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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

2018-12-15叶临之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老金外孙女老伴

叶临之

范松我让人给害了,几十年下来都转危为安,他遇到叛徒出了事还是头回。星期一,范松我懒洋洋地起床,戴上高度近视眼镜,他往铝盒里盛了十来只基围虾。虾是莫小珍从菜市场刚买回来,莫小珍昨晚去看外孙女笑笑才回家。范松我把铝盒往兜里一揣,去医院上班,医院打卡,早晨医院没人来看病,厂医院改制,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别说社会人员,平常,连职工夹了手指、蹭掉皮、感冒了的都没有。范松我用铝盒往酒精灯上一搁,开始煮水烫虾。

铝盒和酒精灯都是医院的,搪瓷杯不在,他有时用铝盒来煮虾,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吃虾。范松我吃虾有绝招,挑黑线光用筷子就能一根根地挑出来,筷子像章鱼腕足,绵里藏针,无形中捏住虾尾虾身,银色的钢筷像指挥棒,任凭他摆布,随着节奏,挑线极快。从头部切开堂口的虾一碟子,不到三两分钟,黑线没了,往铝盒的沸水里一烫,虾壳剥洋葱一般褪掉,虾身透明、松嫩,范松我思量着往小碟来上两滴陈醋,夹起一颗美人虾撮巴撮巴嚼起来。

你来一下。马上。李院长打来电话。

什么事?范松我接电话。

吃虾!来我办公室。院长李松华训起来。

范松我放下电话,回味电话里凌厉而别扭的口音,眼角开始松动,大快朵颐的快感消逝全无。按理说,那种快感只有年轻时和莫小珍做那事才有。

有人向院长举报他。范松我接完电话,到院长办公室接受训话。

他妈妈的,要职称不?蹑手蹑脚,几十年的工龄废了!

院领导李松华粗暴、愤怒,甚至邪恶地模仿起范松我吃虾的姿态,青涩的雨天,能想象到坐在酒精灯旁边的他怎样一番糟模样:佝偻着身,头发屡次下滑,双眼紧盯虾头,眼镜几乎要掉进铝盒里。

平常,范松我吃虾极快,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前两天,外孙女的病有了平息的架势,大半年来的第一次,他自然放慢了节奏。

华院,你是知道我的。早饭。跟工龄有关系吗?

范松我不服气地噎了口水,揩下鼻子。

他妈妈的,都去集团举报了!医院和厂子集团化,有人举报必有回复。你说的算?上下要研究!李松华没好气地说。

范松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莫小珍知道范松我让人给害了,范松我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范松我下班前,集团行政秘书把电话打到家里,告诉莫小珍。晚饭后,莫小珍穿着橘红的睡衣,给花卉剪枝。莫小珍退休前是护士,前两年,莫小珍五十岁的时候,往上报告腰椎不好,向医院请求内退在家。莫小珍平常在家养养花喂喂画眉,范松我说她犯的是“虾病”,莫小珍退休后成了家里的万事通。

这下看来他也要退休了。

你是没事找事。莫小珍说。

吃了几十年有问题吗?现在我老了。范松我眨眨眼。

你老?你就知道,你老!莫小珍反问。

她是想起外孙女病情平息的晚上。

那天他俩回到家的晚上,他要了,而且他的器官很硬。

他不说话,像罪犯低下头顺过去。

你看你,多大了,六十六了?一辈子!别人跟你过不去?

莫小珍唠叨不休,兼带着情绪。

范松我抹了把脸,从上到下,从当年建设三线到这里,大辈子待在医院内科,前些年,他返聘才能继续呆在了医院,可是现在,他老了,有很深的眼袋,从上到下,脸皮好像丘陵,起伏不平。他竭力把脸皮扯清,现在让莫小珍一说,脸皮里的褶皱灰尘还是太多。他又瞥了眼自己的裤裆,莫小珍比他小十岁,他是吃了一只松嫩的虾了。因为愤怒和不解,他的器官反倒有翘高的欲望,潜伏得像一头翘高的鳄鱼。他结婚晚,直到很晚,才碰到莫小珍这只虾。

