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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草会分叉

2018-12-22卢海娟

当代人 2018年10期
关键词:狗尾巴草鞭子小孩儿

我和老于家小孩儿的友谊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我会走路开始,我就天天都要去她家报到。

倚着东山,面向沼泽,一排八间茅草老厢房依次住着我家、老郭家和老于家。我们家住北面,北面山墙冷,最北面的那一间一直空着,剩下两间,中间部分做厨房磨房储物间,靠南面这一间南北各打一铺大炕,爷爷奶奶和刚刚二十岁的三叔住在东侧,父母带着我和两个弟弟住对面炕。每天晚上我们这边都要放下幔帐,幔帐把大炕变成了相对独立的空间。

老郭家只有爷爷、父亲还有两个女孩,住两间,他们家因为人口少显得空阔了很多,也冷清了许多。

老于家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于家夫妇养着六个孩子,九口人也住三间,家里的格局跟我们差不多。老郭家和老于家各开各的房门,但却走一个院子,因此两家之间没有阻隔。

我家和老郭家之间有一道障子,不过,不知是过于懒散,还是被谁搬弄,障子总是一溜斜气地歪着,与墙头形成的那道豁口足够我和弟弟爬过去,爬到邻家的院落。

悄悄经过老郭家放了两个粳草鸡窝的窗台,越过他家有斑驳蓝漆的破旧房门,另外一扇门就是老于家。

小时候,老郭家我是从来都不去的,他家的两个女孩,大的已经十六七岁,叫小萍,是个让人仰视的美女,小的叫小肥子,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记忆之中她总是歪着脑袋随时准备骂人或是打人的样子,我一直很怕她。

不仅如此,老郭家这两个女孩的妈妈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她们的父亲大概一直伤感,每当过年过节时,就会爆发一次,又哭又唱的,末了,还要拉着长音大喊:“过周年啰——”悲凉的哀叹透过薄薄的泥墙一直传到我们家,令热爱着过年过节的我不寒而栗,我奶奶也常常怪罪他不说吉利话,过年没有个过年的样儿。这位父亲也是我怕的人,我见了他赶紧躲开。

负责给一家人做饭的是小肥子的爷爷,老人有一把花白的胡子,腰弯得厉害,浑浊的视线永远都在膝盖处转来转去,两条腿也大幅度地弯着,形成一个大大的罗圈,我总担心他仍然巨大的身体会忽然坍塌。他每天快速地走来走去,两只胳膊显得格外长,枯藤一样垂着,看起来格外辛苦。

老郭家一家人老是心事重重的,好像隨时都能发起火来,我可不敢惹他们,老于家就不一样了,村里人都知道,小孩儿的奶奶是地主婆,老太太那时已经很老了,脸上满是皱纹,不过仍然白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瞅人的时候却很有穿透力,我从来都不敢与她对视。但我并不怕她,老太太整天都把头梳得光溜溜的,穿蓝布带大襟的大布衫,上炕下地都要拍打一番。通常,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放一个黄泥火盆,有时她把两手放到大腿下面,有时举在火盆上烤,她咳嗽的时候,一定要用手遮住嘴巴。

大概知晓自己的身份,她只冷眼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孙子孙女们,很少说话,倒是很爱和小小的我唠嗑,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那时常常瞪着天真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她:“不知道。”她却反来夸我精明,说我从来不乱说话。

那时候,我是很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太太的。

小孩儿的爹是个车老板,给生产队赶马车,一天到晚很少能见到他,不过即使见了他也没关系,他的脾气也好得很,连话也很少说。

小孩儿的妈是个齁巴,干点活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她太瘦太弱,骂也骂不动,打也打不动,根本管不了她的孩子们。

老于家的孩子都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去他们家,一点压力都没有。

小孩儿比我大两岁,她弟弟黑缨子比我小一岁,比我弟弟小波大一岁。年龄相仿的孩子,一点隔阂也没有,不同的是,我是家里的长女,小孩儿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和我一样,身边总带着个跟屁虫弟弟。

