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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个我,依次转过解放路的拐角”
——阿毛诗歌阅读印象

2018-12-19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阿毛拐角首诗

认识阿毛的时间很早,早到几乎与她的诗龄基本相当。那个时候的大学,那时候扑面而来的那种洋溢着的气息,江风与湖水,不舍昼夜,见证着每一位年轻诗人的成长。

那个时候,我就是一个喜欢折腾的人,精力充沛,看似热情洋溢,其实总有着掩饰不住的忧郁。那些忧郁直到现在回头去看,仍说不清由来,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因为对于诗歌的热爱,便总想做些事,觉得应该凝聚一些力量,相互取暖。这样便参入了最初的《江风》,后来的《湖光》,1988年,创办《新世纪》。

《新世纪》在那个时候聚集了以武汉高校为主的诗歌力量,也包括活跃在武汉江南、江北的自称“地下”的诗歌群体。现在回过头来看,武汉的这个诗歌群体很独特,他们在30年左右的交往中建立了很深的友谊,但他们又和而不同,各有各的路数而且各自都能成立。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这三十多年来,武汉没有产生过一个可以被集体命名的诗派,也没有形成某一特别的写作潮流,但是这些诗人们,在与时间的对峙中,练就了各自的绝技,他们遵从自己的天性与体验,并在长期的坚持与磨砺中,逐渐显现出他们所力求达到的那种温度与色彩。

武汉的诗歌群体还有一个现象比较特别,那就是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性,女诗人从来都很稀缺。尽管这一现象近几年稍有好转,但基本格局并未发生改变。所以张执浩说阿毛是武汉诗歌界的“珍稀品”,应该受到特别的呵护。

事实上,这些年,阿毛一直是在以一己之力,支撑着一种格局,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构建着自己,成就着自己,同时为我们带来一份独特的感性。没有女性诗人的诗歌群体是不完整的,阿毛使我们这个群体有了完整的理由。

一、“为梦找一个相爱者”

诗歌与梦有着天然的联系。人们常常会说女性是天生的艺术家,我不知道这与女性的梦是否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但对梦的书写,并非女性所专有。几乎每个诗人都在不同的时期写着自己的梦。有时候,在梦中会突然出现一个句子,让我们惊奇。甚至,在梦中会出现一首完整的诗。在这样的时候,更加考验的是我们的记忆力,我们的记忆力必须要好到能够完整地记下梦中的那首诗。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够记住零星半点,甚至很多时候我们只是记得我们在梦中曾经写过一首诗,而这首诗究竟是如何写的已完全记不清。

而在我们从梦中醒来之后,我们究竟是在写着什么呢?

1. 我们在记录一个梦,我们的这种记录让这个梦成为一个可以看得见的梦。因为我们的记录,这个梦便从梦中走进现实。每一种现实都需要一个这样的梦;

阿毛诗歌地理《看这里》

2. 我们在通过对梦的记忆,努力还原一个梦。但还原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梦并不受意识的支配,而我们总是太有思想。因此,我们所努力还原的这个梦,其实是在不知不觉中把现实的碎片加到了梦里。这样的梦多少有点像白日梦,总是半梦半醒;

3.我们以梦为线索、为基准,在创造着一个梦。这便是“造梦”。说到“造梦”,我不得不多说几句。我上面的文字其实已经表明,梦都是在无意识下进行的,有意识的都是现实,无意识的才有可能是梦。而“造”很明显是在强烈意识驱动下的行为,那么其结果显然与“梦”无关。那“造梦”的由来之根据究竟在哪里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说“造梦”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说“造梦想”。在“梦”的后面加上一个“想”字,而这个“梦想”却是与“梦”相距遥远的一个东西,它的落脚点其实是在“想”上。“想”当然是自由的,天马行空,无所不能。但是作为一个写作者,作为一位诗人,他(她)是不会轻易把“造梦”这件事变成“造梦想”的。“梦”在他们的笔下成为隐喻。

阿毛的文字中经常就会出现“梦”这个隐喻,当她说“为梦找一个相爱者”的时候,她几乎就是“梦”本身:

我一直在寻找/为流浪的身躯找一个依靠,为心找一个家园/为手找一架琴,为眼泪找一颗珍珠/为镜子找一些完美的形象/然后,我就睡去。在鱼儿那样的安睡中/为梦找一个相爱者(《午夜的诗人》,2001)

诗人的梦,是一个心的家园,在这个梦中,诗人的“身躯”、她的“手”、她的“眼泪”都为“心”之所造,在“梦中”,“我”是全新的,但却不是另一个“我”,“她”好像只是由“我”的心造出来的,但,实际情形却是——她本就潜藏在“我”的内心。