坚决不能退休!他想起李松华的话。

我睡觉了,笑笑又不好了点,明天还要去医院!莫小珍盯了他下走了,惺忪的样子。

壁钟滴答滴答,莫小珍在卧室发出“唉”的一声。

她的声音何其沉重。莫小珍准是在想外孙女笑笑,笑笑和女儿晚上住医院。莫小珍的感慨像粗大的砾石砸到魔幻的墙上,午夜的谜团幽幽地升起。

范松我坐在沙发上沉思。挨院长的训,严重后果袭来,他得仔仔细细回想早上的全部经过。其实,他在医务室里吃虾早有防备的,医务室装有反光镜,对准医务室门的孔眼,兼带反射和衍射的双重物理学功用,那里有谁窥视,他在医务室看得见,不说像磁扫描,但是分析来者脸型、穿着、举动,轻而易举,上次消防练习还不是如此?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提前装了设针孔!

看你云雾环绕的,玩什么呢,还多次不到岗,他妈妈的!

他回味李松华的话。外孙女笑笑住院后,他经常旷工,多次不到岗是事实,他还拿过单位的药。李松华确实说的有理,只是,“云雾环绕”大有疑义。他想去集团花这么大动静举报他的人。一上午都下雨,病人是没有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隔壁科的同事?化验室的小金!

想到小金,他脑瓜被什么昆虫的触角挑拨了下。

范松我和小金家颇有渊源。小金大名金雅致,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小金毕业考了医生资格证,碰上就业难,进厂医院时又拜他做徒弟。

小金像一只跳跃的粉红色小虾,填充着诱惑和躁动。怎么能这样呢,说起小时候,她的古典诗词都是范松我教的,当年,范松我来厂里,因为他有奇特的名字,老金认为他大有来头,一定是有学问的人,老金带金雅致来过他家里,让金雅致叩头,拜他为师。范松我懂《水浒》,他吟:“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教金雅致答:“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对,小金!

就是她。

坏女人!

院长李松华让范松我暂停上班,现在,他惹出大事来了,谁也没想到。翌日,范松我去了单位一趟,他没有看到小金,金雅致没有上班。她那头金色的波浪形头发一直在范松我脑海里打转,像海潮并没有消退。

范松我得了忧心忡忡的疾病。其实,他应该早就不去惹什么叛徒了,若不是为了女儿,女儿离婚,他和莫小珍的外孙女笑笑又突遭不测,得了白血病,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笑笑像随时要离开的那只小小鸟,否则,他何必呢。对于他来说,上班是类似于泛关节炎的疾病,讓他内心和身体痛苦万分,可是他还得上,为了笑笑,他得坚决去上!

回家时,莫小珍在喂画眉,啾!啾!的叫声。

让人心烦。

他又得走了。

去哪。莫小珍问。

找老金。范松我说。

回来吃中饭!

啭!啭!画眉婉转的叫声附和莫小珍的回话。

呵呵,我的好学生!范松我讥讽地说,若有所思。

范松我充满斗志,直接去老金家找金雅致,到达老金的单元房门口。敲门。老金!老金!你出来!范松我捶门,果真有人探出头来了。那头花白的头发,不是老金,更不是金雅致,而是老金老伴。老金老伴以一种鄙夷又陌生的眼光扫视他一番,最后落脚点在他那条沾满不少油脂的暗蓝色条纹裤上。

纹裤其实不是暗蓝色,而是崭新的军绿色,腊月的时候,莫小珍在超市买的,外孙女住院以后,莫小珍还没洗过。这样显年轻,有劲!那天晚上的莫小珍充满暗示。莫小珍有年轻人的魅力,皮肤没有松垮,沾有奶色的柔和的光泽,嘿嘿,像虾。她确实更年期还没过,这年头颇遭不顺,让委屈的范松我开始在这事上也蹊跷起来。

