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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2018-12-15柳敏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5期
关键词:陈然羽毛阳台

柳敏

六点多的时候,天基本已经全黑了,气温一天冷过一天,地铁里却能永远把人热得出汗。换八通线的时候,小边收到陈然的信息,让她回来的时候买点鲜肉。每次陈然这个点给她发信息,她就觉得烦躁,她没精力回复他,只是紧紧地攥着手机,生怕一会儿地铁开门的时候,被汹涌的人群挤下去。

小边烦透了这趟地铁,每次她都是被人一股脑地推进去,然后挤旧牙膏一般地挤出来。她总是跟陈然说,八通线是她下班之后的二次伤害,不知道能不能算在工伤里。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无趣,毕竟他们只能担负起城郊的房租。特别是陈然把工作辞了之后,有些想法一说出来,就会变成炸裂关系的导火索。她总是不明白,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就能过得如此任性,就像她不能明白,晚上下班回家,阳台上多了一只鹰。

鹰是下午的时候自己停在那里的,那会儿陈然正在电脑前看一个无聊的电影,一转身,一只鹰站在阳台上。他们住顶层,六楼,露天的开放式阳台上可以看见飞机每天从上面飞过去。也是搬来这里之后,陈然学会了抬头认飞机,型号、大小、载客量……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鹰从上面飞过去。鹰就突然间停在这里了,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是阳台上的几块鱼把它吸引了过来,那是给经常在楼顶上穿来穿去的猫留的,也可能它就是累了,随便找了一个地方歇一下,总之,它就在那儿了。

小边看着鹰,一身褐色羽毛,蜷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脚上拴着陈然从蜜桔网兜上扯下来的绳子,弱小得像一只鸡。

“这就是鹰?”小边自言自语。

“你没看过动物世界吗,这玩意儿翅膀张开有这么大。”陈然伸开双臂比划着,像星期天才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一样,跟别人讲着他的见闻。

“还是不太一样,什么东西在电视上都好看。”小边看了一眼陈然,“把人家放了吧,还想留它在家看门怎么着。”

“你买的肉呢?”

“厨房!”

小边说完,进屋瘫在沙发上。她听着陈然切肉的声音,把心里那个念头又描了一遍,陈然是第三重伤害。

而这些,都是她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工作是自己选的,为了进公司,单是面试的行头就准备了许久。房子是他们挑的,为了能租到这里,他们私下多给了中介两百块。陈然也是自己选的,读书的时候,异地的车票攒下一摞,她那时觉得每一张都是开往未来和希望的。现在只有一阵阵刀在菜板上碰撞时无序的声音,她脑中曾经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而鹰蜷在那里,对陈然的殷勤毫不领情。陈然趿着拖鞋,吸了下冻得通红的鼻子,跟小边说:“你不懂,鹰是最难驯服的动物,性子烈着呢,要不怎么说熬鹰呢,就是跟它耗着,让它知道你比它厉害。”陈然说着,来回搓着手,突然眼睛眯成一牙,坏笑着把手伸进了小边的衣服。小边一阵颤栗,那双手像速冻剂一样让她瞬间冰透。手试图往最里面熟悉的地方探去,陈然好像说着些活动活动就暖和了的词句,小边没有听清,她一直在找一个可以推开他的理由,一个可以抛出来让大家还都满意连鹰也满意、不至于陷入无意义争吵的理由。比起冰透和折腾,消耗更可怕一点。

小边问:“你不饿吗?我快饿虚了。”

陈然停了下来,但手没有离开,他嘟囔了两句,让小边就这个姿势点外卖。小边抽了抽身子,“菜都买了。”陈然这才放开她,小边认识那种眼神,小时候还碟片的时候就是这样,知道还了,才能有下一次。

厨房没有收拾,案板上全是肉末,窗外的风更大了一点,塑料袋在楼下盘旋、打转,一圈又一圈,半天了也没有离开原地。可能塑料袋根本就不想被刮起来,或者它只是想找个机会落下来。小边这样想着,挂面的白沫从锅里涌了出来。

小边叫陈然端面,陈然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棉袜子外面蹬着的拖鞋跟长在地上一样,他弯腰盯着鹰,认真又小心。小边又叫了他一次,他还是没有动,陈然可比塑料袋沉多了。