小孩儿继承了奶奶的优点,长得白净,嘴唇极为红艳。当年,小孩儿的大姐曾经说过,嘴唇红的女孩子长大了会过日子。“会过日子”是村子里对女孩的最高评价,我不服,回家揽镜自照,发现自己的嘴唇确实不够红艳,于是,撕了块红对联,用写对联的红纸把厚嘴唇染得通红,噘着嘴去了老于家。

小孩儿的奶奶笑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用枯枝一样的手慢慢揉;小孩儿的妈笑得直捯气,抚着胸口咳嗽起来;小孩儿的大姐笑得直拍大腿,嘴里说,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小孩儿也笑,一边吃吃地笑一边说,小娟子你吃死孩子了?

我有点发毛,用袖子往嘴上一拉,红红的颜色便跑到衣袖上了,我一任这一家人笑话,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过得比小孩儿好,我必须向她们证明,嘴唇不红,也一样会过日子。

记忆之中,那是唯一一次,我不服,想和小孩儿比试一下,也不过就是在心里暗暗较了较劲。小孩儿才比我大两岁,却勇猛无敌,常常和她姐姐小蛋子干仗,骂人的话花样翻新,那些从没听说过的脏话令家教甚严的我耳目一新,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但似乎也丰富了我的语言储备,小孩儿边骂边比划,还野牲口一样往前冲,小蛋子往往被打败,我很佩服小孩儿的勇气,更喜欢她和家人充分的自由,我整天带着弟弟去她家,做她忠实的小跟班。

我和弟弟什么都听小孩儿的,她像个野小子领着我们上山下河到处疯跑,我们一起打蝴蝶,捉蜻蜓,一起去柳毛子里找洋拉罐,一起捋柳树芽捋榆钱,一起玩过家家玩捉迷藏,一起玩送瞎,一起放爬犁,一起去小河洗澡……每天,吃完饭我就往老于家跑,小孩儿每天都有不同的计划不同的游戏,我们的日子过得开心极了。

小孩儿记得住所有草的家。还没化冻,她就带我去挖酸浆,我老老实实在她指定的地方用木棍不停地掘土,最终,一定会抠出一根白胖粉嫩的芽,又酸又脆,好吃极了;她还带我们挖老瓜瓢的根,放到灶坑的灰火里烧了吃;等到草色染绿大地,她就带我们找狗奶子,那是一种开黄花的植物,样子很像蒲公英,花蕾香甜;柳树芽大多味道极苦,有一种却酸中带甜,我们常常揣满了衣兜,在春天食物匮乏的日子里大快朵颐;山梨、山李子、糖李子、山里红、山葡萄、元枣子……没有小孩儿找不到的野味,跟在小孩儿身边,我们有吃不尽的好东西。

第一次吃乌米,也是小孩儿带我去的,那时,高粱已经长到一人多高,我俩潜入地里,把高粱秆掰弯,用手捏摸结穗处,倘若硬硬的,便是乌米了,采下来,细长的一条,灰白的表皮包裹着黑灰色的瓤,吃在嘴里,微微有些甜,面面的,是难得的美味,我俩一边吃,一边挨个捏,因为个子小,常常把高粱秆掰断,小孩儿说,一定要试探着,高粱秆掰断了,就不能结高粱了。

有一年春天,她黄昏时候把我们带出去,一直带到村外,钻过一片荆棘围成的栅栏,我们几个在她的授意下小偷一样蹲到一块打成畦的田地边上。小孩儿不准我们在田畦上踩上脚印,然后让我们每人撅根棍子向土里挖,我们就挖出了种在地里的榛子和松树籽,那些被土地润湿的种子清甜香脆,让人回味无穷。原来这是一块苗圃,小孩儿白天看见大人们在这里播种,不过她告诫我们,不准在一个地方挖,要隔一小段距离挖一颗,不然容易被人发现。

我们并不想把所有的植物都吃到嘴里,相反,很多植物都是我们的玩伴。夏天,我们常常采水葱,不厌其烦地用水葱编辫子,接到自己乱草一样的黄头发上;我们摘苦姑娘,挤出里面的籽放在嘴里吹咬,发出青蛙一样呱呱的叫声。通常,小孩儿会带我采狗尾巴草,然后去捉蜻蜓或是捉小鱼,把蜻蜓和鱼串在狗尾巴草上,她总是串着长长的一串,带回家喂鸡喂鸭。