老金老伴很不情愿地让他进屋子来了。

你家雅致呢。范松我抻着头,往各个房间张望。

老金家和他家摆设并无二致,都是旧家具。现在唯独缺少一只鸟。老金一生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和范松我在玩鸟,特别是老婆并不庄严地对待他的早年。有段时间遛鸟的时候,老金把黄段子说得放水一样轻松。但老金只说不做。起初,范松我以为老金会从只说不做发展到连说带做,没想到老金一辈子是只说不做。老金退休后,玩鸟的心头改为玩象棋,嘿,盲棋。

看病去了。

就他一个人?范松我问。

还有雅致。

还有吗,她旁边。

老金老伴本来就爱理不理,到这,完全不愿意搭话了。

范松我却是要静坐的意思。他想等金雅致。桌上有三两颗瓜子,范松我兀自捡拾一颗,嗑了起来。老金老伴在看电视,瞥了他一眼。

这让范松我想起往事。老金老伴年輕时势利眼,看不起老金,捎带不少风流韵事。那时,范松我刚来厂里,大家都还年轻的早年,厂里需要劳动改造,星期日,人人发配到青纱帐去干活,有次,范松我背着喷雾器,去玉米田里喷洒农药,青油油的田里走着,迎面撞见一个女人。嘿,老金老伴!老金老伴刚好从青纱帐里出来,迎面撞见时,还正提拉着她那条青色的裤子,碰见范松我,匆匆和他对过眼,她弯腰去从田坎里捡起一把没有动过泥土的锄头,急急忙忙走掉了,走时一个趔趄,差点要摔一跤。范松我早就瞥见青纱帐里的影子,绿油油的玉米杆后面,一个穿青衫的男人影子晃动,越晃越远。

那么,事情本来挺严重的,范松我觉得作为老金的朋友不能不说,然而,他出奇地忍了,他怕天翻地覆,不敢告诉老金。后来,老金老婆又有新情况,都在单位传开了,范松我想再不对老金说都不够朋友,于是有次,他私底下找老金来喝酒,还是吃虾。范松我给老金剥虾,展示他的绝招,一只只剥好,两人吃虾喝酒,老金中途不说话,肯定是想起老婆的事情了。

那次,范松我仗义了一回。途中,他说,老金,你考虑没考虑过单过?老金眨巴眨巴眼,你说什么。范松我说,你知道的啊。老金呵呵两声,离婚啊?范松我说,孔子曰行已有耻。老金沉默,不再跟他说这事,也不跟他计较。

老金老伴对范松我一直不冷不热,大概对于当年的撞见怀恨在心,今天,老金老伴又冷淡很多,她很快就做饭去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范松我没碰到老金,倒是金雅致回来了。

金雅致朝沙发上甩包,说跟人搓麻将去了刚回来,三两天都打,没劲!范松我大吃一惊。见范松我低着眼不吭声地坐在沙发上,金雅致眼睛一亮,叫了声,范叔叔!范松我呵呵笑两声,皮笑肉不笑的。金雅致给范松我倒了一杯水。

金雅致中等个儿,波浪形头发,穿着酒红色针织超短裙,长方形臀部瓷实、圆润,打扮得就像她的名字。论年龄,金雅致也有三十了,身材越看越像她妈年轻时候。

是啊,越来越像。范松我又握住了证据,胜券在握。

金雅致作为医院的实验员,进来五六年,和小时候的金雅致不一样了,和集团领导、院长那个打诨插科,比起她妈来还厉害。小金走入社会,令人刮目相看啊,范松我不明白年轻人的世界。这不得不让范松我联想老金老婆年轻时候。对于范松我来说,如鲠在喉,这事本来去年想跟老金说说,思前想后,还是闭住了嘴,年轻人的事最好别插手,何况面临的是金雅致!