诗歌创作的过程,在很多时候都是寻找内心的这个“我”的过程,外在的这个“我”有着太多的修饰,就像一个句子穿着太多的形容词,有时候连自己都难以辨认。但是“我”知道内心的那个“我”,她的模样有所不同,“我”在梦中不用看,就可以辨别。“我”知道我在哪里,我在想什么,接下来我想做什么。

然而,诗人不仅仅是在找一个梦,她还要为这个梦找到一个相爱者。梦的相爱者,当然也只可能是在梦中。

二、“我是自己的他乡”

“他乡”总是与“故乡”相对应。

对诗人而言,总是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指诗人出生、成长,而最终又会返回的那个地方;一个是指给予诗人心灵慰藉、滋养,让他朝思夜梦、魂牵梦萦,极力想达到、一心想返回的那个地方。

“日暮乡关何处是”,黄鹤楼上的崔颢所追问的“乡关”是指这两个故乡中的哪一个呢?应该说两者皆指,尤其偏于后者。

相比于黄鹤楼下的我们,崔颢是幸福的,他在黄鹤楼上临风、把酒之时,可能只是有过短暂的晕眩,故乡很遥远,但他确切地知道回家的方向。而我们面临的则是这两个故乡的双重沦陷。

也许,直到1980年代,曾经的崔颢与当时的我们,所面对的乡村,其基本形态仍有许多的相似之处。尽管已经历过许多风雨的洗礼,但是在生产方式、居住环境、生活节奏等方方面面,那时的乡村与崔颢的乡村并无本质区别。但瓦解的速度却是惊人的,随着记忆中的乡村的普遍消失,我们早已是没有故土的人。

而“新文化”的洗礼,比故土的消失来得更早,其激烈碰撞的火花,此刻依然在闪现。“新文化”新在何处呢?“新文化”新在一切都是“新”的。

这个“新”其实就是我们的“他乡”,因为“故乡”一定是“旧”的。

春天来了。/春天总在该来的时候来。/还有那些花,/它们总在春天开。//而地室幽静的说服力,/明显于潮湿。/我仍然不会浪费雨水,/和来历不明的暗示。/那天我打江边走过,/春水已经泛滥。//人头攒涌,/道路太多。/我出发,我返回,/我是自己的他乡。(《春天来了》,2005)

这首诗,充满暗示。尽管这种暗示“来历不明”,但这个“来历不明”,却使这种暗示更具魅惑性。春天来了,万物都像是从一个巨大的梦中醒来,或者说万物就此进入一个全新的梦。“地室幽静”,在春天,大地将其女性化的一面表露无遗。然而,诗人并没有因为这个春天的到来而有更多的喜悦。

“我是自己的他乡”,像是一种自我的放逐,“我”驱逐“我”,“我”背离“我”,“我”在“人头攒涌”中是潮流的一部分,但“我出发,我返回”,“我”是“他乡”,也可能是“我”力图把“他乡”构建成“故乡”。

三、“五十一个我,依次转过解放路的拐角”

有人在解放路的拐角/手舞足蹈//今天/我跨过五十岁的门槛//五十个我/依次转过解放路的拐角(《五十肩》,2017)

时间是弯曲的,像个轮子。我们站在其中的一个点上,看见白天、看见黑夜,这个时候我们常常误以为我们是站在这个轮子的中心,这样的错觉,使我们得以在此刻能够有片刻的安静。这样的安静是重要的,尤其是对于一个诗人。在这样的时刻,他(她)因为此刻的安静而获得澄明,使其抽身而出,像个“他者”,反观这已经发生、正在变化的一切。

“在解放路的拐角/手舞足蹈”的人,正是在“我”的这种反观中出现的,不只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他们”手舞足蹈,跨越时间的距离,在这样一个空间相聚。“我”看见“他们”,我透过“他们”看见我自己。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看他们,最终只是为了看自己。

“五十个我/依次转过解放路的拐角”,这一场景如电影胶片上的影像,匆匆来、匆匆去,周而复始。这场景特别具体,情景却又特别梦幻。当时间之轴继续滚动,当它的刻度指向2018,从解放路的拐角转过的便是“第五十一个我”。

在阿毛文集出版的发布会上,阿毛选择用这个诗句作为发布会的副标题,她把“五十个我”改成“五十一个我”。

为什么要如此强调这个“五十一”呢?