隔着玻璃,小边好像看见了他五十岁之后的样子,提早退休,沉默孤僻,做一些只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鹰只是其中的某一种可能性,他总能找出其他可以替代鹰的东西,只是鹰让这一些提前了。再喊他吃饭的时候,小边察觉自己的语气都有点变了,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声音,跟香水一样分好几层味道,前调和后调之间,若有似无的飘着一层她妈妈的语气。那层音色的含量很少,却足够让她震惊。

大概两个小时候后,外面的风刮得更大了,风里隐约可以听见猫的声音,陈然已经完全忘记要给那群从屋顶走过的猫扔点吃的,鹰取代了猫的位置。小边看着鹰跳上了窗台,双目圆睁,瞪着他们,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

“以后怎么办?”小边看着鹰问陈然。

陈然看了一眼鹰,回头盯着综艺节目,“它才吃几块肉。”

小边只觉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家里要住一个常客了。鹰敏锐地捕捉着小边的目光,对视之间,猛地扑棱伸开了翅膀,小边吓得一愣,那真的是一双很大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英气逼人,凶猛又充满野性,这样一个动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鹰扑棱着飞了两下,跳下窗台。

“我是坚决不会同意它到房间里的,我也不会去喂它,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小边说,“以后你也不会照顾小孩。”陈然头也没抬。“我们拿什么去养一个小孩?”小边眉头紧皱,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这次陈然没有再说下去。“你要不要看个电影?”陈然说着,打开了文档,在一堆前公司的项目策划书、资料和简历中找到储存电影的文件夹,大多是一两个月之前刚上过的片子,有些她已经看过了。

他们的时间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她像是早在未来里走了一遭一样,但这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差别,更没有什么意义。她依然抓不住什么,她去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未来,不能给陈然带回来任何本质性的改变,反而还要做一个剧透的恶人。

很快,小边就在电影无聊的台词中睡着了。陈然快进过所有的情绪抒发与铺垫,直接跳到“后来发生了什么”,结局也没有让他惊喜。他索性关了电脑,隔着阳台的玻璃看了一会儿鹰。鹰蜷缩在角落里,被风吹的羽毛一层层绽开,透出均匀的毛色。它在之前的地方也是这样过冬吗?他想给鹰找个暖和的地方,在阳台上转了一圈后还是放弃了。陈然俯身在鹰的跟前,轻声说了一声“睡吧”。接着回到屋里,关紧了门窗。

风刮了一夜,一墙之隔的呼啸让人感到心安。好像那风的怒吼是做个样子给谁看一样,这些待在屋里的人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叶子卷着垃圾打转,垃圾混着沙土打转,一个又一个的漩涡里,空荡荡地聚集着茫然。

等到早上,一切又都落了下来,清冷中沉寂着昨夜的尘土,好像昨晚那些漩涡都是杜撰出来的一样。小边醒来之后,下意识的去阳台看了一眼鹰。就那一瞬间,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穿过心脏。鹰不见了!准确地说,鹰只剩下了一节血糊糊的腿,暗沉的血迹和沙土黏在那条没有意义的腿上,上面还系着从蜜桔兜上扯下来的绳。

小边几乎是逃出阳台的,她拍醒了陈然,接着直奔厕所。她想吐一下,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她试图用一直颤抖的手按住另一只颤抖的手,却腾不出空间去按一下颤抖的身子。

看着那条腿,陈然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只鹰,怎么就剩一条腿了呢?

他拎起绳子的一端,把腿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去看小边。小边举着双手,让陈然碰过那条腿的手离自己远一点。同时,她要离垃圾桶远一点,离客厅远一点,离房子远一点。

“可能被外面的猫吃掉了,它还是太小了,可能他以前的地方没有猫。”陈然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它飞不起来。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小边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听不进去。她胡乱抓起件什么套上就冲出了房子、冲上了地铁、冲进了早高峰汹涌的人群,好像离开这里就可以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在拥挤的混着汗味儿和起床气的车厢里,小边总算喘了口气。低头在包里翻手机的时候,她隐约看见鞋底粘了什么东西。她轻轻弯腰,是羽毛,那只鹰的羽毛。

她眉间一紧,小心地提着越發紧缩的心脏,脚不自觉地使劲在地上蹭着,恨不得把脚下那方仅能容纳一人的地方磨出个洞来。鞋子来回摩擦,一颗泪啪嗒砸在鞋面上。

地铁门开了又关,站点的广播在列车穿过城市的噪音中渐渐消声,小边没听清她现在到哪儿了,也数不清自己还有几站地换乘,她只想立刻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去,她想伸一伸胳膊,还想好好地喘一口气。

(摘自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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