现在呢,棘手的事都摊身上来了,范松我不得不抽出利剑,图穷匕首见。星期一早晨的吃虾不止关系到职位,更多的是牵扯到整个家庭,外孙女笑笑去治病,女儿的生活费还得靠他救济呢。一想到这,范松我心里恨恨的。

好在她还懂礼貌。范松我没有多说话,问,你爸看病的呢。金雅致看了下她妈,老金老伴干笑道,呵呵,看病?范松我盯了老金老伴五秒钟,不知如何回答,他转而盯起金家那空了的鸟笼,说,看病?看什么病。

范松我就这样干坐了几分钟。女儿回来,老金老伴的底气足了起来,她在厨房捡大蒜,恶狠狠地说,让我赶出去了,老叫花子,吃白食,看病看病!

她简直在怒吼,范松我脑瓜嗡嗡的震动,一度让他误以为自己是老金,他求救般地瞅了下金雅致。金雅致站在饮水机旁边,她的眼睛激灵而狡猾地滚动,脸面有些尴尬,嘴半开又很快阖上。

范松我就起身从金家走开了。他感觉金家很冷。

从厂区宿舍楼走出来的路上,他还在回味老金老伴的话。天气有点冷,有点干燥,不知该怎么想了。接下来是吃中饭的时间,可是他觉得应该去寻找老金。关于金雅致是否告他的事再说吧。

河边的街上,空气里漂浮了些从钢铁厂过来的硫酸味,范松我经过中央公园,看下天,又要下雨了。老金退休后,大部分时间在中央公园跟人家下象棋。今天,公园里人员稀少,只有一位像老金的老人在江边踱步、张望,可那不是老金。范松我的心像要让雨给融化了,外孙女笑笑印在天空里。

翌日早晨,范松我从笑笑所在的儿童医院回家,接到集团行政秘书的电话。行政秘书用集团座机打来的。行政秘书说,集团和医院领导就他工作时间吃虾进行了研究,范松我多次违纪,工作期间长期不到岗,现在时机特殊,评定聘期的关键时期,有群众举报,那么,范松我可以考虑退下去,还是接受集团惩罚带病上岗,削减工资,二者选其一。行政秘书友情提示:范松我年龄过线,早就有人忍无可忍。她要范松我三天内给予答复。

知道了。范松我青着脸冷冰冰地挂断电话。

他妈妈的!他坐在沙发上发呆,一边想着老金。

你说你,真的犯得着了什么,你到底得罪谁。那边,莫小珍在一旁听闻了情况,惊吼起来。她还加了一句,老疙瘩,三十年不消停的!

其实,莫小珍很少这样的,范松我抬头看她,他自己没有流泪,可还是感觉眼泪汪汪的样子。金雅致和老金的模样又蹦了出来。范松我没有办法了,决定再去找找老金。

老金既然不在中央公园,那么还是得去他家。老金被赶出家的事情可疑。范松我怕他出事,不过,想起第一次去老金家里看到老金老伴,他实在不想去,但还是得去。

这次,范松我到老金家倒是顺利。他走到楼梯口,刚敲门,门就开了,走出来一个人。金雅致。金雅致欠了下腰,说,范叔叔,你又来了。

范松我说,你爸呢。

金雅致努了下嘴说,爸。

老金坐在老式木凳上,亮出蜡黄清瘦的右腿杆子。看来是摔着了,摔伤了。老金老伴在为他涂活络油,往上抻着花青的长衣袖子,涂抹疾速,涂抹动作夸张,和莫小珍做这些事时的半徐不急大为不同。面对老金腿杆那块长有糙皮的青肿,老金老伴在手心里巴了小堆活络油,啪地一声,全涂上去,恨不得把他的腿重新揉青揉肿。可以看见老金在受虐待,眼皮上的疙瘩时而难堪,又要忿躁的样子。

老金看起来心事重重。

老金老伴依旧忽略着范松我。

其实,她倒是看见了,她只管给老金揉药,倒是像一直没注意到他。

范松我先開口说,老金,你怎么了。

范松我说话的时候,老金的眉头抬起来,看着他。

没什么,我去我妹妹家里。从公交车下来,跌了一跤。

哦。范松我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医院里我的事你听到了吧,他说。

知道。老金吐出两个字。

老金好像很不好意思,躲闪的老金让范松我疑心更重。他不知道他和老金之间到底哪里出现致命问题。范松我陷入沉思,倒是金雅致说话了。金雅致说,爸,摔得这么重,要不去医院吧。