阿毛说:“我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写诗;我父亲去世时51岁;今年我也51岁。”

这几句朴实的话语里所包含的信息量特别大,它的力量可以感天,可以动地。

“五十一个我”中的我,既是“我”,也可能是“父亲”,是“我”与“父亲”的相呼应、相守望、相伴随。“我”在“父亲”去世后开始写诗,因为“我”发现了一种与“父亲”继续沟通的方式,“我”甚至发现“父亲”因我的写作而继续活着,这样的信念让“我”几十年来不间断地写作,因为这样的信念,这样的执守,“我”终于成为“现在的我”、“今天的我”。

每个人的人生际遇总是千差万别的,因为这些不同的际遇,每个写作者的写作背景、写作驱动力也是不同的。阿毛的这种特别的经历,必然导致她写作的独特性。

夏季将尽。从梦中醒来/我已找不到故乡,身心疲惫/无力回首也无力凝视远方/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光/所有的一切从此变得冷寂/包括爱情与往事//坐在岩石上。看风中的/花朵舞蹈,热泪盈眶。什么样/亲切的感觉/令我重回归途/父亲,我原是在你的坟前/一如风中的花朵/无语歌唱(《风中的花朵》,1988)

这是我现在可以看到的阿毛的最早的作品,也是阿毛诗选集《玻璃器皿》的第一首诗。这首诗如同序曲,不仅决定了整本诗集的调性,而且,她将在这本诗集中反复书写的那些核心词“梦”“故乡”“时光”“爱情”“往事”“岩石(石头)”“花朵”“舞蹈”“眼泪”等等均一一呈现。

对诗人而言,第一首诗往往决定最后一首诗。

一位诗人,倾其一生,所写的往往也只是同一首诗。他(她)只是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角度、方式让这首诗变得完整。诗人的所有努力都是要不断接近他(她)心目中的那个“绝对之物”,那个不会改变,配得上称作“永恒”的所在。

阿毛的这个“绝对”、“永恒”的所在身在何处呢?

或许,阿毛最初的写作动因,可以为我们找到回答这一问题的路径。这种路径,也许也可以为解读阿毛诗歌提供一种新的方式。

阿毛常常有双重的写作视觉,除了那个“我”,在“我”的背后还站着“我的父亲”,这已不仅仅只是一种思念,在长时间的相互引力中,这两种视觉往往相互提醒,相互召唤,相互应答,有时候,“我”只是在写“我”,有时候,“我”其实是在写“他”,“我”通过“我”的笔,写下“他”所看见的、“他”所想表达的。当然,那个“他”可能也只是“我”的另一个化身,只因造化弄人,那“另一个我”被更深地打上“他”的烙印。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阿毛的写作,与许多的女性写作者不同,她的视觉往往会超越其性别身份,她的视觉往往会是中性的,甚至,很多时候她的表达是偏男性化的。

阿毛的许多诗歌都是献给父亲的,但有时候,那个笔后的“通灵者”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显现,“我”的这支笔记录下“他”的托付、“他”的牵挂、“他”的感悟,“他”与“我”以“梦”的形式,在诗歌中相遇。

我不能写字,也不能看书。/太多的逝者在书页间——//“披巾上满是白雪,/睡梦里尽是乡愁。”//陪伴的雨点,和火焰/彻夜舞蹈,彻夜燃烧//夜色里的身体熄灭一吨烟:/“疼痛翻一下身,还是疼痛!”//饮者,倘若这是最后一杯,/诗者,倘若这是最后一首。//——最后一杯,是第一杯的异域;/——最后一首,是第一首的墓地。(《挽歌》,2011)

“异域”是“他乡”,“异域”也可能是“灵界”。

诗人常常是在“两个世界之间通风报信”的人。就像“巫”这个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的两个人,是以“舞”者的形象出现的,舞之、蹈之,通天彻地。

这个“舞者”的形象一再出现在阿毛的诗歌之中。这使她所看到的世界,充满仪式感。

楚人尚巫,阿毛出生在汉水之滨的楚文化腹地,在这些地方,直到今天依然保留着一些古老的习俗,这些习俗一直是人们企图打通阴阳,沟通此岸、彼岸的方式。这里的乡亲,当他们沐浴更衣,当他们在焚香之后步入这些场域之时,他们都在写着一首首庄重之诗。

川上,本名张良明,曾用名孟寅。1965年9月出生。1989年7月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19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曾于1988年创办诗歌民刊《新世纪》。主要作品收录于《象形》(2006卷至2016卷)。诗歌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及多种选本。著有诗集《谁是张堪布》。现居武汉。写诗、摄影,兼做出版策划及平面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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