙城适力啦啦操
津贴
例谈高中数学解题教学效率的提高
查色盲
拆散
准来
亲一个
钱多了怎么办
冰雪龙城
唐诗赏读——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