这时,老金尴尬地看了下范松我。范松我觉得痛苦的同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又去寻找老金家里那只空掉的鸟笼子,仍然没有找到。

按道理,他应该安慰和鼓励下老金,他没有。

就在范松我进退两难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莫小珍打来的电话。莫小珍说她到了医院,和女儿在一起,外孙女笑笑刚才背过去了,套上了管子,插上了呼吸机。莫小珍责备地问,又上哪里去了?难怪上班会被人发现,原来是这样。

范松我说来的时候,莫小珍说,快!

他低着头撑着腰站起身,又看了看老金的一家,原来他们都在听着。

我外孙女,范松我说。

金家在沉默,只有金雅致回了声,哦。

范松我走在门口前,朝老金看了下说,还是去趟医院吧,伤的并不轻!

金雅致送他出门,她又欠着笑说,要去的,范叔叔,你先忙啊。

金雅致叫范叔叔的时候,范松我愣了下,他几乎能确定谁人在害他了。叛徒出在金家。至于谁,他渐渐怀疑不是金雅致。他的聚焦点在老金那里。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焦躁中看到的老金表情,老金离家出走兴许是躲避几天呢。范松我越发坚定和老金差不离,他认为也不应该是老金老伴,金雅致的母亲一贯是自视清高的女人。

范松我心情沉重地回医院。路上,他一度认为投降算了,既然医院人事纷繁让人盯着,还是从医院退掉吧,把职位让给人家。他不想坚定一心在这事情上追查到底了,那么,还是骑驴下坡,办退休手术吧,按行政秘书说的办。

在公交车站台上等不到公交车,范松我忍着痛改坐出租车,一口气就到医院到达外孙女笑笑的抢救室外。

女儿在门外掩着鼻子哭泣,倒在莫小珍的怀里。在女儿看来,本来以为笑笑快要好了的,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桩险情来。看见女儿哭泣的样子,有一阵,范松我几乎难以忍受下去。

一家三口在抢救室外等抢救室内的信息。范松我欲哭无泪,这段不久的时间内,他心中原有的梦一再塌陷,他和莫小珍的梦彻底被血染红,让血无可救药的包围,他们迟早要溺死在疾病的深渊。这一天迟早要来,虽然,笑笑的病是白血病里稍微轻缓的一种,笑笑还是要走的,但依范松我看来,他还是抱着最大的希望,这正是他在医院不愿退岗的原因。

下午,外孙女缓过气来了。等外孙女从急救室推出来,范松我和女儿奔了过去,旁边的莫小珍也是喜从悲来。

外孙女重新回到原来的病房。那时,范松我本来打算回自己上班的医院,他觉得笑笑住院的医院药物太贵,他拿些药好报销点,另外,他还藏了点尼罗替尼的,这药一时半会还用得着。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发生的事,范松我叫苦不迭。

范松我在走廊上想办法,门里传来莫小珍的呼喊:

老范。老范。

范松我从走廊上奔了进去。

笑笑叫你。她说。

来了。范松我应声道。

他到病床的时候,外孙女笑笑仍然戴着呼吸机,睁开眼眯了眯,叫了声,姥爷。范松我热热地答,嗳。他去抚摸笑笑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小手正在吊水,他去中央公园散步多次牵着它,比起莫小珍的次数还多。笑笑又叫了声,姥爷。笑笑叫这声的时候,范松我眼泪啪地掉了下来。笑笑太懂事令人怜爱了,以至于让他又想起老金一家。

姥爷,我饿。外孙女笑笑低语。

好,饿,姥爷给你去做,笑笑会好起来的。范松我假装笑了起来,来安慰七岁的外孙女。

姥爷。我要虾。要鸟。笑笑又说。

好好,笑笑最喜欢姥爷的虾和鸟了。等笑笑好点,姥爷把鸟也带来。

范松我说的时候,心底也在说。外孙女把他的心都要化掉,完全化了,他回头看着莫小珍和女儿,他似乎还在想如果再年轻十岁,或许他和莫小珍还能。因为他知道莫小珍,他害怕失去,她也一样。