即使什么也不做,她的手上也总是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常常趁我们不注意,迅速拿出狗尾巴草在我和弟弟的脸上划一下,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和毛毛虫的即视感总能吓得我们“哇”地一声大叫起来,她便肆无忌惮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

小孩儿比我早两年上学,她仍然野性难改,放学后照旧带着弟弟和我们一起玩,跳格子、打接球、扯老鹞子……她从不提学校的事,大概不喜欢——等我上学的时候,她已经辍学不念书了。

干活、游戏、跑山下河……我都不是小孩儿的对手,但我喜欢读书,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

我们仍然和小孩儿一起玩,离开学校她仍然是我们的孩子头儿。学校放山勤假的时候,我更是要和小孩儿一起上山,只有她知道哪里有蕨菜,哪里有大叶芹,哪里有成片的柳条,哪里有芦苇和蒿子……跟她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失望过。

她个子长高了,人也越发好看了,最重要的是,她几乎无所不能,去采山菜或是割柳条割草秆蒿秆,我常常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采满满一筐菜,我只能采上小半筐,她割两大捆柳条,我只能割一小捆,我俩一起往回走,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又多了一棵狗尾巴草,猝然之间在我的脸上毛茸茸地掠过,我惊叫起来,她却斜着眼睛笑话我说,小娟子,你怎么这么完蛋,给我提鞋我都不稀罕用。

每次去供销社卖山菜或是小柳条什么的,我都卖不了几个钱,完不成老师交给我们的任务,需要父母借钱补充,小孩儿没有任务,她卖这些东西是搞副业,挣的钱都归自己,她是个有钱的孩子,这也是我崇拜她的原因之一。

老师曾讲过,如果把狗尾巴草刚长出的小穗子从梗的中间剖开,它便会变成两条或更多的小尾巴。我说给小孩儿听,她不信,我便拿小刀给她做实验。我们小心仔细地将选好的小毛尾巴从中间剖开。有的一分为二,也有的两刀下去,就将小小的毛尾巴分成了三瓣儿四瓣儿。从那以后,每隔上一两天,我们便去观察一下它的变化,在好奇与热切的期盼中,還真有几个毛尾巴变成了双胞胎或多胞胎。那一次,小孩儿没有笑我。

三叔有一本中草药手册,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图片跟在三叔屁股后面问个不停,从那本手册中,我认识到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特殊的使命,我告诉小孩儿,老瓜瓢有个洋气的名字叫白薇,是药材;元枣子还叫野生猕猴桃……小孩儿听了,把嘴一撇,白我一眼,说,叫什么还不都是一个样,还是那个玩意儿。

叔叔成家,小弟生病,我们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生活越来越困难,小孩儿说,小娟子你怎么还能念进去书呢?快下来帮家里干活吧。

离开学校,我哪里舍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见小孩儿了。

小孩儿开始爱打扮了,她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块麻线布,粉紫色的,上面满是花朵,还有翩翩起舞的黄蝴蝶,她大姐把布缝成筒形,一头穿了橡皮筋,就做成了裙子,瘦瘦的裙子裹着她还没有发育好的身体,在小小的乡村,很是招摇。我的眼睛盯在那条裙子上,心里生出千万只小手来,恨不得一下子把裙子剥下来穿在我身上。

我有点痛恨地主了。

和小孩儿逐渐分开,是从她大哥死时开始的。

小孩儿的大哥长得帅,说话办事也极有分寸,是村子里的好青年,她二哥叫小九子,傻乎乎的,挺着个大肚子,十五六岁什么活也不会干,只好给生产队放猪,是公认的草包和怂货。

小孩儿的大哥去崩鱼,结果把自己炸死了,那一天全村的人家都紧闭了房门,毕竟,小村人一直是寿终正寝,崩死自己的死法还是第一次见。妈把我和弟弟看得紧紧的,把歪歪斜斜的障子扶正了,又插了块木板,确保我们不会从障子上跳过去。