姥爷。外孙女一直呢喃地呼唤。

这像雏鸟呼唤,让范松我受不了,他一再想到底该怎么办。

眼底下家里只剩下女儿一个劳动力,女儿当初离婚,外孙女是她拼死拼命争取过来的,笑笑的父亲平常只送抚养费来,现在,笑笑的父亲出国去,就像宇宙的加速回缩,自从笑笑闹出这病,这龟孙子仿佛和地球都失去了联系。

范松我打算去给莫小珍和女儿回家做点吃的,离开前,他把女儿叫到走廊上,把身上的工资卡交给女儿,同时对女儿说,我的事不要和你妈说了,我知道是誰。这钱我们先用着,不够我再想办法。眼下只能这样。

女儿问,爸,那你以后怎么办。那人怎么这么缺,关键时候使阴脚!

他妈妈的,叛徒!范松我心里骂道,脑子里开始徘徊外孙女的呼唤,他又要动情掉泪了。范松我拍拍女儿肩膀地说,不说也罢。我会要回来的,眼底下熬一天算一天,这是持久战,拉锯战,笑笑只能这样了,你还是得去上班,反正我不上班了,就由我来值班,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就在范松我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听说老金因为腿伤住进医院。老金这次没有给他打电话,是莫小珍告诉的消息。要是以前,老金可是隔三差五一个电话给他打过来,说让他去中央公园,顺便聊聊天下下象棋,老金退休的那阵,老金才不养鸟的,养鸟脏,他两有过约定:范松我退休后一定要陪他下盲棋。

范松我越发蹊跷与坚定。呵呵,他妈妈的,叛徒到底是住进医院来了。出巧的是,老金和外孙女同一个医院。外孙女是九楼,老金是三楼。每天走出走进的,范松我认为作为大半辈子的老朋友,决定顺便还是去看他。

他陷入困惑后的目的变得非常明显。

范松我给老金买了些梨子和苹果,还有火龙果。火龙果是老金最爱的水果。老金在骨科病室,范松我到的时候,整个病室只有老金一个人,床边也没有他老婆和金雅致。老金两眼茫然地盯着墙壁上的电视机,直到看到提着水果的范松我,他才把头扭了过来,脸色有点错愕。

范松我笑了笑说,我外孙女得了病,你不知道吧?她在楼上。

老金有点慌张地让位给他坐,范松我直接坐邻床上。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还是范松我打破寂静,他唠叨地说:他妈妈的,吃个虾让我受处分,不上班了,哪个龟孙子。嘿,龟孙子,操!抓住了我一定要让他天天晒太阳。说到这,范松我的眼光利剑一般刺来,他问老金:

老金,我几次找你,你去哪里了。

老金没有说话。老金的眼光像翻弄的湖水,一阵搅拌后回归羞赧和平静。这样的老金确实生分了,像块朽木的老金让范松我很生气。待老金翻身往垃圾篓吐痰,范松我一改往日的范儿,按耐不住情绪,翻山倒海:

我知道就是你,老金,操。

范松我凶的时候,老金只是看着他,没有回话。他默认了。

范松我想起外孙女在急救室可怜的样子,他情绪激动,焦急起来。

你他妈妈的老金,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你真不是东西!

老金一怔,脸色发红。

你装设针孔,我要杀了你!

范松我果断地双手过来擒住老金,他单腿跪到床上,将老金双手翻弄,像军事演习的套路,从后背死死掐住老金脖子。老金像要呕吐的从嗓子里退出来呼吸,挣扎。范松我却不一样了,他这一路就像挑虾,好不容易才把这根黑线挑出来,花费九牛二虎之力,他要掐死老金。

老金剧烈呕吐。

你是……知识分子。

老金没喊救命,无力的退出一声。他双眼圆圆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弥漫着恐怖、寒冷和慌张。老金没有反抗。他本来可以反抗,用放任的方式提供范松我发泄的机会。

他妈妈的知识分子!你说你去哪了?

你是……老师。

我是医生!

你是,小致的老师!

老金是竭尽全力说出来的。

这倒是让范松我迟疑。早年的时候,他确实是老师,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决定改行了,他远走高飞,重新启程,考上医学校,拿了医生资格证。他来医院前当老师的经历,范松我对老金大略说过,也对金雅致提起过,老金才让他当金雅致的老师。

范松我开始喘息,青筋暴出。

老师就不能……杀人?

呃。

老金像块砖头,退出没有反驳的回音。

这让范松我回忆起老金原有的嗓音,让他双手开始有了松动。

你说……你到底说了什么。

老金终于反身,他面部潮赤,又“呃”地退出更大的一声。好像被粗痰给卡住了。他身躯颤抖起来。就像一辆红色的老式机器,因为身躯的庞大和气管的憋屈,脸部更红,气管更加缠绕和堵塞。

你说,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

说说,快说,几十年白认识你!白眼狼!

……

叛徒!

你就没当过?在学校你就没告过?

老金反击,狠狠地诘问他。

空气终于冷了淡了,学校?事实就在这,他远走高飞的原因在这。他也是叛徒,他来到这里,来到他们医院,他有过背叛史的,他分配到那所技校第二年的时候,与一位刚结婚的女老师眉来眼去的,当女老师的丈夫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背叛她了。总之二十五岁之前,他做出过出格的事情,与老金老伴一样的,也许因为他们都还年轻。这点来说,他就像老金老伴,他和老金老伴是一样的人,他们都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些压抑的愤怒的字眼,一起朝范松我低空扫射而来,范松我镇住了,他的手松开了。

老金的质问让范松我哑然,他心虚,他慌了,那心虚像一瓶花,漂浮着,像散漫的光点,平铺着,他确实当过白眼狼的,现在,他的所有都让铁水融化了。他知道他的暴力使劲地砸下去,再用力点,放肆点,会要了自己的理智,要了老金的命,他感觉天花板开始坠落,杀了自己……他不想深究了,往脸上摸了把似泪又似汗的水。它模糊他的视线,他看见老金吊水的药水袋快没了,本能地想要拔掉药袋,伸手过去,却摁了门铃。随即,护士叮叮当当地走来换药,而他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捂着皲裂的嘴,哭起来。

老金用床单掩着半边脸,护士没有注意到老金的变化,换完药就走了。范松我从卫生间出来,他眼泪很快就干了,老金圆鼓鼓的注目礼下,范松我用小青年才有的蔑视瞪着他,走向门去,砰的一声,他粗鲁地关掉大门,去三楼外孙女所在的病房。

叛徒老金中风了!范松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有关。其实就是那天的晚上,范松我睡在医院里,睡在外孙女笑笑的旁边,晕乎乎的,只听见医院的上空先是有氤氲波动了下,乱糟糟的,像蝦跳,沉重的墨块云集碾压而来化入云烟,墨块凝结。做梦的范松我还在想每一块墨都要碾压到老金身上才好。他心里,叛徒与老金划了等号,他已经黑了,跟他做朋友,不再屑于了,哪怕他是一只鸟,也黑得像乌鸦,范松我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直到差不多第三天,他才从莫小珍那得知老金病情陡变的消息。那几天,范松我每天忙医院看外孙女忙办退休手术,外孙女笑笑抢救过来后,病情平稳了点,他才重新去想老金的事情。

那天在老金病房里和老金的对质,范松我自然想到对老金的亏欠。现在,追查变得丝毫不重要,范松我也没了心情。对于他来说,这叫剥洋葱,剥洋葱拌虾的功夫只能到这。范松我对金雅致顺便也有了点理解,虽然他知道老金是为了金雅致,他和金雅致不再是师生,看来她还是没有辜负他当年教她诗词。

那天,莫小珍来医院,突然对他大呼小叫,说,老范老范,告诉你一件稀罕事!范松我狐疑地看她,莫小珍脱口而出,中风的老金起草协议,要离婚!