奶奶说,横死的鬼厉害着呢,最喜欢捉小孩,从此再不许去老于家。

我和弟弟害怕极了,我妈和奶奶也不敢过去,只听见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和奶奶悄悄关注着事态的进展,推测到要出殡时,早早在家门口扬了厚厚一圈灶灰。

帮忙的大都是阳气壮胆子大的男人,大家七手八脚,把死人送去安葬,入土为安。

不知是谁说起的,说老于家小孩儿的大哥该着横死:“炉子上放个锅,锅里烤着鱼。”

有了这句话,村里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郭家的女人虽是病死的,可死时还不到三十岁,当初,夫妻二人的感情堪称全村人的典范,两个人常常一起唱歌,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做家务,一起编炕席……真是举案齐眉。如今,老于家最优秀的儿子也死了,这都是我们家给克死的呀——我们家姓卢。

这话一定传到了小孩儿的耳朵里去了,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生疏得半年多都没有来往。

我十一岁,上四年级了,因为学习成绩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班主任老师年轻,除了语文数学,还教我们学习英语单词。我热爱数学书里的应用题和思考题,喜欢读书,作文一直都是范文要在班里朗读,我心里驻进了新的英雄,小孩儿逐渐被我忘掉了。

那一年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只好去放猪。星期天,我替父亲放猪,小孩儿替她二哥小九子放猪,我们俩就成了那一天的猪倌。

我是一如既往的羞涩,不吱声,小孩儿不管那些,大大方方地喊:“放猪啰——”

从村南走到村北,圈着全村一大群猪,我俩一前一后把猪们赶到侯家坟,那里有一大块荒地,足够猪们啃噬半天。

我采了几根狗尾巴草,趁小孩儿不注意,向她脸上划一下,小孩儿一点都没害怕,很正经地说,别瞎嘚瑟,小娟子。我很无趣,研究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有一株不知道被谁用刀劈过,竟然分出瘦弱的两棵,也许并没有刀子,分开它们的只是命运。小孩儿拿着她父亲用来赶马车的大鞭子,那鞭子是蜡木杆的,鞭子主体部分是用麻绳搓的,上面拴着红缨,鞭梢是皮的,小孩儿很自豪地跟我说,鞭梢是在供销社新买的,花了七角钱呢。

七角钱,小孩儿真是个小富翁。

小孩儿扬起胳膊,用力一甩鞭子,鞭绳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发出清澈的脆响,顷刻间,这个小女英雄的形象再次深入我心,可惜,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全心全意地仰望她,却手痒,央求小孩儿让我也甩一下她的大鞭子。

我丢下手中的狗尾巴草,小孩儿犹豫着把鞭子递给我。

都说看花容易绣花难,小孩儿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儿,我以为我也会做得到,可是,我哪里会使那股劲呢?我笨拙地举起鞭子向空中一甩,只听“嗖”地一下,声音沙哑怪异,再看手中的鞭子,鞭绳已经秃了,鞭梢不见了。

小孩儿立刻扒开草丛寻找起来,我也讪讪地跟着翻找,可是,细细的,只有尺把长的鞭梢掉到草丛里,哪里还找得到?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孩儿便成了陌路,她见了我只剩下一句话:“小娟子包鞭子啊。”

仅存的那点情感也在虚荣的自尊里消失殆尽,我恨恨地回敬她,好,等我有钱就给你。心里却咬牙切齿地诅咒:七角钱的破鞭梢还让我包赔,等我有钱,给你买成百上千根,让你用一辈子,让你一辈子放猪。

从此,怨恨的眼神遮盖了所有的过往。

小孩儿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于秀清,她是我生命里第一个走散的人,那么小就那么好的我们,却一样要各奔东西。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不见了,我也一直没有包赔那根丢失的鞭梢,我常常询问乡下的小卖店,可是,那种鞭梢,早已没人制作了,哪里还买得到。

(卢海娟,作品见于《光明日报》《作家》《厦门文学》《时代文学》《青春》《读者乡土人文版》等报刊。已出版文集《东北的土灶》。)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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