老金起草协议要和老婆签订离婚?这倒是匪夷所思,中风后的老金采取的措施让范松我没有料到。范松我只能想,他吃虾的事情是老金老伴唆使老金举报的。至于老金中风的原因,范松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也许受他老婆的刺激,也许还有金雅致的缘故。

那时,范松我本来想去外孙女笑笑住的医院楼下看望老金,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他们不再是朋友,老金中风后不认识人了。

后来,莫小珍又跟他说起一回老金的事,说中风后的老金好像放弃了医治的努力。老金在医院的传闻很大,在护士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金雅致教他锻炼,他是锻炼了,但是摸不准东南西北,神情是涣散的,好像提前死掉的样子。

倒是三个月后的有天中午,范松我去医院给女儿和外孙女送饭,走到三楼,他瞥眼过去看见了老金。准确的说看见老金的背景。那已经不像老金。老金在拐杖下,由金雅致搀扶,穿着那套条纹白色病服。当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望着他的时候,他是回过头来了,可是眼睛像是空的,因为那涣散的浑浊变得不像有了眼睛。

范松我后来唯一一次见到老金,那天过后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礼拜日,老金死了。老金的葬礼,范松我没有参加。

范松我被人害的事情一波三折。一个下午,范松我拿起以前的铝盒,他走到橱窗前,又开始往盒里装虾。

你又要干什么!

莫小珍本来在发呆,回头看见阳光里的他往饭盒里装虾,紧张起来。

范松我没有说话。

惹得事还不多吗?莫小珍问。

莫小珍的意思是要他别吃虾了,生怕他又惹出什么祸来。范松我没有理睬,装了差不多有中盒那么多。莫小珍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没来抢他的饭盒。范松我已经被单位干掉,再也闹不出事来,莫小珍还想到一种情况:现在到了外孙女情况越来越不好的期间,外孙女笑笑要吃虾,他应该是给笑笑送虾去吧。

范松我吃虾,结果吃掉了工作,这一年多来,女儿一有上班,服侍工作便交给了他这个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的外公。

范松我用饭盒装虾,是要去看外孙女笑笑了。只是,笑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吃虾,外孙女的病恶化得前所未有,范松我感觉外孙女要像一只将要冻僵的虾,快要结蛹的蚕,快要把自己躲藏起来,不止这样,她要化为游走的虾,化蝶的虾,而他心中的那只鸟早已振翅不见。他佝偻着,内心绝望,痛心疾首,铝盒装的虾原封不动,只能在病室摆摆样子。

范松我在病室里挣扎地思考着外孙女,顺带思考着自己,现在远不止吃虾那么简单的事了。女儿叫了一声爸,来顶替他值班了,女儿终于解救了他。

范松我就回家去了。回家路上,他又想起老金,老金葬在本市叫南山公墓的平民公墓,他出奇地想去看看,他绕道到了公墓公交站点,他下车去,步履蹒跚地走向公墓。

公墓区,范松我找了半天,总算找到老金。

老金葬在不起眼的坡上,青色墓碑,墓碑上有照片,范松我拨开墓碑前的草,盘腿坐起来,将袋子里的塑料饭盒打开。他拎起煮好的虾,一只只地展示,金灿灿的,黄嫩嫩的,虾在阳光底下,像要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橙色。空气中有野山楂的气味,他把一只虾举在老金墓碑前。老金的遗像看着他。

当范松我把虾倒在青草丛里的祭台上,他吟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古诗,佝偻着扑过去,怀抱墓碑,沉重地哭起来。哭声爆发的时候,他呃地一声,顿了下,因为听到啾啾的声音。他回头,青青的丛林里有像画眉的鸟跳上跳下,鸟像一支画笔,在梦幻中画着他们曾经五彩缤纷的笑容。

范松我大叫了一声,老金!

鸟儿不打招呼地飞走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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